老和尚打在她身上的响板,她知道响板用力触碰她的肩膀,她知道老和尚的手劲,却一点也不痛,一点知觉也没有,可是什么都知道,像一切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冯燕张开眼睛,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似乎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一个旁观者,她听得到老和尚的呵斥,要赶去她业障的冤亲债主,可是她心里没有恐惧,她明白清醒,眼前感觉无比平静,有一种释放的快乐,没想到外人听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直到哭完了,冯燕恢复平静,全身恢复了知觉,虽然在漆黑的关房,一点不觉得黑暗,关房的桌椅床褥有一种黑暗反差的光亮,她的眼睛像猫一样,心跳的声音与四周的安静和谐着,透着安详,一点也不累。
那一夜,没有师兄弟来看她,冯燕享受她的安静。
第二天关房门开了,她被叫到老和尚的方丈室,随行有几位寺里的看家护院,他们眼睛盯着冯燕,似乎担心冯燕再有突兀的举动,会对老和尚不利。
老和尚狐疑地看着冯燕,他的慈眉善目多了一点凌厉,他突然拿起响板问她:
“你昨天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哭成那样?”
冯燕没有回答,突然很不想说话,老和尚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她像一个人走在山路上,茫茫的山气笼罩了阳光,雾蒙蒙的。
如何回到关房,冯燕一恍惚,黑漆漆的光亮又变成她的世界,循着光的踪迹走着走着,听到了脚步声,童年早逝的爸爸亲切地对她微笑,妈妈看着她,流下了眼泪,泪珠滚在脸颊上,泪光吸走了她心理的不安。
果净师父失常的行为,老和尚问不出答案,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持续一个礼拜,冯燕以“精神异常”被隔离,老和尚交代当家师父,随时向他报告冯燕的言行举止,一律对外宣称法师正在闭关,不能会客,他不能让信徒知道莲因寺的出家众发疯了,成为佛门的耻辱。
逐渐地,冯燕的心境回复正常,那种特别的感受,细腻的分别,她想从暗无天日的关房走出去,她清醒地告诉当家师父,现在完全好了,请老和尚放心,她可以再继续工作。
冯燕的请求没有被转达,当家师父原先看到冯燕受到老和尚器重,就有些吃味,她是一路跟着老和尚,贴身照顾老和尚的比丘尼,因为与老和尚亲近的关系,任劳任怨,终于升到当家师父的职位,可是果净师父的到来,大学生,面貌清秀,法像庄严,不但会写文章,还会编辑刊物,除了老和尚欣赏她,越来越多的信徒也喜欢亲近她,她在莲因寺好不容易站稳的地位动摇了,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事。
她也被果净师父异常的举止吓了一跳,在她编辑刊物时候,她总是借着机会刁难,这次在老和尚指示下,她暗自决定不说果净师父一句好话,反而散播流言,果净师父犯了清规,被皈依的师父赶出寺院,老和尚慈悲地收留她,但是果净师父还是业障太重,禅坐时走火入魔,发疯了,必须送去疯人院治疗。
因为冯燕不愿意被关,要出去,要见老和尚,她试图反抗,断食表示她的抗议,不见天日的果净师父,所有不满的情绪言行,突然都成了她发病的有力罪状。
当家师父趁着果净师父睡觉的时候,伙同其他师兄用铁链绑住她的双手,一如临刑的犯人,除了吃饭,关房没有人声,没人想到她,相熟的师兄弟不敢探望她,信徒知道果净师父病了,除了惋惜也不能做些什么,最后冯燕开始不吃不喝,她只能绝食抗议寺院对她的监禁。
冯燕的绝食抗议终于奏效,当家师父生怕闹出人命,如果果净师父死在关房里,会变成新闻事件,记者争相报导,莲因寺的出家人因发疯致死,会变成佛教的丑闻。
最后在老和尚同意之下,当家师父火速地通知冯燕的母亲,声称冯燕病危,精神不正常,莲因寺无法收留,请她母亲上山领回去。
就这样,冯燕下山了,拖着一身的病与母亲的担心,回到台北,师兄弟解开她被锁链绑着的双手,她骨瘦如柴,站也站不住。果净师父在母亲扶持下走出关房,母亲心疼,好好的女儿,出家以后竟然疯了,佛菩萨为什么不能成就这一切,难道真的是业障深重?
离开莲因寺,下山的路上,冯燕昏昏睡去,梦见梦熙。梦熙认识冯燕的时候,她还是北一女中高二的学生,穿绿色的制服,那时候,他是她的家教老师,也是大三的学生。因为年龄相近,家教之外,他们无所不谈,冯燕从小爸爸教她拉二胡,梦熙喜欢听冯燕拉琴,两根丝弦上手指轻触揉捻,一句话也不必说。虽然相差四岁,冯燕有一种沉淀风霜的安静,隐约地透出来,使他觉得清醒轻松。
冯燕也不把他当老师看,他们心照不宣地共度家教之外、每星期一次属于音乐的午后。
冯燕考上了与梦熙同一所大学,他们又在大一新生迎新茶会上见面,梦熙大四,冯燕是他大一的学妹,那时候梦熙爱说话,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可是她爱听,她听着听着,睡着的脸上笑着笑着,睡得很甜,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莲因寺翻页了,老和尚的慈悲也翻页了,师兄弟的争风吃醋,争宠的恩恩怨怨也翻页了。
冯燕休养了几天,台北的生活还是熟悉的,妈妈的眼神有些忧伤,她心中的师父被逐出寺院,虽然听了冯燕的叙述,她了解一切,她并不怪她,却仍无法释怀。不过冯燕真正松了一口气,原本的低气压一扫而空,她猜不透的侯门深似海,佛门也一样的深呀,遇到好师父与好师兄是运气,所托非人,寺院的山门比家门难进,也难出!
爬自己心里的山,上山下山,山路虽然坎坷,却可以看自己心中,每一尊微笑的佛像,不像爬人家的山,回不了自己的家。
14 青春像火焰一样消失。
像二胡的两根丝弦一样,男女一起越来越深,总有一方变得奇怪。冯燕沉醉在旋律中,梦熙如绷紧的丝弦,除非跳动的音乐,他无法轻松,直到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递上一张黄玫瑰的纸卡送给冯燕,冯燕接受了卡片,用微笑回答一切。
在大一的迎新会上,冯燕应邀二胡演奏。已经是大学生的冯燕扎着马尾,穿宽松的套头毛衣,配上牛仔裤,她如近乡情怯的游子,突然间演奏的弦音不停地说话,冯燕只说给一个人听,她知道梦熙会懂。
远远的男人女人,像海风卷起的浪花,才想着,一瞬间就到眼前了,冯燕像浪花一样,卷起千堆雪,天女散花地,安静地牵着梦熙的手,走向不知的远方。
他们一问一答,像谈别人的事。
梦熙问着女人的名字,问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仍有温柔的腼腆,冯燕一动不动地看着,重新把梦熙看作今天的陌生人,她才不会错过他。
思念,微弱得如一根细丝空中飘浮着,是蜘蛛网黏稠的琴弦,谁也逃不了,冯燕深深地吸引他。
学生时代的爱情是美丽的,他是猎人,他狩猎与冯燕每一天的爱情故事。
梦熙大学毕业,当兵退伍,找到了报社的工作。日夜颠倒工作的梦熙,每天为谋生烦恼着,醒来,打呵欠,伸懒腰,精神不济地赶去新闻现场,人家羡慕的新闻工作,他总感觉自己只是现实社会谋生不易的可怜虫。
年轻不再是他的骄傲,他没多久厌倦了记者的工作,他试着换跑道,应征面试,像寄出的履历卡一样自卑,他希望自已勇敢一点,不怕一点,表现好一点,但是除了说话和写作之外,他少了一技之长,四处求职碰壁,他又不愿意屈就做个小编辑,他只好仍在报社待着,让自由挥霍他的青春、爱情与前途。
每天,他走过台北街头,看见高耸的办公大厦,隔着玻璃窗,看着豪华餐厅里的“老板”,出入黑色亮晶晶的奔驰车,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为他们开门。权力与财富支配现实的命运,记者的生涯越久,他有许多不平,他与冯燕越好,他越有一种现实的不安,虽然他也知道,不快乐的心情于事无补。
他只能这样想,当记者,好歹是一份不失尊严的工作,报社的待遇也还差强人意。
他采访的是警政新闻,成天报导打打杀杀的事情,他看过满眼血丝的吸毒者,看过偷窃的小学生,看过掳人勒索的国中生,也看过被强奸后面露微笑的少女……嫌疑犯的表情都很无辜,在手铐底下,他们没有希望。
身为社会记者,白天采访,晚上写稿,发稿以后还必须返回警察局,守到深夜以防突发事件,他骑着机车往来派出所、警察局、报社之间,每天拿着笔记本、原子笔,和值班警察聊天,翻阅笔录,偶尔对犯案的嫌犯进行专访。他和警察“混”得很熟,每天回家,总是一身酒臭与烟味,偶尔还必须加上槟榔血红的腥味。
忙碌的日子,冯燕找不到梦熙,晨昏颠倒的生活,梦熙也想不起冯燕,他没有时间,他和警察一样,看多了社会,儿女情长变得微不足道。报社是社会的缩影,斗争不免,为了生存,报社的每一个记者都很孤立,若即若离,只剩下利益的结合。一位老记者说:“创造被利用的价值,利用一切资源,是社会生存不变的原则。”他一直铭记在心。他谨慎地把社会记者学到的一套,用在报社和他有关的人与事上,久了,梦熙越来越讨厌自己,他可怕地发现,人的面目可憎是学来的,社会的现实污染了他,大环境,不公平的游戏规则,内部不能互相配合,他生命的热情一天天地消失。
他唱《鹿港小镇》,他低沉的声音无限沧桑,他唱罗大佑的歌,他记得罗大佑在《昨日遗书》上说:“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生厌。”
当了记者以来,扪心自问,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条蛇?看到,听到,知道,他的世界,除了醉生梦死,一点自觉的诗情,悄悄地的溜出来,都在午夜梦回,他哭醒的时候。
仿佛哭泣的岁月,他心中的灯一盏盏熄灭,他的笑容成为生命的血,一点一滴地消失,如秋叶一般枯萎。
他每次见了冯燕,总有些自惭形秽。
直到冯燕怀他的孩子,他要求冯燕堕胎的那一刻。他与冯燕相爱,但是他爱不了冯燕肚子里的生命,他不能保护冯燕,他没有准备好,他在现实上没有能力。更可怕的,他看自己的残酷,内心压抑的委屈爆发了,他不再相信自己的人性,他不再有能力面对冯燕。
他逃走了,他选择离开,他不能在冯燕的爱情里弥补自己的亏欠,满足自己的自私。
梦熙却是那么失落,他像游魂,风飘一样地周旋,只能依附在卑微的墙角,看自己心中的鬼魅滋长,每天不停止地讨厌自己,让他的生活蒙上许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痛苦。
15 她是个失恋很久的女人,早在第一次被追求,而她拒绝的时候,她拒绝了自己,也拒绝了爱情……
她一个人去看了那场舞蹈,是一出实验的舞剧,舞台很近,舞者就在眼前,也许室内狭窄的关系,舞者差一点碰上一旁猛按快门的摄影师,轻轻皱皱眉,旋即又顾了连续的的舞姿,展开笑靥。
舞者踩在鼓上舞,一下腰,双手在鼓上拍出咚咚的声音,好像扭曲的身段,只一声拍击便令人振奋,她好端端的竟觉得那鼓声很凄凉,像她自己熟悉的记忆。
那一天梦熙也在,蓦然间,他看见熟悉的眼神和嘴角,她太像冯燕了。他们又回到从前,两人闷声不响地看着对方,梦熙的黑眼珠闪着光,有男人成熟的慧点,只增加了唇边宿醉的胡髭,什么都没有改变。梦熙的注视让她有些异样,也有些不安,她不再是当年的少女,不会控制不住地小鹿乱跳,她老了,她不再有年轻的容颜,不再有用手捏会捏出水的皮肤,现在的她,只是裹着浑身血肉骨架,无论在梳妆台上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窘境的女人。
偏偏她是那么唯美的女人。
这就是她的悲剧。
被一个年轻的男人注视,男人的眼中有一分关爱与怜惜,他们在时间中晃着,什么话也不想说,舍不得他们曾有的美好时光,梦熙想抓住一些过去,他主动地打了招呼,邀约,然后相聚一次,互相探望一眼。
为了一分放纵的激情,梦熙和她无言地去了一间山边的小旅社,那一夜他们过得很美,梦熙的手指和触觉使她静静地感受自己,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体上,轻轻地碰她,他们靠近地看着对方,让触觉和视觉一起完成。眼睛和手,是心灵中不能割裂的两端,梦熙没有拥抱她,因为靠近而看不到对方,视觉不在,触感比较空虚,气氛有些孤单。
也许是梦熙的眼睛挑起她中年的情欲,他播下的种子开始萌芽,不可思议地撕碎了心里的一层薄膜。
他们互相留下电话,也许她真该打个电话给梦熙,要他玩够了就回来找她,见着的时候,她会死命地抱着他,满足地依偎在男人的臂弯里。
感觉拥有一个男人毕竟是好的,尤其一个自己不讨厌的男人。
四十岁的女人不能再想爱不爱、喜不喜欢的,更搞不清楚,只要不讨厌就去做吧,至少不讨厌的人互相照顾比较轻松,不必要求太多,不会失望。
一辈子,有总比没有好,“人生可以痛苦,不可以空虚”,这一回,她真的知道,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偌大的木心地板上,对着白色的镜子,空空地望着自己,不只一次,她把自己揉进泪水里,像思凡的仙女。
她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谎言,她从梦中醒来,她选择了自己的病,因为那样的病,有那样的苦,有那样的梦。
她知道梦熙也有自己的苦,有自己的梦,她不去猜它,因为他们的病不同,他们不能互相安慰。人的绝望那么不能丢掉,心疼心爱的是自己也无法丢掉。
男人似乎不容易老,像下午的夕晒照着透明的玻璃,一堆静物的影子,谁都不管谁,各自坐落得很寂寞,她找不到懂得的人说,了解是透明的玻璃杯,激不起热情。男人只有为了女人身体曲线的秘密,成了苦行僧,一直流浪地辛苦追寻,走过一段好长的路,腻着油渍、体臭,烙着僵硬关节的脚底板,男人的行脚是永远的红尘的悲剧,男女那种悲剧的美丽、任情的心思,如彩虹一样化为千千万万的彩带。
但是年岁不再,她的舞姿开始衰退,她不再有体力,她专注但没有热情,她愈来愈发现爱情离她而去。
白色的舞衣舞鞋,翘起的足尖,白纱的小姑娘。她的少女之梦,白色是一种完美,像天鹅的湖。
她喜欢那样的共舞,腰身被轻轻地托着,轻盈地被拥向未来,男人雄伟的肌肉,女性的心,美丽的天鹅,他们的恋爱是撑托他们的湖。
但是她失败了。
她像裹起黑纱的老妇,黑色的忧伤是战栗的鼓声。天鹅湖变成了坟墓,她依依不舍地独自走着回忆,好像回忆使生命复活了,把她从死神里救出来。
“喜欢我跳的舞吗?”小时候她问爸爸妈妈,每个转身,每个跳跃,都有一个期待,她随音乐跳到中间,像羚羊一样,爸妈的笑容让她觉得很美。那么多年过去了,直到这一次,她遇到梦熙,他承诺他凝视的眼睛,一点也不零乱。
她答应他的邀约,她让他进入她的世界,她知道他的寂寞,知道男人的故事以后,她知道他心中藏着另一个女人,她走不进去,她终究是个赝品,她困在一片彩带挥舞的白雾中,走不出来也进不去。
带着男人的骄傲,孤独的骄傲,梦熙像不再叫的公鸡,嘴巴紧抿的好寂寞,沉重的步履,一次一次又回到原点。
他掩饰不住他的失望,他失落地依恋眼前的邂逅,他吻她,像吻一片落花,她白皙的指尖像雨滴一样充满他的迷恋,他舍不得冯燕在他心里消失,他要留住他心里的那一盏灯,灯熄了,在黑暗里,他会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