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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琉璃瓦(一)

圣诞节那天,乔家凤送来了乔家炳、龚可青的婚礼请柬,时间是来年元旦下午六点,地点在明都饭店东山分店。这对于韩云霈不算意外,因为乔家燕不止一回说起,弟弟归国后,很快就要举办婚礼,她们家就这一个男孩,身负传宗接代的重任,所以更是桩大事。不过,乔家燕也说过不止一回,家炳从英国回来了,要请朋友们聚一聚,大家熟悉熟悉,日后好共商天印公司的发展大计,却始终没见安排。乔氏文化研究会的活动,乔家炳不参加,也就罢了,可韩云霈几次去天印公司,调理造纸印刷博物馆的筹备事务,乔家凤都从城里赶回去参加商讨,乔家炳却从没露过面。

当然,婚礼聚会,也算是一种引见方式。但可以想象得到,在那样的场合,只能是见个面而已。他们可以记得住新郎,新郎面对满场嘉宾,恐怕就很难对谁留下印象。

乔家自有乔家的考虑,这不是他该烦的神。然而大饭店里婚宴的阵势,他是领教过的,要能同熟悉的人坐在一桌才好,与陌生人同席的那份尴尬,令他犯怯。韩云霈便和几个该赴宴的熟人联络。先给乔传机打电话,乔传机说,他这会儿在广州,杨蕾一直没机会去南方,好容易请下假来,他要陪她逛几天;元旦那天他们该在香港,苏富比的迎新拍卖会上,有几件东西,他很想搏一搏,这婚礼是肯定不能到场了。

韩云霈想,这就是忙人的好处,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拿应酬当回事。

虽然不免有些失望,但因为乔传机不参加,韩云霈也就放心地向他打听出份子的标准。这几年里,韩云霈丧礼没少参加,可几乎没出席过正式的婚礼。这就是步入老年的悲哀。同辈人早就办过了,虽不乏有人再婚三婚,但很少正儿八经地摆谱;他们这辈人都奉旨晚婚,小辈如今多还没长够年纪;报社里自然有年轻人结婚,也不会请到他这过气的研究员。所以他不了解现在的行情,尤其还是这种身家巨万的企业家。乔传机告诉他,婚宴赴礼,一是要符合自己跟新婚夫妇的关系,二是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像韩云霈与乔家,只是一般的朋友吧,他又是个拿死工资的人,用不着跟别人攀比,够个最低档就可以了。不过,这家饭店非同一般。你别以为它地处远郊,现在是越冷僻的饭店档次越高,因为交通不便,能去消费的不是官员,就是大款,在那里能吃到城里没有的东西,享受城里没有的服务。如果夫妻俩出席的话,没有两千总说不过去;估计尊夫人不会有这闲空,你一个人去,包个八百块,意思意思也可以了。乔家燕拿你当高参,不会计较的。

韩云霈听得半信半疑。他想乔家燕财大气粗,为人豪爽,当不至于借此敛财。那么这一桌酒席,吃什么能吃掉万把块?他又给范思珏打了个电话。范思珏说,德珏怕热闹,已经跟乔家燕辞过了。韩云霈不由又感慨,看人家大大方方,辞得多利索。他就没有再问温明明,晓得她更不爱凑热闹,而且姚京生碍于身份,想来也不便去。

问张问李,其实最该问一声的人,他反而没有问,那就是乔思雨。

不用问也晓得,乔思雨两口子不可能不去。不过,隔天他就能会到思雨,有什么话尽可以当面讲,急吼吼地打这个电话,莫要被白毛误认为他是想搭便车,没来由惹人家看不起。

第二天的活动,是以乔氏文化研究会名义举办的公益讲座,由韩云霈给乔家大院里的居民,宣讲保护复兴乔家大院的重要意义。思雨同他商量的时候,特别强调,这是白毛想出的主意。韩云霈暗想,这恐怕还是思雨的着意安排,因为,只有思雨晓得,此前那次不成功的研讨会,多让他伤心。而白毛呢,自从乔氏文化研究会开过成立大会,就没跟他照过面,他也不想晓得这仁兄在忙些什么。

乔氏文化研究会的成立大会,不过官样文章,行礼如仪,完全没有凸显研究这个正题。韩云霈意犹未尽,趁热打铁,打算以“乔家大院的保护和复兴”为主题,举办一次研讨会。思雨当时就给他泼冷水,说乔氏文化研究是个新课题,大家认识、接受,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这些专家又都是忙人,各人有自己的领域要用功,一时未必顾得上乔氏文化,不能操之过急。

韩云霈说,正因为大家认识不足,我们才要多做工作啊。

思雨说,现在要做的工作正多。她这一程,要多照应乔传机那边。募集资金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不能有丝毫闪失。资金到位,维修工程才能尽快启动。再说了,乔家大院该怎么保护,怎么复兴,指望那些专家也不现实;而且众口难调,万一有几位较起真来,各执己见,我们岂不是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看出韩云霈的失落感,思雨也生出些怜悯之意,又委婉地补了几句,其实最有发言权的专家就是韩主任。怎么能让工程做到尽善尽美,不留遗憾,正需要你多费心思。譬如说,把跟乔家大院建筑设计有关的文献资料整理出来,最好再能做些实际勘测,两相参照,对于维修施工,肯定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思雨讲的,自是正理。当初大家一起商量好的,成立这个乔氏文化研究会,目的就在于,推动乔家大院的维修保护和开发利用。退一步说,乔氏文化研究,原本是派生于乔家大院这个实体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眼下的急务,自然该是筹集资金,做好准备,早日启动维修工程。

这不正是你多年奔走呼吁、求之不得的目标嘛!

然而,思雨说的实际勘测,不是他这个外行能做的;而建筑设计资料,韩云霈心里有数,无从去找,也无须去找。不像现在,建筑规划设计,全份资料都要存档备查;过去造房子,往往是主家提出要求,风水师看好方位,设计施工,都由工匠按常例去做。所以古建筑维修,最可靠的依据,就是建筑本体。乔家大院虽被违章搭建所遮蔽,表面上看一片混乱,其实院落格局没变,梁架结构基本没动,墙面门窗、天花板壁也都有原貌保存完好、可以作为标准件参照的,有经验的建筑师一看就能明白。

别人都有正事,他更不甘做个可有可无的闲人。开个研讨会,集思广益,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有什么不好呢?

看韩云霈那个劲头,思雨也只好由他了。

韩云霈把论题提前发给各位理事,会期也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然而竟不幸为思雨所言中,一半理事没到会,到会的也没一个认真思考过论题,所谓发言,就是把些陈年八辈的旧话套话,七绕八绕,勉强同乔家大院搭上点边。难怪这些人能身兼七八个研究会的要职而游刃有余。韩云霈是认真准备了论文,可看着这零零落落十来个人,他也没有兴趣细说,提纲挈领地讲了几点,理事们只顾交头接耳,还不断有人悄悄提了包离场,连招呼都不打。思雨人虽然到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晓得照应着会场。

研讨会草草收场,韩云霈免不了向思雨抱怨几句。思雨就跟他挑明了,说研究会毕竟是务虚,可以大而化之。乔家大院修好了,乔氏文化研究才有依托;到时候大家有话要说,你不召集活动,人家还会有意见呢。

韩云霈本以为,思雨多少会宽慰他几句,没想到被她一句大而化之就化掉了,好像研究会就是座浮桥,过了河,就可以任它随波逐流,真让他有点心寒。

不过,思雨毕竟是体谅他的,民间募集资金的事才脱得开手,她就策划出公益讲座,让他有用武之地。所有的筹备工作都是思雨一手张罗,让他安心准备演讲。她租了佳佳轩一楼的散客大厅,又挨家逐户通知,到会者每人一杯雨花茶,一份小点心。

虽说佳佳轩近在眼前,大院里的居民竟多半没进过佳佳轩的门。经过几十年移风易俗,现如今的金陵人早铲除了祖辈“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老习惯。真要吃茶,买二两炒青回家,烧壶开水自己泡,足够吃上个把月。没来由跑到茶馆里去,几十块钱一杯水,现世宝似的吃给人家看,何犯着呢。不过,既是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自不妨去开开眼。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茶点,乔家大院维修利用,于他们有着切身利害,平日里四处打探内情,还未必得着实话,既有人公开宣讲,怎么能不去听?故此,几乎每家都有代表到场,百十个人,把个大厅挤得满满腾腾,与那回的研讨会真有天壤之别。

对于这个讲座,韩云霈自是当仁不让。然而,尽管事先做了充分准备,他于兴奋之中,也有几分紧张。干了半辈子报纸编辑,总是隐身幕后当无名英雄,为他人作嫁衣裳,至多在人数不多的小会上发发言,还真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唱独角戏的经验。往常开大会,看见领导捧着个稿子干巴巴地念,韩云霈颇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轮到自己登台,才晓得风度潇洒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虽不至于怯场,开讲前一直在温腹稿,丝毫不敢分神。好在是茶馆里,老少咸集,分桌而坐,气氛不是那么严肃,他肚里又毕竟有货,只几句开场白略有些打疙瘩,一旦进入正题,便如江出三峡,浩浩汤汤。从乔家大院这一文物建筑的形成与发展,现在维修的紧迫性,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到号召居民们以实际行动积极支持,尽快搬离,以便工程顺利进行,早日得见成效;也祝愿居民们早日迁入新居,改善居住环境。

他竟没有注意到,主持会议的乔思雨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会场。一口气讲了个把小时,从历史回到现实,乔家炜才把乔思雨留下的字条给他,光头赤脚七个字:有急事,先走一步。

就算韩云霈讲的内容,思雨早已知晓,会议的主持人半途退场,总说不过去吧。

乔家炜坚持陪着韩云霈,除了负责买单之外,另有一项任务,就是以施工单位领导的身份介绍相关政策,说明搬迁要求和经济补偿标准,解答居民的疑问。具体而微,居民提问十分琐碎,乔家炜不厌其烦,一一分剖透彻。茶水越冲越淡,会场的气氛倒越来越热烈,上下互动,左右交流,居民们对务实的兴趣,明显高于务虚。

韩云霈本以为自己是主角,可弄到临了,他只是跳了个加官,乔家炜才是大轴。

他也就明白了,今天这个会,实际上是乔老板的搬迁动员会,白毛却让思雨哄了他来做什么讲座,为乔老板的企业行为披上了一件华彩的文化外衣。散场回家,韩云霈还暗暗抱着个奢望,思雨事后会跟他做解释,不料思雨就此杳无音讯。莫非这一天又一天,她始终陷在急事中吗?他也就认定,思雨的所谓急事,不过是先走一步的借口而已。

细想思雨回金陵这几个月,对他的态度,与她去北京之前,可以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简而言之,以前她同他是情深意浓,所以什么事都能随口支派他去做;如今呢,她是为了要他做事,才对他假以辞色。

这对于他不能全算意外。尽管感情上不愿承认,理智上他早已意识到,他和思雨——或者不如说乔思雨夫妇,就是一种合作伙伴关系。乔思雨甚至也有意无意地点拨过他。这是人家的本分,也应该是他的本分。承认这一点固然痛苦,可短痛胜于长痛,免得藕断丝连的,自寻无穷烦恼。

吸引他接受这合作关系的,是乔家大院维修保护,更是乔氏文化研究会。当其时,因为落寞得太久了吧,一有个机会,他就不免跃跃欲试,想拿乔氏文化研究会作为扬眉吐气的平台。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人家要他来做支撑乔氏文化研究会的台柱子,其实是为了让别人在台上表演。

所以,真正引起他心底波澜的,其实是这种失落感。

幸而,他不会再因这种失落而堕入虚空。离了乔思雨两口子,不谈乔氏文化研究会,他现在的生活也够充实。天印公司的顾问,他当得有名有实,乔家燕夫妇对他十分敬重,言听计从,来去都有车接送,酬劳不比他在报社那份收入低。

空下来的时候,他便泡上一杯清茶,定心细读乔玉清的《盛世华年》。这让他恍如又走进了那临街的半间房,似在聆听老人心气平和地娓娓而谈。思雨远走北京的日子里,从来只有乔奶奶的平常话语滋润他干涸的心田。偶尔,心底也会闪出一个念头,如果真是在那半间房里,如果有思雨跟他一起倾听,他们,会不会离乔奶奶更近?但即刻,他便苦笑着,收起了这一厢情愿。

思雨离他,如今已经比北京更远。

一旦进入乔玉清的世界,尘世的喧嚣便自然地被阻隔在心门之外了。

乔玉清写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在她还算韶华未逝的日子里,不止一回,有好心人劝她改嫁。

她是在新文化熏陶下成长的人,从来没想过要挣一座贞节牌坊。倘若能碰上情投意合的伴侣,她自然会考虑重组家庭。可唐振华去世之后,从对日抗战到国共内战,烽火连年,她拖着个孩子,活下来都不容易。待到战乱平息,她又沉浸在失子之痛里,接着更沦为贱民,还有什么心思择偶,还能同谁去谈婚论嫁。

人家开导她,劝她嫁,就是为了改变这个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啊。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找个成分好的,干部啊,军人啊,哪怕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嫁过去,不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吗?

乔玉清想都没想,就婉言谢绝,无产阶级多光荣啊。可就算人家看得起我,我怎么好意思去拖累人家。

如果把婚姻当成一种交易,她宁可不再嫁人。

买猪不买圈,怎么会拖累人家呢!有人误以为真,热心地去为她张罗对象。可挣脱了封建包办婚姻的南下干部,都觉得女学生要比女教授更容易改造;一般工人呢,又担心女人文化太高不好相处;稍有些迷信的,还嫌她克夫克子,命太凶。有媒人索性倒脱靴,悄悄把男方领到杂货店门前来看过她了,再做她的工作,说就是鱼市街拖板车的老王大哥,大半辈子受穷受累,没苦上个媳妇,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现如今翻身了,政府安排加入运输合作社,还当了个小组长,总不能再打光棍,年纪也还不算大,才交五十,劳动人民,身体结实,人品老实,再不会亏待你。

乔玉清感谢她的好意,一口咬定,让夫死子丧伤透了心,不会再成家。

好心人的循循善诱终于变成了冷语讥讽。老话说,女人三十是棵草,你四十都过了,又弄了这么个身份,心气再高,只怕命薄难当,还以为你们乔家院子里都是琉璃瓦啊。

乔玉清一笑置之。她自知命薄,不敢心高。可她宁可在社会的炼狱里煎熬,也要保留自己的独立空间,不肯委屈自己的心,和情。

她从来就没拿琉璃瓦当回事。

三十年后,当乔玉清写下这些文字时,当年的伤口结成的疤痕,也已被岁月消磨平滑,不会再有疼痛。她甚至想到,琉璃瓦的故事泯失多年,读者可能难以理解。

确实,连韩云霈也是闻所未闻。

琉璃瓦,是一度在金陵民间广为流传的轶话,说是南门外大报恩寺琉璃塔倒掉,琉璃瓦都落进了北门桥乔家。

大报恩寺塔纵然是被炸药炸飞,要说琉璃瓦能自南至北,越城而过,也令人匪夷所思。韩云霈看下去才明白,原来乔玉清所说的,乃是“弄璋弄瓦”的瓦。这典故源出《诗经》,他倒是晓得的,是在《小雅.斯干》中:“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古人用砖瓦作纺锤,女娃儿的玩具就是瓦片,让她们从小熟悉将来的劳作;弄瓦也就成了生女的代词。

琉璃瓦,自是瓦中的极品了。

乔玉清说,道光十三年,乔文秋、乔文烨兄弟双双联捷,中了一对进士,开创了北门桥乔家这一片烈火烹油的局面。然而好景不长,第二代继字辈弟兄四人,只侥幸中了两个举人。咸丰年间,被太平天国一番折腾,江南科举中断。到了同治三年,天国覆亡,曾国藩重开江南科考,积年隽彦,荟萃一时,竞争尤为激烈。而乔家避居深山十余年,虽说尚能静心读书,可子弟学问既无缘名师指点,也不得同学激励,结果第三代世字辈,七八个弟兄中,才有两个秀才。若不是朝廷废科举,乔家这书香门第脸面上还真是有点挂不住。

到了民国年间,乔家维持这世家大族的气派,除了祖宗的余荫,一半靠的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物,一半靠的就是与新旧豪门的联姻。

乔文烨没发达时,在唱经楼朱家坐馆,被朱家老夫人慧眼相中,待到进士及第,就做了朱家的乘龙快婿。又得朱家做媒,乔文秋娶了颜料坊夏家姑娘。乔家最初的繁盛,表面上得益于双进士的显赫,骨子里却得益于与朱家的联姻。两位夫人,相貌出众无须细说,且都有才女之誉,嫁到乔家相夫教子,尤其调理得女儿好。乔家自矜家世,直上溯到三国东吴的乔国老,遂有好事的人,便联想到大小二乔的风流,道是“金陵女儿甲天下,乔家女儿甲金陵”。

金陵世家子弟,多以娶得乔家姑娘为荣。这种门当户对的联姻,一旦起了头,姐姐记挂着妹妹,姑姑提携着侄女,自然绵延不断。金陵故家中,万竹园邓家,长干里端木家,钞库街秦家,南捕厅甘家,红土桥陈家,龙蟠里方家,颜料坊夏家,唱经楼朱家和鸡鹅巷乔家,莫不如此,正如《红楼梦》里所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清逊位,民国建立,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当朝新贵最忌被人讥为暴发,故此尤爱攀附旧家,以濡染些风雅气。乔家琉璃瓦声名在外,尤其是一登东床,便与金陵世家都成了亲故,所以乔家的姑娘们,居然嫁得都够风光。乔家子弟也因此得了扶持,多能以一技之长,在科技和实业界立足。韩云霈曾听温明明说起,乔家在民国年间,出过建筑学家、冶炼专家、医学家、金融家……乔家百业兴盛,却原来有着这样的背景。

如此说来,乔思雨、乔家燕姊妹们,不再做琉璃瓦,凭自身的本事打天下,要算是乔家的女中豪杰了。他到底忍不住给思雨打电话,说乔奶奶的笔记中,有些很值得一读的内容,她什么时候有空,不妨也看看。

思雨笑道,你先给我传达一下吧。

这却让韩云霈为难了。这可能会令乔家女性不快的话头,自不便从他嘴里说出来。人家倘若要问,你从乔玉清的笔记中,单单挑出这个来说,是什么意思,他该如何回答?

他支吾了一下,提了个头,说琉璃瓦的典故,你听乔奶奶讲过吗?

思雨果然不明就里,问,什么琉璃瓦?大报恩寺塔又要建了?

韩云霈就不肯再朝下讲,坚持要让她自己看。在他与她的交往中,他总是把主动权让给她,难得主动邀她见面。放在以往,思雨是一定会欣然前来的。可这一回,她犹豫片刻,虽然笑着,还是婉拒了:那就让我再熬一熬,你一个人先享受吧。我得空就找你。这几天真是没办法。

乔家大院的事情,都在明里摆着,有什么急务能让她脱不开身呢?无非还是故意推托罢了。

一个人独享,再好的东西,也少了情趣。韩云霈暗自叹息。然而没有乔思雨,他也只能和乔奶奶做伴了。

乔玉清评说,伯父乔世铸主持家族事务长达半个世纪,他的最成功之处,是姻亲的选择;而最失策的,同样是姻亲的选择,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云霈明白,乔玉清这是有感而发。乔家长辈,曾经强行干预乔玉清母子两代人的婚姻。乔玉清和唐振华的婚事,历尽曲折,翻为佳话,这也罢了。然而,乔玉清的独子乔乔与胡家的独女玉姗私结连理,乔世铸因家族旧故,坚执不许成婚,最终导致玉姗出走无踪、乔乔死于非命的悲剧,不管到哪一天,乔玉清都不会谅解。

无论乔、胡两家有什么样的积怨,上辈铸成的十字架,也没理由要下辈继续背负。更令人遗憾的是,时值一九四九年暮春,两家其实都面临着灭顶之灾,倘若接受乔乔与玉姗的姻缘,本可化干戈为玉帛,在未来的天翻地覆中,相扶相携,多一分安稳。可乔世铸的泥古不化,导致骨肉相残,两败俱伤,把两个家族的内情弊端,都暴露在改造者面前。

那已是乔世铸最后一次行使他的权威。

他的联姻策略,在新中国,完全失效。

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天翻地覆,吸引着乔家的年轻女性纷纷投身革命。可是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孩子,要想脱胎换骨为一个革命战士,真得过五关斩六将,头一关,就是要同自己的家庭出身划清界限。当然也有捷径,就是像人家曾劝乔玉清的,嫁给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嫁入革命家庭,是最容易得到承认的阶级立场转变,所以有的姑娘甚至不惜嫁给抛弃糟糠之妻的南下干部。然而,就像老话说的,“买猪不买圈”,这种新型的联姻,决不会再给她所背叛的家族带来丝毫光彩。

北门桥乔家的琉璃瓦,也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直到元旦那天下午,思雨都没有和韩云霈联系。虽然韩云霈心里还是很希望思雨能想到约他同行。

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韩云霈想到思雨的口头禅,只能暗自苦笑。人家如今夫唱妇随,想不起你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实那天乔家凤送请柬时,倒是问过,要不要来接他,他想人家办大事,千头万绪,他不能再添麻烦,就婉辞了。他完全可以打个的士前去,反正已经花了八百,不在乎这几十块钱,可就像要跟谁过不去似的,他偏偏决定乘公交。在中华门换乘了郊区车,他向驾驶员打听,到明都饭店东山分店,在哪一站下车近些,车上几个乘客便都有些怪怪地望着他,似乎没见过乘公交去那种高档场所的人。幸而驾驶员没有嫌贫爱富的意思,耐心地告诉他,乘公交去不是很方便,饭店正好在两站之间,从哪边下都要走半站路,不过也不算太远,走快些十来分钟吧。

因为是头一回去,路上要用多少时间,心中无数,韩云霈只能赶早不赶晚,没想到一路上特顺利,四点多钟就下了公交车。料想乔家燕一家此刻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他这一头闯进去,人家还得专门招呼他;况且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饭桌边等开席,让人看见也太不雅相。他边沿大路走着,边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消磨个把小时才好。可是这条东山大道,两边竟清一色盖成了别墅区,别墅区门前都有电控伸拉门,有身着制服的保安端立,显见得不能随便出入。就连他隔着排水沟、铁丝网和绿化带,打量里面的伪欧陆风光,驻足稍久,保安警惕的视线就扫了过来。也难怪,空阔的东山大道上,只有汽车来往,难得见到行人;别墅主人散步,都是在自家园子里,像他这样西装笔挺地在路边荡,不容人不生疑。韩云霈不想惹闲气,只能继续前行。

远远的,明都饭店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屋顶,已经从行道树上方露出来,路边立着有三米高的华表式粉底蓝字指示牌。韩云霈正迟疑间,眼前忽然一亮,只见饭店对面路旁绿化带被裁开了十来米,露出一片硕大的水面,心下不觉一松,仿佛内急时意外地撞上了厕所。他看好没有汽车来往的空当,急步穿过大路。水边卧着一方巨大的黄石,上面刻着两个耀眼的红字:明湖。显然,这野湖已与明都饭店结了良缘。或许饭店选址时就已看中了这一片水域,可以作为借景,也可供住店宾客休闲漫步。

这明湖的景致,韩云霈自是要欣赏一回的了。

走近湖岸边,他就看出来了,这该是人民公社时期修建的大水库。库口的水泥闸坝上,还残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红字的痕迹,只是周边已经完全看不到农民劳作的身影。成为新衬景的,是远远近近的片片别墅区,有仿古中式庭院,也有西洋式建筑,好像在提醒他,江宁县已经改为江宁区了。

水库旧日的护岸明显经过减削,整修成了景观道,杨柳的残叶还没有落尽,腊梅已抢着逸出了暗香。夕阳懒懒地滑向天边,烧艳了晚霞,映红了水面,看得人心里泛出暖意。金陵城里的几片大水面,四周都被盖满了高楼大厦,很难见到如此壮丽的落日余晖了。韩云霈在湖边信步闲踱,用心琢磨,想凑出几句感慨,为日后留一分雅趣。可毕竟节令就到小寒,眼看着太阳一点点隐入原野,寒风催着暮色,立马逼了过来,他身上走路攒下的一点热和气转瞬即逝,西装里的羊绒衫薄得像纸一样。他不由得想起在农村插队时,贫苦农民冬天偎墙角晒太阳常念叨的那句话:太阳是穷大农最亲的亲人。

水边站不住人。看看表,才刚到五点钟,韩云霈还想找个什么避风的地方,可环湖一周连一个空心亭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台榭楼阁。他平时也是积极主张保持原生态,反对在自然风景区里乱盖房子的,此刻才发现,还是中国传统的园林建设有道理。张惶四顾间,却瞥见有个人正从晚霞中走出来,这人远远地就朝他挥手,居然是最近相识的乔家炜。

韩云霈当着这个乔氏文化研究会的常务副会长,乔家炜要算最支持他工作的理事,掏包买单毫不犹豫。能遇上这么个熟人,也让韩云霈高兴,就缓缓地挪动着迎上去。两人走近了,乔家炜笑道,韩会长好兴致啊。韩云霈晓得乔家燕和乔家炜都参与了乔家大院维修事项,便问,乔总是来参加婚礼?

韩会长也是吧?要不怎么会在这观景?

听乔家炜这么说,韩云霈又觉得亲近了几分。身家千万的乔老板也是步行前来赴宴,而且没见夫人相随,他算是有了个好伴。他随口又问了一句,乔总就住在附近?

乔家炜解释,东山镇上老家的房子,父母让给他住了,他就为父母在这边另买了房。今天他先去看望老人,沿小路走过来没多远,正好顺便看看这水库。

韩云霈好奇地问,你也喜欢这个水库?

乔家炜笑道,这水库现在成了明都饭店的借景,早先可是他们的乐园。十几二十岁那几年,逢到夏天,他和一帮小伙伴几乎天天骑自行车从东山镇过来游泳。水库长五百多米,他一口气能游四个来回,两千米自由泳,两千米仰泳。自由泳是给人看,仰泳是看人。

人有什么好看?韩云霈不明白。

还不是年轻人么,拿女人的身子当稀奇看,如饥似渴啊。乔家炜坦然地说。后来满街都是曲线,也就没人当回事了。他三十来岁,带着儿子去游泳池,心思便全在儿子身上,旁若无人。不过话说回头,人呢,到哪个年纪,就该做哪个年纪的事,一旦耽误了,一辈子怕都补不上。就像老话说的,一顿不饱百顿饥。

韩云霈心头一动。乔家炜这话虽直白,可说的还真是个道理。他们这一代人,二十来岁正逢“文化大革命”,女性的身体包裹得空前严实,不要说没可能看到,连偷看的欲望都不敢有。错过了浪漫的青春期,使他对年轻女性总抱着一种强烈的好奇。所以他才会,那么迅猛、那么沉迷地堕入与思雨的忘年恋。

他暗愧没有乔家炜这种坦白的勇气,随口搭讪道,乔总现在还游泳吗?

游啊,乔家炜潇洒地挥了挥手臂,现在是为了健身。

韩云霈看看他那狼一样瘦硬的身板,心想这可不是虚话。

说话间,两人穿过大路,进了饭店。饭店外墙上,挂满了祝贺乔家炳、龚可青新婚志禧的标语,祝贺单位五花八门,有区里的有市里的,他们也无意细看。这自是现时的惯例,天大地大不如财神爷大,乔家既有这样一番产业在,怎么会少了人巴结。大堂里灯火辉煌,西装笔挺的新郎和婚纱洁白的新娘手捧鲜花,比肩而立,旁边围了一堆来宾,轮着抢着同新人合影,意图沾染点喜气。新娘身材苗条,五官端正,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吸引眼球的地方;可新郎乔家炳,真不像乔家燕一奶同胞的弟兄,个头能有一米八,长方脸,圆下巴,眉清目秀高鼻梁,模特儿似的,让人怀疑是在英国整了容,可整容也整不出那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钴蓝制服佩金红绶带的迎宾小姐已经上前,引二人去贵宾册上签名留念。韩云霈签了名,领了别花,把个礼金袋递过去,看乔家炜却只拿个压岁钱似的小袋子,薄薄的一片。他有些犯疑,再看后面的人,都是同样的小薄片,猛然醒悟该是银行卡,不禁抱怨乔传机没把话说清楚,害他又犯一回土气。可转念一想,八百块钱犯得着办张银行卡吗。正心里犯嘀咕,却又有一位迎宾小姐客气地拦住他,问清楚是韩老师,告诉他有人找。

韩云霈同乔家炜打了招呼,随着迎宾小姐从人群中转过去,到了一处僻静的拐角,原来是乔家燕在等着他,也就放了心。乔家燕挥手让小姐离开,这才皱了眉头问他,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

韩云霈怔了一下,便明白她指的是乔家炜。他本来还以为乔家燕给乔家炜发了请柬,乔家炜又欣然前来,两家又续上了亲戚关系,没想到全不是那么回事,忙说明乔家炜不是他带来的,他们只是在门口碰上的。

乔家燕的脸色顿时一黑。韩云霈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乔家燕轻轻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韩老师,不关你的事。过几天我再跟你细说。你先进去吧,宴会厅门口有人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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