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来彩
20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去杭州搜集先祖薛时雨资料，薛时雨是晚清教育家、诗人，曾在杭州做过知府。那是我第一次到杭州，当我从火车站出来，葱茏的绿意扑面而来，古朴的街道干净而整洁。走着走着天就下起了雨，烟雨蒙蒙的杭州充满了诗情画意。忽然想到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杜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白居易也曾在杭州做过刺史，在西湖修堤种柳，这堤便是现在的白堤。走在杭州的街上，心中不禁生出亲切而美丽的情愫。
捡了一个靠近西湖的招待所住下，为的是每天可以看到西湖，到西湖边去散步。我在招待所里写稿子、抄资料，写累了就到西湖边上走走。夕阳下的西湖，水是青碧的，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深邃；风是清新的，有着沁人心脾的凉爽；天是淡蓝的，丝雾渐薄后的蓝，浮躁的心一下便浸润在这水天一色的清冽里，马上就心旷神怡，所有的累都没有了。我继续循白堤向前走，过断桥、平湖秋月，一直走到孤山，看着远山如黛、绿岛浮水，想着一些与西湖有关的爱情传奇，如白娘子与许仙、苏小小与阮郁，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心中被涂抹上许多缠绵悱恻的色彩。
有一次走到平湖秋月时，看码头上停了一些游船，忍不住想到湖上去看看。船是普通的木船，不大，可以坐三四个人，上面加了一个塑料凉棚，颇像乌篷船。就和船老大打招呼，花了10元钱上了船。泛舟西湖，一片波光粼粼，湖光山色，别有一番意境。我们先到湖心亭，再到小瀛洲，半湖的荷叶，青碧诱人，清风一吹，荷叶上的水珠，“叭叭叭”地往下掉，清清的、亮亮的。有一朵荷花不胜轻风的吹拂，掉下一片花瓣，像一只画舫在湖面上飘摇。西湖是柔和的、婉约的，有着宋词一样的意韵。船老大是个黑瘦的老人，一边摇橹，一边介绍西湖美景。他很善谈，讲起西湖的历史来，头头是道，尤其是那些西湖的文化名人，简直可以说是如数家珍。我很惊讶，忍不住问他，你什么学校毕业的？他说是民国时期的佑圣观巷小学毕业的，我大吃一惊。佑圣观巷小学的前身就是崇文书院，薛时雨曾在书院做过“山长”（院长）。我向他打听薛时雨情况，他笑笑说：“你算是问对人了。”他向我介绍了薛时雨弃官从教、崇文舫课、办西湖诗会、杭州人为他建“薛庐”等等。我问他佑圣观巷小学现在在哪？他说就是现在的杭州胜利小学，以前每年校庆老师都要带领学生们前往崇文书院旧址，祭祀学校的先贤。他划到三潭印月，停下橹，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佑圣观巷小学木楼前有一块石碑，里面就有介绍薛时雨的文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请他带我去看看，他答应第二天上午带我去，说下午要来划船的，他是交了管理费的。
第二天我到断桥等他，他如约而至，然后带我穿街走巷，找到了胜利小学，可惜里面的木楼已经拆了，石碑也不见了。他颇感惋惜，摊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到档案馆去查的。他带我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然后提议去找他的一位师兄，说他的记忆好，可能会为我提供一些资料，并不由分说带我走过一条大街，穿过逼窄的小巷，然后到紫金观巷的一栋宿舍。他师兄是个高个的老人，他们一起回忆了母校以前的情景，并说起了薛时雨为崇文书院的大门题写的楹联：“讲艺重名山，与诸君夏屋同居，岂徒月夕风晨，扫榻湖滨开文社；抽帆离宦海，笑太守春婆一梦，赢得椶鞵桐帽，扶筇花外听书声。”但那块石碑上的文字，因年代久远，他也记不清楚了。
我在杭州住了一月，除了查资料、写文稿，也游玩了灵隐寺、六和塔等众多美景，甚至还到龙井村去喝正宗的龙井茶。但至今想来，那些明湖美景已经模糊，而那两位热情的老人却记忆犹新。有人说“你能记住什么，能走多远，关键在于你的人生会遇到些谁。”杭州之旅，那两位热情的老人用真诚使我体会到了“人间天堂”的魅力，那是比西湖还美的东西。
苏州的茶馆
薛来彩
我爱喝茶，到苏州少不得要泡茶馆。泡茶馆，苏州人谓之“孵茶馆”。我不知道这个“孵”怎么讲？只能从字面上去意会，“孵茶”大概是要花时间慢慢去品味吧。有人说“一个城市茶馆的数量和它的节奏成反比，茶馆越多，说明这个城市的人生活越悠闲。”我深以为然。苏州大大小小的茶馆遍布大街小巷，堪称“瘦处桥头见茶肆，条条小巷有茶馆”。人们过着悠闲的生活，品茶聊天听评弹，悠哉悠哉。尤其是老年人，永远迈着不徐不慢的步子，过着不咸不淡的的日子。上午孵茶馆，下午泡澡堂子，高兴起来哼上几句评弹，苏州俚语谓之“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
在苏州，喝茶是份享受。茶客们一边饮茶，一边漫话世道，畅叙友情，闲谈沧桑，许多话语在缕缕茶香中慢慢道来，太多情意在悠悠茶韵中缓缓表白。于缕缕茶香中，舒缓了快节奏带来的工作压力和心理重负。一杯清茶，驱精神郁闷于九霄云外，荡心中浮躁于悠悠清风中，豁然开朗处，得人生真谛。或许因为苏州人对喝茶的喜爱，绿茶精品的碧螺春才会钟情苏州，在这块土地上诞生，“茶圣”陆羽也曾寓居虎丘很长一个时期。“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温润阴柔的茶，潜移默化地培养着苏州人的性情，改变着苏州人对生活的态度。
很喜欢泡苏州的老茶馆，在曲径通幽处，豁然见一茶楼立于山水之间，山是假山，水是池水，便有了一种幽深的意境。推窗而望，眼前假山青藤相辅相成，围墙作壁，宛如一幅诗意盎然的水粉画；低头俯视，脚下清波荡漾，游鱼嬉戏，心境浸润在一片诗情画意中。竹藤的椅，紫檀的桌，碧螺春的茶，墙上挂着数幅仿古字画。正近黄昏，光线渐暗，风从水面飘来，清新，微凉。浅斟慢酌，细细品味，池中数朵莲花，几片浮萍，渐入佳境。
苏州茶馆所取的店号也极雅致，如听枫园、俞曲园、群贤阁、怡园楼、同春苑、虎丘坊、阊门花局等等，听名字就很雅致，有一股书香气。苏州有天下最美的园林，有人间最香的碧螺春，有世上最雅的茶馆，难怪苏州人饮茶成风。即使上岛、星巴克和迪欧等咖啡馆纷纷来抢滩，也丝毫不影响茶馆的生意。
苏州一女学生，知道我到苏州了，执意要请我喝茶，亲身感受感受苏州茶文化的魅力。她在学校时，我曾是她们社团的指导老师。她说话办事都是高门大嗓、风风火火，一点江南女孩味道都没有。我笑话她是个假小子。我记得有天约她早晨在综合楼前见面，我刚到综合楼，就见她从宿舍跑来，居然脸都没洗，整个素面朝天，幸亏是短头发，要不然真是蓬头垢面。她一个劲地道歉，说献丑啦！昨天晚上睡迟了，早晨怕迟到，所以脸都没洗就来了，好在老师不是外人，不会见笑的。我尴尬不已，哭笑不得。她毕业时，本想在南京找一个工作，但没找着，只好回苏州一大专学校当辅导员了。
我们约好在马医科巷西的“俞曲园”见面。我刚到巷口，就见一白裙女子笑盈盈地迎来。三年不见，那个高门大嗓的假小子变成了一个清秀如水的江南美女，她比在校时瘦多了，也白多了。我说她的变化太大了，她笑笑说，不敢不变啊。她指着做茶道的几个女子说，你看她们一个个柔情似水，身在苏州不打扮漂亮些就嫁不出去啦，要成剩女喽。她带我在园中随意走走，告诉我这是国学大师俞樾家的私宅，“俞曲”是取老子“曲则全”之意。走过一个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穿过一条狭长的长廊，就到俞樾的书房“达斋”。“达斋”里的书架上发着一些发黄的书卷，刻意营造一种书香意境。只是斯人已去，再无朗朗的读书声。我们在他琴房前的木桌上坐下，随意地聊着，说到在校时的情景，她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笑她原形毕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说我只是在老师面前小小的放肆一下而已。她告诉我墙外边就是繁闹的景德路，但我却一点都听不到车水马龙的繁杂声。真妙！一墙之隔，竟是两个世界。是茶的清幽，滤去了浮躁，沉淀下万丈红尘的禅意？
“只缘清香成清趣，全因浓酽有浓情。”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在绿茶的袅袅飘香里流走了。走出俞曲园，竟有些恋恋不舍，难怪人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品茗中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天堂”的意韵，如诗如梦。
一步人生
薛来彩
日暮时分，忽然下起了一场晚雨。有一个同学打来电话说，王启明去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悸之余，拨通了老班长的电话，得到证实后，自是唏嘘不已。挂上电话后，我半晌无语。人生很漫长，但在紧要处却是短暂的，有时候一步就是一生，一念之差造成的竟是天壤之别。
上月的一个晚上，有个当局长的同学做东，邀几个老同学在一家饭店聚会，我问是那几个同学，他便卖关子说，等见面就知道了。毕业后有些同学已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老班长指着桌中的同学说，不认识的罚酒一杯。第一个我就感到陌生，他带着眼镜，穿的蓝色上衣有些土。我猜了半天也未能猜出，有同学悄悄告诉我，他就是王启明。
王启明？
他那时可是我们班的大红人，是学校广播电台的主持人，有一间单独的房间，令我们羡慕不已。学校的每次晚会、联欢会都少不了他，他曾在全市首次举办的普通话大赛中一举夺冠，一下轰动了全校。那时市电视台刚刚成立不久，缺少主持人，他就经常被邀请去主持节目。毕业前，大家都对自己的工作分配十分焦虑。王启明说市电视台领导已和他谈过了，决定将他留在电视台工作，大家听了更是羡慕。因为我们这一批同学大部分来自农村，按照“面向农村”的分配原则，我们都回到农村去工作。
这以后，我们经常看到王启明背着包到市电视台去的匆匆身影，就连毕业晚会上，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来送我，嘱咐我到市里来一定要找他。
可是，后来听同学说，王启明被分到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去了。我很惊讶，他不是留在电视台工作了吗？同学解释说，有一次，王启明遇到校长，因为急着到市电视台做节目，没有来得及打招呼。校长很生气，说他现在还是学校的学生呢，就摆架子了，这还了得！竟将他的档案扣下，直到分配结束才将档案交给当地教委，就这样他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了。
人的命运真是脆弱，只是因为某个领导的态度，在瞬间就改变了他的命运。本来他的前途应该是铺满鲜花和掌声的，但现在却通向了泥沼。就像这天空，半小时前还是晚霞满天，现在却是阴雨绵绵。
我立即写了份信去安慰他，他很久才给我回信，信中多哀叹之语，说学校放学后寂寞得像座古墓，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
后来听说他和一个乡长的女儿结了婚，乡长将他调到了乡镇一所中学任教，乡长的女儿没有工作，就在学校大门边租房子开个小店。我知道他曾和邻班一个漂亮的女生爱得死去活来，他分到乡下后那个女生却留了城，他们也就分了手。但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女生，他说他对乡长的女儿没有爱情，只有生活。以后我们联系也越来越少了，直至音信全无。每每同学聚会，总不见他的影子。我猜想他大概觉得自己混得不如人，不好意思来见老同学吧？但大家每次聚会都会不知不觉说起他，为他惋惜。
可是谁会想到他就这么去了。由于遭遇到工作、爱情失败的双重打击，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怪僻，竟抑郁成疾，但他不愿跟妻子说，最后竟成不治。真是可惜。有人说，人生是一出悲悲喜喜的戏，是一串明明灭灭的烟花。但戏的悲与喜、烟花的明与灭竟是瞬间的事。本来没有那样意外的变故，他的人生将是另一番的风景，将会有一个令人艳羡结局。但就因那一瞬间，使他许多年如覆水难收；就因那一瞬间，又使他多少事如逝水无痕。也许这就是现实吧。
至今，一想起他来，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