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度云离开家,自然是去找云霄。云霄也就在附近等她。云霄见她哭得花容惨淡,自然心疼,但听她细诉,也只付之一笑。他处事冷静,并不认识兄妹间几句口角是多大的事。至于嫂嫂刻薄,姑嫂矛盾,只是世情间常事。他只温言安慰,百般劝谕。阮度云渐渐止住哭泣。云霄本打算阮度云与哥哥说好,再央挽年高德劭的前辈上门提亲。见阮度云说崩了,便改变主意,打算先成亲。云霄父母早逝,别无亲眷,只有恩师一个亲人,独居在海外一个小岛上。云霄带着阮度云想到小岛上拜见师父,请他为自己做主成亲。走到河北一个小城,路上遇到了一位旧友,闲谈之下问起师父,才知道师父已于三个月离家出外,云游去了。
云霄只得在小城住下来,与阮度云商量成亲。阮度云既与家中决裂,又不见云霄家人,便也同意。二人在客店之中,摆酒请那位朋友吃了一顿,便草草成亲。次日,云霄托客店掌柜打听住宅,准备在此定居。不几日便有了回话,有一所小院,主人是五十多岁的夫妇两个,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前几年嫁到外地去了。女儿孝顺,见老人年纪大了,接去同住以便照顾。因此老夫妇想把房子卖掉,手边有两个活钱,也好帮贴女儿女婿。
云霄去看了房子,只见院子不大,东西厢房却已破败,只有三间正房,倒还新净。云霄一想自己夫妻二人,也住不了多大房子,先安顿下来,再慢慢修葺,一问价钱也不贵,当下留下一锭银子作定钱,转回客店。
阮度云听云霄描述,甚有兴味,吵着要这要那,要亲自布置安排。云霄故意笑道:“可慢高兴,这房子还不一定能买得成呢。我身边只有几十多两银子,差了不少呢。”阮度云忙把自己的荷包取出,把里面的银子全倒了出来。云霄看了不由扑哧一笑:“这房子不贵,只要一百六十两。可你这二十多两银子够什么用?”阮度云一怔,忙摘下头上金钗,卸下玉镯,又要摘耳环。云霄失笑之余,又不禁怜惜,捏着她耳垂轻轻一捻:“傻子,我不能给你大宅深府,让你像从前一样过得舒服,已经是对不住你了。怎么能让你把首饰都陪上?”
阮度云倚在他身上,嘟着嘴说道:“我的首饰怎么就不能用?可惜这次出来得急,没多带几件。”觉得脖子上一凉,伸手一摸,却是一串珠链。仔细一看,一共四十八颗珍珠,当中一颗是粉红色的,其余都是白色,虽然不大,却十分圆润,更兼颗颗大小一致,十分可爱。阮度云惊叫:“咦,哪里来的?比我原来的那串珍珠项链还要好呢。”
云霄道:“是一个朋友送的。还有好几串呢,明天我拿出去卖掉,足够买房子的了。这一串你戴着。”次日出去变卖,这小城里却没有大的珠宝行与当铺。云霄骑快马到大城市,找一个珠宝行,卖掉那几串珠链并那匹玉马,得银四百九十两。云霄想着阮度云也没带衣裳,又捡各色绸缎扯了十几丈,想再买些胭脂水粉,苦无经验,只得拣贵的买了几样。到傍晚回到客店,阮度云一样样翻看,对脂粉挑拣了半天,猛然问道:“这些绸缎你买来做什么?”
云霄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阮大小姐于针黹缝纫一窍不通,拿着绸缎也穿不出身,不由好笑:“那我也不能到成衣铺买吧,谁知道合不合身?其实今天你该跟我一道去,找个女裁缝,量好尺寸,哪怕过几天再去取。”阮度云听得跃跃欲试,却又摇头:“这一路赶来,我累得很,想再歇几天。”
云霄笑道:“闯荡江湖的女侠,这才走了几百里,就累成这样?好,明天我去买房子,安顿好了才请夫人过去,如何?”次日当真自去交易,写了文书,交了银钱,房主把钥匙次给云霄。云霄又进去巡视一番,又到杂货铺买了几件应用家具,命人送去放好,再回到客店。阮度云正坐在堂前与老板娘聊天。云霄打了个招呼,又道:“大嫂,烦你给找个裁缝,给我娘子做几件衣裳,再缝些被褥。”老板娘满口答应,当下就叫了她的妹子、侄女来做工。
又过了几日,衣被粗具,云霄便带着阮度云搬了进去。小院小屋,家具用品都很粗糙,阮度云看着却处处新鲜,有时又无端发脾气,连刚刚自己满口赞好的也变得不如意。脾气之大,简直不可理喻。云霄虽察觉她情绪反常,却不知原因,猜测是否离家不惯,或是思念亲人,好言相问,但阮度云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云霄只得打迭起百般柔情,温存安慰。阮度云被哄转来,过一阵子又觉得惭愧。两人本是情投意合才走到一起,为什么无端发脾气折磨人?这样一想,又用加倍的温柔回报。因此几日里,两人纷争不断,感情却更深了一层。
这天阮度云忽然想起要吃蜜饯,想得竟流下口水来。云霄叫她一道上街去选,她却懒得走动。云霄笑她几句,自己出来,走到一家糖果铺子,拣最好的蜜饯选了几种,提着几个纸包往回走。迎面走来一条粗豪汉子,双目直视,脚步匆匆。云霄忙叫了一声:“高兄,你往哪里去?”来人竟充耳不闻。云霄又叫了一声:“高洁玉高大哥!”高洁玉愣了一下,才看到云霄:“啊呀,真是巧遇!”
高洁玉被云霄护送到流石大师处疗伤,已结生死之交,但自从离别以后,便没有音讯。如今不期而遇,喜也可知。高洁玉却神色匆匆,来不及的样子,急急说道:“贤弟你现在可有个落脚处?我眼下有些急事,待我处理完,找你好好聚一聚。”云霄道:“我已成了家,就安在这里,正好叫你弟妇拜见兄长。大哥有什么急事,连一顿饭的功夫也没有?”
高洁玉竟不肯停下脚步,边走边说:“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吧,流石大师受了伤,我正急着替他找药呢。”云霄一怔:“流石大师受了伤?是什么伤?重不重?”高洁玉道:“是被大力金刚掌之类的重击,伤得很重。本来他有自制的密药,正好对症治疗。可是我受伤那次,他全部用在我身上了。如今我正到处替他找药材配药,也不知赶上赶不上呢。好兄弟,你告诉我地址,我回头配齐了药,给流石大师送去,再回头来找你。”
云霄停下了脚步:“大哥,你怎么了?见到我还要再配药吗?你忘了给你治伤的药是我找回来的,多余的都在我身边呢!”高洁玉愕然止步,想了想,忽然在自己额头上猛击了一掌:“我糊涂!兄弟,那你快给我吧!”云霄哭笑不得:“大哥你真是糊涂了!如今我已成了家,这些东西还会累累赘赘随身携带吗?还是跟我到家里去取吧。”高洁玉跟着他走了几步,心神一畅,忽然想了起来:“我忘了,我妹妹跟我同来的,分头去找药了。这样吧,弟妇过两天再见,我先去找我妹妹,你回家取了药,咱们一道去给大师送药,可好?”云霄与他约好见面地点,便独自回家了。
把蜜饯交给阮度云,说知流石受伤之事,阮度云也吃了一惊,忙找出伤药,催云霄快去。云霄到此时,反倒不愿走了,握着妻子的手,柔声说道:“咱们找这屋子,只是为有个落脚歇息的地方。长远来看,你我还是要联袂闯荡江湖的。既然这样,不如一道去看望流石大师,可好?”阮度云听了犹豫。她与云霄私自成亲,总有些羞愧,尤其是面对娘家亲友。流石大师与阮观云多年交好,几乎算是家人长辈,此时相见,自不免赧然。于是说道:“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我老是不舒服,累得厉害。你要是能快去快回,我就在家里等你好了。”
云霄不忍勉强,又想自己此行并不太远,一来一回有二十天应该够了,于是答应。又叮咛道:“你总是不舒服,也要找个大夫看看才好。家里还些钱,你再雇个下人,饮食不有人照顾。”良久才忍心分别。
阮度云送他走了,回头看着那几包蜜饯,却没有一点胃口。半倚在炕头,思潮起伏,渐渐流下眼泪。哭了一阵,自觉无味:我本是叱嚓风云的女侠,怎么哭哭啼啼、作小儿女态?精神一振,挺身站起,忽然间胸口作恶,一股酸水冲口而出,同时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云霄与高洁玉会合了高翠玉,快马加鞭,赶到三郎山。循路上山,来到寺前。只见寺门虚掩,往常来时总有乡民排队求医,此时已盛况不再。敲了几声门,居然无从应答。三人皆是熟门熟路,便推门而入。只见院子里尘嚣遍地,落叶飘零,十分凄然。转到后院,进入禅房,才见一个小和尚,正在服侍流石换药,听到人声大吃一惊,忙挺身护住流石,同时身子簌簌发抖,显然害怕极了。
流石抬眼看看,慈祥地轻声骂道:“小傻子,怕什么,是救星来了。你不认得云少侠,也不认得高大爷了吗?上次你替他煎药敷伤,服侍他好久呢。”小和尚这才认出三个人,又悲又喜,流下泪来:“高大爷,高小姐,云少侠,你们快来救救师父吧。你们再不来,师父就没命了!”
云霄叹了口气,也不及细问,先取出伤药:“大师,这是上次您给我们的伤药,除了大哥当时用的,余数全部在此。请大师吩咐,如何敷用?晚辈先替大师用药,再慢慢说话。”当下内服外用,替流石上了药。流石脸上略现血色,叹了口气:“这是前世的孽怨,也没什么好说的。”旁边那小和尚却哭道:“师父上辈子欠了他们什么,被他们这样欺负!”也不等再问,便边哭边诉说起来。只是他伤心之下,口齿不清,再夹上哭声,更是含糊。说也半天,云霄等人才听出个大概。
原来半月以前,有姓苗的兄弟二人闯上山来,向流石讨要伤药,指定云霄索去的那种。流石见他们态度蛮横,只得小心应对,依实说出此药已经用完,新炼的尚未成功。来人不信,竟当场打伤三个小和尚,逼流石拿出伤药。流石本不是争勇斗狠之人,又怎能忍心看弟子伤重不治?但纵是一百个愿意,伤药确实不在手上,又能如何?再三温言解释,苗氏兄弟就是不信。最后一掌击在流石胸口,冷笑说道:“你徒弟的命你不顾,我倒要看看你自己的命是顾是不顾?要是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这才算狠,老子们才佩服你!”说完扬长而去。
高洁玉听罢,气得须发皆张:“姓苗的,你们欺人太甚,我与你不共戴天!”云霄却隐隐觉得事情另有蹊跷。他沉吟片刻,转头问那小和尚:“从他们去后,可曾再来过?”小和尚点点头:“到今天一个多月了,每隔两三天,他们都会再来一趟,不是伤人,就是砸东西。那天被他们打伤的三位师兄,就是后来又被他们连打带吓,都……本来每天都有村民施主来看病,送柴送米的也不在少数,见了这般情形,吓得谁也不敢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打过我一下。”
这一来,连高氏兄妹也听出了蹊跷。三人相对默然,过了片刻,高翠玉才说道:“看来苗家并不是为泄愤,而是对伤药志在必得。用如此残忍的手段……难道是苗家也有人受了重伤?”云霄缓缓摇头:“武林中人,谁能不受伤?一般人手里都有些刀伤药。就算是伤重,以苗家的财力,请名医调治,也非难事。一定要用大师的伤药,除非是受了功力高深者的大力金刚掌之类。可是受那样的重伤,到现在一个多月,只怕早已不治,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