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后,高洁玉的伤已经全好了。云霄与之商定,由高洁玉兄妹先回家去,自己前往河间,寻机打听苗家与高家结仇缘由,再决定如何处理。送走高洁玉兄妹,流石又留云霄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流石把云霄送到大门口。云霄因其年老,坚请留步,自己打开大门走出。回身随手关上大门,眼光扫见墙角坐着一个人。此时天光尚未大亮,但习武之人,眼光格外锐利,已看清这个人就是十日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阮度云。
云霄呆住了。他不是一个迷信之人,但此时他忽然怀疑世间真有灵异,是谁让自己心向往之、魂牵梦萦的心愿成真,再此见到这个人?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梦,是想得太久,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梦来之?他几乎不敢上前去打个招呼,怕一个动作就会惊醒过来,再也不能重现梦中的情景。
阮度云慢慢站起身来,向云霄走了几步,低声说道:“你是对的,是我弄错了。他们,他们……”她忽然哭了起来,“他们在骗我!”
云霄又呆了一呆,才明白阮度云的意思,是说苗家兄弟并非受伤,是以此为借口骗取流石大师的药,以此来阻止高洁玉被救。他没有想到闯荡江湖的女子也有如此天真又如此信守承诺的,发觉自己被骗就真的不远千里回来认错。其实他也骗了这女子,忽然之间羞惭无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度云从怀里取出一只小药瓶,递到云霄面前:“这是那瓶药,我一点也没有给他们,全拿回来给你了。我一路上狂奔,都三天没有睡觉了,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云霄看看阮度云手中的小药瓶,又看看阮度云那张风尘仆仆的脸,冲动之下,一把把阮度云搂在怀里。阮度云也呆住了,竟不知道反抗。过了片刻,才推开云霄,狂奔而去。
云霄不敢去追,只把这瓶假药握在手里,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他不知道阮度云的心中想法,是不是恼了,更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能与她见面,心中怔忡,良久才缓步下山。
其实人心所想,往往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阮度云一抱之后,羞涩奔走,其实心中何尝不牵挂云霄。下山也不曾远走,独自走在小路上,自羞自笑。忽然想到云霄若来,该如何与他见面,自然不能太过热情,以免被人耻笑。可是羞怯不语,又未免太小家子气,也叫人看不起。最好是落落大方,就像见了普通的江湖朋友,应酬答对,卑亢自然。但若真的见到他,他又不是普通的江湖朋友,真能做到落落大方吗?一时又想着云霄倘若去了别的地方,找不到自己了,又该如何?自己去找,恐怕未必有那样的勇气。从此天各一方,再不见面了吗?那可是揪心的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肚子忽然咕噜一声,阮度云才知道自己是饿了。茫然回首,辨认方向,又改道来到镇上,寻找寄放马匹行李的店房。打到店铺,急命伙计炒两个清洁的小菜,煮一碗面上来,吃下肚去,才觉得心里有了着落。
心里一旦有了着落,便又有心事挂住。呆了片刻,才懒懒地问伙计:“我的马呢,这几天可有好好喂草饮水?”伙计忙道:“自然,我们哪敢怠慢。只是今天又来一位客人,非说是小姐的朋友,要亲自照料您的马。我们又说不过他,看他样子也不像坏人。所以今天,是那位客人给您的马饮水喂食的。”阮度云一怔:“是什么客人?”从客堂一角传来个清朗的声音:“是我。”阮度云扭头去看,只见云霄坐在一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云霄下山之后,想着阮度云此行没有骑马,多半寄放在附近客店,于是逐家去寻,果然找到那匹胭脂马。想着她一定会来取马,云霄便在此等候。等人是最烦闷的,但云霄亲自喂马,又清洗刷毛,把一腔情谊都放在这匹马儿身上。果然等不多久,阮度云来了。
此时的云霄固然心之所向,阮度云经过千思万虑,也不愿再与云霄分离。二人双目相视,久久不动,就如痴了一般。过了许久,云霄才想到要说话,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前便是阮度云的胭脂马,便说道:“你的马很好。”阮度云低下头来:“是,这马很好。”云霄又道:“你骑了这匹马很好看。”阮度云道:“是,马儿……很好看。”忽然扑哧一笑。云霄也失笑,两人好容易见了面,有多少话要说,却说起马儿来。
阮度云忽然羞涩起来,将身一扭,转身就走。云霄再不愿分离,急忙跟上。到出了店门,二人已是并肩。谁也不说话,却自然并肩走着,走过大街,云霄看到有卖零依的挑子,便买了一串粮葫芦给阮度云。信步走着,不觉走过长街,郊外油菜花正开,一片烂漫的金花,蝴蝶翩跹,天空中白云丝缕飘浮,微风中有清新的香气。阮度云停在一株柳树下,依着树干吃粮葫芦。
云霄酝酿良久,开口说道:“你骑了你的好马,几天能回到家去?”阮度云一愣,心想此时他问回家时间,莫不是打发我走吗?一时说不出话来。云霄又问:“你回家去,跟你哥哥说了我,你想他会愿意……把你嫁给我吗?”阮度云又是一愣,抬头看着云霄的眼睛,渐渐又低下头去,终于缓缓说道:“这……我也不知道。”云霄道:“可是,总是要问一声的,是么?”阮度云低声道:“我从小跟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很疼我。他四十岁了才娶亲,也是怕委屈我。”云霄急道:“可是他现在已经娶了亲了,你去问他一声,也不打紧吧?”阮度云缓缓点头:“不打紧。我去问问。”二人遂有定议。
然而与哥哥商量婚事,却并不顺利。原来阮观云之妻苗夫人,听说小姑子回家来,直接去找哥哥,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带着个丫头,潜声来到阮观云的静室,在窗下听兄妹二人说话。只听阮观云道:“你认识他才几天,就这样信得过他,敢把终身相托?这是怎样一个少年英雄,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苗夫人在窗外答话:“哟,原来是妹妹喜事近了,这可得恭喜了。”推门而进。阮观云猛然间听了这一句话,不由害羞,背转身不言不语。苗夫人却不说她是害臊,见她转身不理,更是不悦,道:“本来呢,妹妹也到年龄了,婚事还没有说,都怨你哥哥耽搁。如今弄得妹妹自己去找了一个人来,这可……反正都是你哥哥的不是。”阮度云听这话来头不对,但与新娶的嫂子,到底不好翻脸,只得闷头不语。苗夫人又道:“你看我这张嘴,不分轻重就是胡说,妹妹你可别放在心上。以后妹妹在这家里可就是娇客了,我可不敢得罪你。”阮度云勉强笑笑:“嫂嫂不必客气。”
苗夫人道:“这个人什么来历?是在哪里认识的?我听你哥哥说,认识了才几天?哎呀,这可不大好,这人到底能不能靠得住呢?我说,你也该去打听打听。”阮观云道:“这个人我倒是听说过,也是江湖新秀,才貌都还不错。不过只是传说,真人我也还没有见过。”苗夫人道:“原来才貌都不错啊,你也都听说过?这么说来,是不用再打听了?那就赶紧把婚事操办起来吧?”阮观云皱眉道:“你这人,听风就是雨,这么大一件事,怎能急在这一时?”苗夫人把头一扭:“怎么不急?你懂什么?妹妹年纪到了,人又漂亮,这几天不在家里住,回来就说要嫁人,这还不得赶紧办起来?”
阮度云一听,苗夫人话里话外,分明是指自己已失贞操,才急议婚事。这罪名可下得太大,不由急辩:“嫂嫂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们江湖中人,难道也拘泥世俗礼节,非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吗?”苗夫人哼了一声:“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自然不讲什么三从四德了,这不是你要嫁人我就赶紧劝你哥哥给你办事吗?这还惹着姑娘了?嗳,我明白了,这是阮家,我本是外姓人,在这里说不得话了。好好好,我这就走,你们亲哥亲妹,有话自己好好说,我这外人插不得嘴!”说道转身就走。
阮伊人听她这话,又隐隐指兄妹暧昧,气得浑身打战,说不出话来。阮观云看妹妹气急,只得劝道:“你不要与她计较。她那张嘴,比洪水还猛。你只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阮伊人狠狠忍住泪水,摇头道:“哥,你变了,自从娶了嫂子,你就一再像从前疼我了。”
阮氏兄妹感情特别深厚。阮观云性子慢,嘴也慢,从来是由着妹妹叽叽喳喳地说了,不曾有一言恶语相加。阮度云本来是满心欢喜,受嫂嫂恶言相对,一肚子委屈,便向哥哥诉苦,也是急不择言。阮观云听在耳里却有些不受用:“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阮度云冲口而出,也自后悔,听哥哥责备,无一言以回。阮观云接着又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也该顾些分寸。你嫂子生气,也不是全没道理。就像刚回家来,不先去看看嫂子,只顾跟我纠缠,像什么话!”
阮度云心中忽然冰冷一片。哥哥从来不责备她,受一句责备已经难过,再向着嫂子说话,她更加气苦。其实阮观云本意并非深责于她,只是怪她不懂礼貌,也不是反对婚事。但阮度云受了嫂嫂那几句有关贞操的暗讽,再听责备之言,只觉哥哥分明已听信了嫂嫂的污蔑,这一气非同小可,怒道:“好,怪我,是我的不是!我就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一钱不值了!我走,我走!从此之后,你只当没有我这个妹妹,省得玷污你小阮大侠的名声!”说毕冲出房去,再不回头!
阮观云不善应变,气得手足冰冷,一时无计。回过神来,阮度云早已离开家走得远了。阮观云反思此事,妹妹性格急躁,但妻子那几句刻薄的话却更无理。结婚不久,他也感到妻子为人殊不可爱,经此一事,更加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