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姨太太问到珠宝店,珠宝店并不知云霄来历。云霄谨慎,连姓名地址也不曾留下。珠宝店只知道是一位白衣骑马的青年人,出门后往东去了。知府又派人到四周村庄小镇打听,就找到了小城云家。差役上门,见只有一位单身女人,没有下人,家具摆设皆是初制,也就明白了几分。虽不敢判定那批珠宝一定是云霄打劫而来,但云霄夫妇皆是江湖中人,却毫无可疑。
差役都是经多见广之人,看出阮度云必定身怀武功,谁也不想吃眼前亏,于是态度客气,只说那些珠宝牵连到一件案子,请阮度云说出其来历。阮观云虽在武林中称得大侠,但坐拥田舍,与当地官府也有应酬。因此阮度云见了官差,并不象一般人惊慌失措。见问珠宝,她确实不知来历,只依稀记得云霄提过一句,是朋友送的。再问云霄何往,阮度云依实相告,是往三龙山看朋友去了。差役见问不出什么,倒也没敢无礼,告辞而去,派人暗中埋伏留意。
那知府听了手下人报告,心中不免纳闷。自古以来,江湖豪杰都不愿与官府直接做对,而官府中人又何尝不怕绿林好汉!惊天大案,既已查到线索,若平白放过未免可惜,但追究下去,他还真有点胆怯。灵机一动,只得放弃原来设想的巨大利益,卖个小好,把这消息报告了吏部当官的那位方老爷的侄子,请对方派人捉贼。
这一来一往,消息便泄漏出去。官府来人,多是碌碌,倒没什么要紧。但很多武林中人听得这消息却是蠢蠢欲动。要知道这几串珠链原不值什么,但方老爷的积蓄是一笔大数。如今既见一斑,谁不想得全豹?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阮度云空有一身武艺,在江湖中并没有自己的朋友和关系网。离开哥哥,只有靠着云霄。云霄离家,只是为送药,没想会走很久。如果是寻常的江湖肖小,阮度云满可以对付。现在遇到各路神仙,阮度云如何能应付?有几次贼人暗扰,已不胜其烦,再加上身体不做主,除了困倦厌动之外,又加上时时呕吐,更是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只得避让。
留下这座小院,便成了群贼斗法之所。不要说新置的衣裳家具,连地也被掘起几尺!一无所获,反倒引得几伙强盗互相斗殴,伤了不少人命。正是云霄远在数百里外,梦也不曾梦到,已有多少人把仇结在他的身上。高洁玉兄妹此行,遇到的便是一伙寻仇的强盗,埋伏在云霄家中,误打误撞,恰送了高翠玉的性命。
高洁玉听得原委,只叹息造化弄人。行前云霄已料到苗家可能寻机报复,让兄妹同行以便应付。在苗家内外交困之下,不可能倾全力对付高氏兄妹。若是偶然遭遇,兄妹纵不能获胜,至少可全身而退。谁料偏遇到莫名其妙的强敌,妄送了妹妹性命。
到官府审问他时,他不肯以真话相对,反说是与妹妹访友,走错了路,不仅不认识凶手,连云霄是何人也不知道。官府无可奈何,除了继续羁押,也没有办法。他伤得太重,连用刑也不能。但也不会对他用心照料,更不敢轻易放走有嫌疑的犯人。这样过了一年多,高洁玉伤势才渐渐痊愈,又辗转托人带信回家,家中夫人出钱打点,高洁玉才得脱囹圄,找到妹妹尸体,重新安葬。同时去流石处寻找云霄,云霄早已离开,浪迹江湖,不知踪迹。
阮度云离开家之后,由于经验不足,走得不够利落,仍被强贼跟踪。几次相斗,杀了好几个人,才得以边走边退,但阮度云渐渐知道自己是怀孕了。她想去陕西流石大师处寻找云霄,但身体不适,走走停停,再加上不时有强盗追踪而至,骚扰不断,所以行程很慢。渐渐肚子大了起来,看看将入山西界内,多是山路,再也无法走了,只得找个隐蔽的山村住下。
她身边带着银钱不多,一路用度,到此时已所剩无几,就全部交到寄宿之人手中。山民眼小,把她留下,虽是粗茶淡饭,倒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不久之后,又有人访到阮度云住处。因她出手杀人,结下仇怨,此来的已不仅是谋财,再加上复仇。阮度云不能相斗,只得再次避走,并且受了伤。此时的阮度云挺着八个月的肚子,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遇到一个小城中的邻居,是个长途贩子,来山西买枣,一见阮度云大惊失色:“你不是死了吗?”
阮度云奇道:“谁说我死了?”
邻居道:“那天不是你同你家相公一起回家,遇到一伙强盗,打了一架。噢,我知道了,原来是你相公被他们打死,你跑了。”
其实其情其景,他也并非亲眼目睹,而是听人转述。别人说起“一男一女,女死男伤”,他想既然女人活着,那男人一定被杀死,是自己听错了。
阮度云一听之下,却是五雷轰顶。人在绝境,更易相信噩耗。既然云霄已死,她心灰意冷,不愿独生。但孩子可是云霄一点骨血,不忍陪着自己死去。犹豫之间,孩子已经出生,于是决定把孩子托付兄长。
雨下得很大,水汽朦胧。阮度云已经两天没吃饭,却还是尽量弯着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打在孩子身上的雨滴。孩子身上早已全湿了,又吃不到奶水,哭声也变得嘶哑而微弱。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做到这么多。
阮度云的脑袋也朦胧着。云霄真的死了吧?否则怎么会久久没有消息?她的病是很重了,很快就会死去。怀里那个小生命呢?让他也一并死去,一家三口到阴间再团聚?可,如果,万一,云霄还没有死,这样的轻率,如何对得起他!临走时若知道自己怀孕,他会怎样欢欣雀跃!可是把孩子留下来,又交给谁扶养?谁会照顾他如同母亲一样?即使是粗率的照顾,又有谁肯?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钱了。除非是……但不!她不愿去求自己的哥哥,她不肯低头,何况哥哥身边,还有个恶毒的女人。她不愿把孩子交到那样一个女人手上。她仿佛又听到绵里藏针的话语,看到似笑非笑的眼睛……她胸口仿佛被捶了一下,忽然倒了下来。不远处有四盏写着“阮”字的大灯笼,在暴雨中转啊转……
到后半夜了,一顶油布隆迪破伞下挤着两个人,互相抱怨着走近:“你他妈就该见好就收,干嘛一口井淘干?这下好了,明天闹到阮大少那里去,不打断你老蔡的腿?”“你不下套,他就不钻,怎么是我一个人把井淘干?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少爷这阵子脾气不好,……”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这是阮府的两个家丁,乘雨去赌,出老千被发现,扬言要报告阮大侠。两人害怕,互相抱怨。低头一看绊着的,竟是个女人!
老蔡蹲下来看看,虽然看不清面容,也能知道是个年轻女人。他眼睛一转,有了主意:“老周,城西那个窑子里不是正要买婊子吗?咱们把她?”老周瞪了瞪眼,也有些心动:“可是,万一大少知道了,咱就完了。”老蔡呸了一声:“有了钱,还回阮家干什么?”老周也醒悟过来,摸了摸怀里诈赌赢的一包银子,两人相视而笑。
两个低头去抬那女人,发现还有个孩子,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迷了。又计较了一番,孩子倒也能卖钱,可一下子不好找买主,又不敢多停留。带着去外地呢,无法哺育。于是扔下孩子,拖着女人,往城西赶去。
第二天天不亮,老蔡老周已离开河间,投奔外乡。一路上嘀嘀咕咕,对所得钱财甚不满意。可是老鸨说得有道理:“这女人病得快死了,谁知道能不能救过来?还说不定死了,我还得陪上烧埋钱!怎么能多给?”再说女人病容实在憔悴,并不好看。二人不敢久留,只得收了不多的钱,离开了。
老鸨吩咐给女人换下身上的湿衣,又烧点姜汤灌下去。不久,女人勉强睁开眼睛。老鸨久历事故,已见她衣裳虽湿破,却都是名贵衣料,也不敢莽撞,先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可是附近人家?”
这女人自然就是阮度云了。她醒了过来,却头晕目眩,无力自持,又休息片刻,才免强开口:“阮度云……”忽然想起孩子,忙左右张望,只见空空如也,立时气血上涌,又晕了过去。
阮度云的名字,这老鸨是听说过的,吓了一大跳。赶紧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命毛伙去阮府报信。此时阮观云又在后园练武,家人不敢打扰,便告知夫人。阮夫人一听是窑子派人来报信,骂了个臭死:“什么人敢来辱没我家门楣?大小姐好好的,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想来诈骗我家,叫他去打听打听!要叫大少爷知道,轻者一顿棍子,重者就砍了你的狗头!还不赶出去!”
毛伙屁滚尿流,回窑子报信。这里大夫也检查过,说是受了受了伤,兼之产后失调,再加上冒雨受风寒,只剩一口气,也吊不了多久了。老鸨自悔失计,心烦意乱,也不等熬到晚上,乘着没断气,就命毛伙抬着扔到城外树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