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报信的下人跟随阮观云多年,也知道阮度云离家出走,虽听从主母把报信人赶走,心里却不安,站在门口,望着街上发呆。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多在拐弯处停留下来看看,走开也议论纷纷。正好有个熟人走来,他便问道:“老哥,出什么事了?”
熟人叹口气:“是个孩子,在水里泡了一晚上,还没死呢,这里正哭着。唉,不知当爹娘的遇上了什么难处,竟连孩子也不要了。”
下人心头一动,便走上前去,看孩子虽然又湿又脏,却不掩眉清目秀,沉吟了片刻,也不敢自主,转身回去报告主人。因为刚碰了主母的钉子,他直等到阮观云练完功,才告之此事。
阮观云一向心善,忙命人把孩子抱回来。阮夫人不悦道:“抱回来干什么?你给他喂奶吗?”阮观云皱皱眉:“那,就算了。”转身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不成。”他对夫人说,“你也双身着,咱们也快生孩子了,只当给孩子积德吧。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哪,咱家又不是雇不起个奶子。你说呢?”阮夫人将头一扭:“要抱就抱,唠叨个没完!”
阮观云忙吩咐家人把孩子抱回来。一边命人去请大夫、雇奶子,一边命家人媳妇给孩子脱了湿衣,先包裹起来。脱了衣裳,却见孩子颈上挂着一条金链子,坠着一块玉。阮观云一怔,把玉拾起细看,忽然手抖起来,抖得几乎无法停止。他深吸一口气,问那女佣:“你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这女佣也是老家人了,当下笑道:“像谁?像他爹他妈。大少爷觉得还能像谁?”阮观云道:“你看他可像我吗?”女佣知失笑道:“大少爷说什么笑话,哪里就像你了?”她仔细端详:“别说,倒是和大小姐小时候有点像。”阮观云再也忍耐不住,转身来到大门口,急叫:“老丁,老丁!”
老丁就是把孩子抱回来的那个老家人,此时却去请大夫了。阮观云急得不能忍耐,但想孩子在雨水里泡了一夜,不赶快请个大夫来治,只怕不好,但也无可奈何。终于等到大夫来了,阮观云请他去看孩子,急问老丁孩子来历。老丁只知是弃婴,也说不出什么。阮观云急得坐立不安。老丁见主人神色不对,忖度一番,小心说道:“大少爷,还有一件事,也不知该不该说。今天前半晌,从城北喜春园来个龟奴,说窑子里新收了个人,谈到小姐的名字……”
阮观云跳了起来:“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老丁吓了一跳,忙说:“当时少爷在后园练功,我不敢惊动。回禀了夫人,被骂出来了。”阮观云一跺脚,急命备马,亲自赶到喜春园。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老鸨见阮观云,吓了一跳,陪着小心解释:“阮大爷,我是什么人,敢到您府上去惹事?只是那女人确实说了小姐的名字,我不敢不回禀一声。我也没说她就是小姐,也保不定是小姐派来送信的,要不就是……唉,都怪那个奴才,说话不清楚,惹得大奶奶生气。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大爷是大人不见小人怪,就饶了我吧。”
阮观云听了半天才明白,老鸨还当自己是来算帐的,忙挥手止住:“不用多说。现在人在哪里,我要见见。”
老鸨吓了一跳,不敢说已被扔出去两个时辰了,呐呐说道:“人,人么……已经,……唉,已经走了!”她赶着圆谎,“她后来又醒过来,要走,我就放她走了!”
阮观云一阵失望,怒道:“你不是说她是你买来的吗?怎么会白白放她走了?”老鸨成天价应付男人,赚的就是风云中钱财,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可不是吗,花了十几两银子呢。可是她说了小姐的名字,我倒没想她会是小姐,可是我想万一她是小姐派来送信的,要不就是要找小姐上门告帮的。我在这河间做生意,阮家的人哪里敢得罪?就是阮家的猫猫狗狗也不敢得罪啊。她非要走,我只好让她走,只当白折了几两银子。”
阮观云又缓缓坐下,沉默良久,问:“她……身边可带着什么东西?”老鸨忙说:“没东西,只有一身湿衣裳,我给她换了干的去,湿的没有拿走。”
阮观云缓缓翻看那身衣裳。此时的阮度云离家已经一年多,身上穿的自不会是当初的衣服。但内衣上一排钮扣,剥落漆色,露出赤金,却是阮观云认识的。原来阮度云行走江湖,怕一时囊中羞涩、马高蹬短,特意命金店打了一批赤金纽扣,外漆颜色,缀在内衣之上。她也曾分给阮观云几枚纽扣,但观云闭门修炼,很少离家,并不曾用过。如今见这些纽扣,知道的是妹妹,不由心如刀绞。
黯然伤神了许久,阮观云站起身来,离开喜春园。老鸨送他出来,也不敢再兜搭。等他一走,老鸨立刻把全园上下人等叫在一起,厉声吩咐:“把那个女人扔到林子里的事,谁敢出去说一句,老娘就割了他的舌头!万一外面有人问起,只说她自己走了!敢胡说八道,老娘饶不了他!就是阮大少爷知道了,也一定要了他的小命!”凡是做一行的,无不生性严厉狠毒,哪里还有人敢多嘴?
饶是如此,她仍不放心。过了两天,她又把人叫在一起,逐个盘问:可有人问起那个女人的事?有没有阮大少派的人跟你们打听什么?如是再三,并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她渐渐放下心来。
偏有个叫翠喜的,已经三十多岁,年老色衰,老鸨对她也十分冷淡。连着几日都没有接到客,又收到家里稍来的信,说老母病重,想让她给买几副药。翠喜知道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兄弟虽孝,但实在穷得可怜,说是买药,其实就是想让她接济一下。可她身边也无多余钱,伤心之下,哭了一场,忽然心一动,想出个主意。
她并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但老鸨言下之意,“那个女人”是被扔到树林里的,极恐阮观云知道这件事。阮大少爷的钟头,在河间可说无人不晓,其财势地位,也决不是一个老鸨能惹得起的。倘若把这件事告之阮大少爷,少说也赏几两银子,就可以给母亲治病了。如果多赏几两,就索性离开这里,找个本分人家嫁了,穿粗吃淡,也不是不能过此一生。反正在窑子里再混下去,也混不出什么好日子来了。至于“就是阮大少爷知道了,也一定要了他的小命”之言,翠喜深谙世故,知道那一定是老鸨吓人之语,作不得准。
心意已定,第二日起了个早,跟老鸨打个招呼,说出去给母亲买些药。老鸨知道她收到母病的信,也信以为真。反正这种老妓,变卖也值不了几两银子身价,老鸨盯得也不紧,马马虎虎就点了头。
翠喜进了城,先找个药店买了药,然后打听着来到阮府。一看阮家大门气势堂堂,她就觉得心里打鼓。她年轻里也常到富贵人家出局,但从来只走侧门,哪里敢到大门口来?正探头缩脑,已被门丁看到。
因为家丁老蔡老周出走,这几天门口总是老丁值班,虽另有几个小伙子,都不老成,阮观云不放心。几个人一看翠喜,已知她身份,彼此打趣,说笑个不了。老丁是个老实人,看不过眼:“把她打发开就是了,多嘴多舌说个什么!老爷这两天正不高兴,要叫他听见了,当然打烂你们的腿!”说着走下台阶,对翠喜道:“姑娘,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走吧。”
翠喜鼓足勇气,道个万福:“这位二爷,我是喜春园的,前几天阮大少爷去过我们那里。”老丁一听就知道有事,忙说:“你是来找大少爷的?有事告诉他?”翠喜点点头。老丁忙把她领进门来,让她在门房等着,自己去通报。又特意叮嘱几个年轻家丁:“不要戏弄她,说不定大少爷呆会儿就见她呢。”
果然不一会儿,老丁就带着翠喜来到书房。翠喜一进门就跪下磕头,听到一个和善的声音:“你起来吧。”
翠喜站起身来,偷偷看一眼上座,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件深蓝沿黑边的袍子,白面微须,气宇昂藏,但神色多有憔悴。翠喜觉得心稍放下些来。
这个人自然就是阮观云。他听信了那老鸨的话,只道妹妹走了,心中伤心,吃不香睡不甜,几日下来就憔悴了。忽听有喜春园的人来找,立刻觉得是带来妹妹的信,大喜之下,忙命进来。老丁出去叫人,他才想起,若真是带信,自有伙计,断不会派一个妓女前来,心里又冷了几分。但不论如何,总要先见了面再说。
他问翠喜:“你有事找我,是谁叫你来的?”喜春道:“是我自己来的。”阮观云愕然,这样一个老妓,自己来找我做什么?
翠喜忽然又跪倒在地上,早想好的话冲口而出:“阮大少爷,河间人谁不知道你佛心侠胆,是个大大的好人,我听到有些事跟您有关,一定要来告诉您的。可是我家妈妈厉害得很,她说谁敢把这些话说出去,就要谁的命。求您护着我!”她知道阮大少爷是正经人,不敢谄媚于前。
阮观云倒是一愣。他虽武艺高,但生性淡薄,多年不行走江湖,应变的急智并不敏锐,只得说:“好,你给我报信,我自然保护你。”
翠喜听了这话,心胆更壮:“大少爷,我今天是偷着跑出来找您的,只怕呆会儿我一回去,妈妈就会打死我了!”阮观云点点头:“我不会让你回去。”可是一想,这府里怕也不好安置这么一个人。因为上次夫人逐走喜春园的送信人,阮观云心下生气,一直不跟夫人说话,已经好几天,心里也微有歉疚。虽然喜春年纪老大,但毕竟是婊子,留在府里不便。安置在外呢,又上哪里找个便处?于是问:“你可还有亲人?”
翠喜道:“有,有老娘,还有弟弟,就住在乡下。只是家里穷得可怜。”阮观云便对老丁说道:“你拿几两银子去一趟喜春园,替她赎身,再拿雇一辆车,回头送她回家去。”
翠喜心下一算:赎了身,再送自己回娘家,总不会让空手回去。就算赏钱不多,好歹亲人团聚。家里虽穷,自己也还能洗能做,比在窑子里强。况且事到如今,再回喜春园,只怕鸨子真不能饶了自己。便对阮观云说道:“大少爷,我家妈妈说了好几次了,‘那个女人’的事,谁敢在外乱说就一定割他的舌头。”
其实她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阮观云立该站了起来:“什么?那个女人的什么事?你说得细一些。呃,你站起来说。”
翠喜起身,把这几天听来的细说一遍。阮观云见她所知有限,也没有亲眼看见妹妹,不免失望。但妹妹是在病重昏厥的情况下被拖出去扔掉了,这一点决无可疑,否则老鸨不会那么怕自己知道。他气得须发皆张,双拳紧握。想了半天,又问:“你可知道他们把她扔在哪里?”
翠喜道:“我没看见,多半是林子里。大少爷您知道,院子在城外,再走不远就是野地,有一片杂树林。每次有姐妹病死,没家没亲人的,都是拖到那里一埋。”她怕揣测之辞不能取信,又忙说:“是胡二和黄瘦鬼拖出去的。我看见妈妈老找他们单独叮咛。”
阮观云又命人把胡二和黄瘦鬼找到,威逼利诱。二人很轻易就说了实话,确实是拖到杂树林了,是快到中午时分拖出去的。当时天下着雨,两人又赶着回来吃饭,并没有埋。阮观云给了翠喜三十两银子,命人送她回去,又叫她遇事不妨来找自己。翠喜喜出望外,赶紧给阮观云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