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沚湄以命相搏,换得四位师兄逃走,命他们去与采购粮食的人相会。黄俊虎是陕西人,父亲是大富商,做着很多生意,有珠宝、绸缎,还开着大饭庄。掌门派黄俊虎去,就是要利用他父亲的关系,方便买粮。沚湄简单说几句分别后经历,便急着问:“你们买到粮食了吗?现在山上有多少存粮?”
虎子道:“有几万斤。就咱们十个人,够吃一两年了。”
沚湄一愣:“这么多?那你们可知道山西几十个村庄都受了虫灾,已经饿死不少人了吗?为什么不开仓放粮?”
几位师兄弟面面相觑,做不得声。半晌,大师兄呐呐说道:“师父他们都过世了,你又不在,没有人做主。”
沚湄大怒:“救人你不懂?还要我做主?大师兄,你我学武之人,侠义为重,怎么事到临头,你连这一点担当都没有?”
大师兄受了责备,无一言以回。黄俊虎忙说:“那,咱们明天就放粮,送到附近村里去,好不好?”
沚湄回一回气,道:“现在山下就有四百二十七人,饿得只剩了一口气。赶紧熬粥,送去给他们。再晚一夜,只怕要加几十具尸体了。”她又转向大师兄:“大哥,我一时气极,出言无状,你别往心里去。你看,我的安排可妥当?”
大师兄忙点头不迭:“妥当,妥当。我这就去熬粥。”
于是架起锅来,不停煮粥,煮好的便盛在桶里,提着下山。沚湄知道这些人饿得久了,严厉控制,每人只许喝一碗。一路走来,她指挥若定,早已建立了相当的威信。此时又有饭食,难民们对她更是言听计从。有些体力稍强的,喝了一碗粥后,便帮着运送。饶是如此,也直忙到四更以后,才让所有人都吃上了饭。有许多小孩子已经倒地睡着了。
沚湄看天气炎热,露天睡一夜,也还不至于受凉。于是返回山上,与几位师兄弟彻夜不眠,盘点粮食,整理锅灶。次日天明,沚湄从难民中选中三十五个妇女,帮着烧火煮粥,一日三顿。其他人根据体力分派活计,力壮的砍树割草,搭起简单的棚户。实在年老的便看顾小孩。
到第三天,所有人都住进棚户里,精神与体力都大大恢复。沚湄下令,每天两稀一干,再过五天,才全改吃干饭。四百多名难民,一路没有死去一人,对沚湄感恩戴德,简直把她看作活菩萨。
消息传出,陆续有其他村庄的饥民前来投奔,也有外出逃荒的回来寻亲,并求收容。人口渐增至千人。沚湄选年轻力壮的一百人,组织五十辆手推车,由黄俊虎领着,再往陕西购粮。怕路上出事,自己亲自跟队。家中由大师兄留守。
大师兄甚是为难:“沚湄,若是前两天还好。这会儿有千把人,其中好些年轻力壮的,吃饱了饭,怕要生事。都是不会武的,我又不好动手,如何才能管理?”
沚湄道:“有事都是闲出来的。你给他们找点事做,就不至于闹事了。”
唐韵挠头道:“棚子已经搭够了,别的还有什么事?要不然,咱们的房子烧了,让他们盖房子?可是,一来传出去不好听,怕人家说咱们乘人之危,二来,除了木料可从山上砍,石头可从山上采,砖瓦油漆,样样要钱,可怎么是好?”
沚湄微微一笑:“大师兄,我记得你家里是做生意的,很有钱。”
唐韵脸色微变:“我家倒是有点积蓄,可是,我家的情形你还不知道?父亲在山上长年不回去,师伯们在湖北,几千里路。先不说人家肯不肯援手,就算肯,缓不济急呀。”
沚湄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从来到天石门十几年了,每年每位师兄弟给师父送多少束修?除你是三师叔的儿子之外,其他师兄弟,若不是武林豪门,便都是富贵人家,除了我是师父捡来的孤儿,哪个人哪一年不送几百两银子给师父师伯?咱们几十个人,一年吃用能花多少?剩下的呢?”
大师兄恍然:“是啊,有一大笔钱呢。可是师伯放在哪里?”
沚湄笑道:“师伯卧室有个地窑,里面的现银绝不会少于三千两。另外,师伯在甘陕晋各地银铺里都有存银,随时可提。师兄只管安排人手盖房,银子不成问题。”她又安排,除了当初烧毁的房子要清理恢复,要先在附近依地势盖些小房,预备难民们居住。以工代赈,不怕别人说闲话,但用人要量力,不可让人太劳累,也不能让老人孩子干重活。大师兄此时对沚湄已是心口皆服,只满口答应,毫无疑意。
其实天石门建立至今,不过三代。当初开创天石门的太师父,只收了四个弟子。其中长徒是江南珠宝商人家的独生儿子,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跟从师门练功,以图强身健体。成年后父母相继去世,他又接掌了天石门,家中生意托靠几个可靠的掌柜管理,凡有大事,仍向主人禀报。二师伯、师父和四师叔林国风,也都是富豪世家子弟。
人以类聚。门中其他子弟,出身也大多类似。所以天石门中多年以来,积蓄其实颇丰。沚湄一路走来,心里盘算门中遭逢大变之事,也想过是否因财招祸,然而没有证据,难以确认。因为倘是阮伊人受辱之事,也该小阮大侠出面,轮不到苗家出头。况且这一点小事,纵是出面报仇,也不至于苗家二三代弟子数十人一起前来。
此事赈灾事大,沚湄还顾不得这些事,草草安排了山上事宜,便带领车队起程。车行数里,来到山脚,树林中闪出一个高个少女,扑到沚湄面前跪下:“姑姑,带我一起走吧!”
沚湄倒吓了一跳,扶起少女来看时,原来是路上收留的灾民,最早遇到的一老三小家那个大女孩子,依稀记得她名字叫作翠翠,一路上照料大妮二妮,很是得力。沚湄问道:“你要我带你到哪里去?”
翠翠说道:“姑姑去买粮,我也跟你一起去。我能走得动,我还会武艺,我不会拖累你的。姑姑这一去要好久,只有你一个女人,多不方便,我给你烧水洗衣,伺候你。”
沚湄哑然失笑,心想不久前我还伺候人呢,如今倒叫人还伺候我了。但翠翠情真意切,着实让人感动。于是问道:“那你跟我走,你爷爷和两个弟弟叫谁照顾呢?”
翠翠道:“爷爷其实是饿得久了才没有力气,其实他身子很壮,能照顾自己。要不是荒年,他还是泥水匠呢,能给人家盖房子呢。弟弟们也很听话。我跟爷爷商量过,他也愿意让我来伺候姑姑的。”
沚湄又问:“我们要走很远,你还是个小姑娘,能走得动吗?”
翠翠见沚湄口风已松,大喜,连声说道:“我能走,我能走!我爹在时,教过我武艺,爹爹死了我也没放下,只要让我吃饱,我能举得起八十斤的石磨盘,还会射箭,我还打死过一只狼呢!”
旁边人听得笑了起来。一个人便插嘴道:“翠翠说得是真的。她爹在时,就靠打猎挣钱养家,武艺很不错的。这孩子从小也跟着她爹学,三五个小子,近不得她身呢。”
沚湄缓缓点头,心里打定了主意,便命翠翠随自己上路。一路细细观察,确是个吃苦耐劳、懂事勤快的孩子,身体壮实,也确实练过几年功夫。再向同行的拉车人打听,女孩的父亲是种地的,农闲时出去打猎,换点钱养家,几年前被老虎咬伤,失血过多,拖了几个月死去了。女孩的母亲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却是独生女,父母年纪大了,生活大半靠女婿接济。女婿死后生活无着,女儿改嫁也是迫不得已。
沚湄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道:“咱们附近,像这样的猎户还多吗?”便有许多人抢着回答:“多,多得很。”“猎户不多。”逗得沚湄一笑,大家也笑了。
有人解释:“咱们这一带地广人稀,树林多,野兽也多,打猎的不少。可专靠打猎为生的不多,大半是家里种着地,地里没活了才出去打点野物,卖皮卖肉,挣点钱。可是咱们这里没有大客商,连大点的饭铺也没有,肉只能卖给村子里的人吃。有时卖不出去,只好自家吃。皮也多半是给老人穿,卖不出价钱。所以专靠打猎养活不了一家子。”
沚湄问道:“这样说来,会武艺的人也不少了?”
大伙儿都点头:“是,不少。”“我也会一点。”“我家兄弟几个,都练过几年。”“可惜都是自家瞎学的,没有名家指点。练了多年,长进不大。”
沚湄打定了主意:“好。这次买粮回去,我们天石门愿教大家一些功夫。另外,有品行好愿意练武的年轻人,可以在山上住着学几年,吃穿住行,不用家里出一分钱。还有,以后再打了猎物,皮毛只管交到天石门,我们按市价收购,有多少要多少。”话音未落,欢呼声四起。有些离得远没听清的便互相打听,打听到了自然高兴得又笑又叫。喧哗声良久不散。
沚湄笑道:“这些都是等买到粮食才说呢,现在先得买粮。这样闹着不走路,什么时候才能到啊!”众人才又开始走路。心里高兴,走起路来也有劲,这一天就比预计的多走了十几里,天黑时正到一个树林边,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沚湄前后看看,说道:“看来附近没有村庄,便有,也空不得我们一百人歇宿。好在天气热,大伙儿也都是受苦惯了的,就在路边将就一宿吧。”于是埋锅烧水,蒸烤干粮。其时野兔正肥,有几个人到林里打了几只野兔,便有了烤肉吃。吃毕,沚湄吩咐每个人都烫烫脚,然后纷纷睡去。
一行人中,只有沚湄和翠翠两个女子,二人睡在离大队稍远处的一辆平板车上。翠翠虽说体壮,毕竟年轻,没吃过这样的苦,倒头很快就睡了。沚湄独自盘膝而坐,把自幼习学的内功又练习了几遍。抬头望着天空,天蓝如洗,一道流星划过。沚湄不由想到天石门这一次遭逢大变,剩下的除了九位师兄弟,便只有不知下落的四师叔林国风了。自己心里,已有了一套重振门户的想法,但若没有一个武功极高的人支撑,无论如何难成现实。而四师叔在哪里,师兄弟们不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事实上,多年以来,四师叔在本门中早已销声匿迹,连知道他的人也不多。师伯师父们也很少想到他、提起他,只有沚湄知道,师叔二十年潜心苦练,一身武功早非师伯师父们能望项背。
门中死伤殆尽,师叔虽不是勇挑重任的性子,也决没有置之度外的道理,想来多半是前往苗家寻仇。苗家人多,若论单打独斗,未必有人能赢得过林国风。孤身陷敌,自是兵家大忌,好在林国风机智灵动,想要全身而退应该不难。苗家在一战之后对天石门再无动作,也像是后方有变,恰与对林国风的推测对得上。只是这已有好几个月了,如有恶战,江湖中也该有风闻。这一次买粮固然是为了灾民,同时也要兼顾着打听消息。
正在思绪万千之时,忽然东北方传来两声轻轻的击掌声。沚湄全身一紧,竖着耳朵去听。片刻,西北方又传来三声击掌声。忽然间,黄俊虎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扬声叫:“师姐!”
沚湄忙放缓了声音:“什么事?虎子,你半夜三更大声叫喊,不好好休息,也不叫人休息,明天怎么赶路?”
黄俊虎明白她的暗示,不再说话,快步走了过来,轻声说:“师姐,有人。”
沚湄轻轻点头:“且不要声张,看看是什么来头再说,也不要叫大家慌乱。”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黄俊虎便要循声去察看。沚湄知道己方人多,会武艺的也不少,但经过训练的只有两个,不敢轻举妄动,只命黄俊虎与自己轮流休息,留一人警戒。然而窥探的人已受惊动,这一夜再没有动静。
次日天亮,沚湄吩咐大家早起,烧水造饭后推车上路。这一天又比预计的多走了十里地,但人困神倦,沚湄吩咐投宿到一个村庄之中,找人家借宿,把所有的闲房都挤满了,才勉强住下。村民们十分好奇,打听他们走向。沚湄心下一横,索性直报字号,说是天石门为赈灾而派出采买粮食的队伍。人心同理,这里的村民虽然灾情略轻,但听到赈灾,都十分同情,纷纷烧汤热酒,款待众人。
沚湄严令不许多喝,同时暗暗挑出十几个胆大心细、武艺较好的,暗中吩咐夜间小心在意,一旦有事,务必大声呼喊报信。自己与黄俊虎也小心在意,轮流巡视。谁知这一夜又太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