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连十几天,天天平安无事,连击掌传信也不再遇见过。这一天便来到了长安城。依着黄俊虎,要请众人都到父亲宅中居住。沚湄以人马太多行动不便婉拒。黄俊虎又邀沚湄去见父亲,沚湄含笑向众人扫墓了一眼,黄俊虎领会,也就再不再强邀。他独自去找父亲,沚湄在刚进城处找了一家小客店,把所有空房共十几间都包了下来,安排众人住下。只是车辆太多,登时停满了整个院子,只留一条小路,蜿蜒出入。
大家洗了脚脸,吃茶休息。翠翠问:“姑娘,你这一身衣服也脏了,换下来我去洗一洗吧?”沚湄自己看看,一笑:“是脏了,咱们都该换一换。不过不忙着洗,你先休息一会儿。呆一会儿说不定还有事呢。”
翠翠没有什么衣服,沚湄把自己带的让给她一套。好在两个人都是高挑身材,虽不十分合体,也还勉强可穿。沚湄又取出脂粉,轻轻擦一点,也命翠翠略事收拾。正在这时,听到院子里黄俊虎的声音:“师姐在屋里吗?家父特来拜见。”
沚湄忙迎出门来,把黄俊虎父子让进屋来,请黄父上座。黄父却说什么也不肯。沚湄要给伯父磕头,也被苦苦劝住。二人分宾主落座。
寒暄一番,沚湄提出购粮要求。黄父满口答应,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出面去联络粮行,三日之内至少能买到五万斤粮食。沚湄称谢不迭。黄父邀沚湄去家里坐,但知道沚湄带着大队人马,不便离开,一经婉拒便不强求。但言语之间,偶露怔忡。沚湄看在眼里,命翠翠去给黄伯父换一杯好茶。黄父也找个借口把黄俊虎去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黄父咳了一声,道:“沚湄姑娘,我不是江湖中人,贵派遭了丧事,我就像蒙在鼓里,是一点也不知道。有失吊问,姑娘可别见怪。”
沚湄陪笑道:“伯父说哪里话,这些礼节小事,我们又没发丧报,怎么能怪伯父不知道。我看伯父有话要说,在晚辈面前,也不用遮掩。伯父可是不放心虎子?”
黄父叹了一口气:“姑娘真是聪明人,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实不相瞒,我有七个孩子,五个都是男孩。虎子的母亲是我的第二房小妾,去世多年了。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听话,打发他去天石门时,说实话我也不很在意。这次回来一看,个子也长高了,说话也有礼了,都是贵派教导有方。可是他一说贵派遇到的事,我这一颗心就忽忽跳个不住。姑娘,你跟我说句真心话,这往后,你们还有危险吗?”
沚湄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伯父爱子之心,沚湄明白。若说危险呢,我也不敢做出保证。但是我想,像前次那样的事情,是不会再有的了。虎子师弟的去留,任凭伯父做主。让他去也好,让他回家也好,或是回家呆上几年,看看风头,再让他上山学艺,也是可以的。”
黄父起身一揖到地:“哎呀姑娘,你可真是通情达理,见识高出令师何止百倍!”沚湄听这话里有音,好生奇怪,略一犹豫,黄父已起身告辞。沚湄道:“那么,请虎子师弟再帮我几天,等我们买好粮食出发,就让他留下来,伯父意下如何?”黄父大喜:“一言为定!”
沚湄将黄父送出门去,黄俊虎陪着父亲回家。沚湄乘大家休息,也上街走走,打听粮食价格。今年陕西粮食丰收,价格倒是不贵。沚湄又到一家布行,买了几块蓝布花布,回到店中,命翠翠自己做几件衣服。翠翠大喜道谢。
到晚饭前,黄俊虎才回来,脸色很不好看。见到沚湄,只简单告诉沚湄其父已联络了几家粮行,大约后天就能凑齐粮食,说完转身就想走。沚湄把他叫住:“虎子,咱们就要分开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黄俊虎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师姐,我就是不明白,你真的不要我了?”
沚湄笑笑:“这是哪里话?只要你喜欢,你永远是天石门的人。但你父亲担心也有道理,如今回天石山去,是有些危险。你现在武功还不高,真到危急关头,于事无补,反多一分负累。”
黄俊虎默默擦掉眼泪,轻声道:“我舍不得师姐。其实这几年,真正对我好的,只有师姐一个人。我刚到山上时才十三岁,吃饭穿衣,样样是师姐操心。如今师门有难,我就这样走了,怎么能安心?刚才,我爹说不让我回山上去了,我还跟他吵了一架。没想到,是姐姐不要我了!”
沚湄缓缓在屋中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对黄俊虎说道:“虎子,姐姐也舍不得你。但为了你着想,你留下来也许更好。姐姐这几年冷眼看来,你为人聪明,学武很快,但底子并不扎实。留在家里,自己好好用功,过三五年,当有大成。另外,你本是富贵中人,一生在荒野山岭过活,也未免太过委屈。我想在城里开一个山货店,就由你来主持。把附近村民的猎物送来出售,给山上加些进项。你看可好?”
黄俊虎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咱们没有钱了?”
沚湄一笑:“傻孩子,咱们什么时候有过钱?大师伯家里有钱,那是家里的,咱们做徒弟的能去运用吗?山上存的现金并不太多,银票也有限,多半是你们向师父交的束修。从今以后,进项没有了,却要养活附近村里的饥民。那点积蓄,能用一时,怎能用一世?开个店铺,就说挣得不多,好歹给村民们谋个生计。你说呢?”
黄俊虎连连点头:“好好好,师姐你的主意真好。”
次日,黄俊虎回家去把沚湄的打算同父亲一说,黄父大喜,亲到客店来向沚湄道谢,并且提出由自己派马车为天石门送粮。沚湄说明这一路多走山间小路,马车反而不便,婉言谢绝。黄父又提出自己代付这数万斤粮食的费用。沚湄也谢绝了,却从身边取出一张银票,道:“伯父不必客气,这次买粮的钱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张银票买这些粮食是足够的,只是我此行匆匆,又惦记着山上,不敢久留,所以需请伯父代为兑换支付,还麻烦伯父了。”
黄父接过这张银票,万分感慨,犹豫片刻,挥手命黄俊虎出去,低声对沚湄说道:“姑娘,现在你就是天石门一门之主了,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你可知我儿子进入天石门的缘由吗?当初虎子虽不是我最宠爱的,可父子连心,我好端端为什么会想让他离家背井去天石山学艺呢?要说支撑门户,我大可多雇几个护院打手,怎么也轮不到儿子亲自上阵吧。”
沚湄心中一凌,忙道:“愿闻其详。”
黄父叹道:“死者为大,我本不该说过世人的坏话。可是令师伯看中我家买卖,再三示意,要收我儿子为徒。我本是婉言谢绝,谁知在这期间,便有三四处买卖遭了打劫,一处是珠宝行,一处是金店,还有两处是当铺,损失惨重。令师伯又给我稍话,只要我有一个儿子入了天石门,所有买卖就都是天石门的,自然不会有人再敢打劫。我一个商人,哪里惹得起江湖豪客,只得把虎子送到天石门,还立下字据,学成之前,十年之内,非师命不得接儿子回家。
“我不敢说前面遭的劫匪与天石门有关,只道这一来有了庇护就可以放心做生意了,未料过了四年,我最大的一家珠宝行,开在江苏的,又被人纵火付之一炬,里面的东西也不知是被烧了还是被抢了,损失了有二三十万两银子!我赶紧给你师父师伯们带信求救,过了一个多月才得到回信,只说派人帮我打听,再无下文!从那时起,我就想把儿子接回来,可是怎么敢!
“姑娘,你别怪我不仗义,天石门的作为,实在叫我寒心!这次见面,才知道令师伯师父已经不在了,门派里就是姑娘掌事,我就大胆又提出想让虎子回来。可是这一两天看来,虎子在天石门确实大有进益,姑娘行事也叫人心折。如今把儿子交给你,说实话我也放心!”
沚湄听得脸色发白。若说一定是师父师伯派人打劫黄家的商铺,未必过于武断,但至少乘人之危于前、袖手旁观于后是绝无可疑的。沚湄在天石门多年,自问细心周到,天石门的大事小情,她心里都有个大概。没想到这一件事,不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加匪夷所思。又听黄父仍有命儿子重回天石门之意,忙道:“伯父,天石门如今也确实这太安全,怜子之心,人皆有之,让虎子留在家中,一边做生意一边自己练功,把基础打实,又得享天伦之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苏州纵火之事,弟子可对天发誓:不破此案,事不为人!只是时日久了,还请伯父容弟子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去查。”
黄父感动莫名,忽然起身告辞。当天下午,便有十来家粮行陆续来与沚湄联系,都说粮食已经备好,只要车去就能装货启程,粮款则与黄氏结算,不劳姑娘操心。沚湄当机立断,约定别日五更分赴各家装粮,午饭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