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林国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初入武林,自视颇高,也确有一身好武艺,虽然年纪比三位师兄小了一大截,武功却比之高得多。但他阅历尚浅,偶然与强敌相对,受了极重的伤,右腿因之残疾。其师本来有意将衣钵传授给他,但林国风伤重久不愈,终于师父油尽灯枯,由大师兄坐上掌门之位。林国风久受三位师兄嫉恨,于是派他看守本门圣物,从此不让他参预门派内的事务。每三日有一位年老厨子给他送一次饭,再不见别人。
数年以后,林国风大伤渐愈,枯坐静思,领悟师门绝学,修为猛进,非常人所能想象。“学然后知不足”,此时的林国风已将当年的傲气收拾了大半,也不再有争斗之心,倒是一门心思钻研武学,沉迷甚重。
沚湄原是个无父无母、不知来历的孤儿,被 国 一时好心收养,充些杂役。她好奇心强,偶然旁观,学得一招半式,也无人理会。她本来性格随和,手脚勤快,人人喜欢。偶有一日,老厨子偷懒,命沚湄代他去给林国风送饭。沚湄来到后山时,林国风正在练武。沚湄虽不深懂,但心无定见,只觉林国风练得甚好,于是上前拜见纠缠,请求教授。林国风数年独自无聊,忽然见一个聪明活泼的小女孩,也算重尝人间温暖。问其身世,虽非正式弟子,也是本派中人,于是倾囊以授,不仅是武艺,连自己平生的阅历也一并告诉沚湄。
不久以后,老厨子病逝,沚湄依旧每三日一次到后山送饭,每每逗留大半天,学习武艺,谈论世事。天石门虽处僻地,但掌门三人都有生意来往于各地,消息并不闭塞。沚湄把听来的消息向林国风说起,林国风往往另有见解,远高于掌门。沚湄耳闻目睹,见识增长,武功进展,渐渐引起众师兄弟的注意。不知不觉之间,数年已过,三位师父越来越深居简出,对门派内的事务也不甚理会。各位师兄弟也习惯了有什么事先与沚湄商量,再去请示师父。因此苗家突袭天石门,虽然未有防备吃了大亏,终于保存数人,延续一线香火。
沚湄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已来到圣物前。九位师兄弟彼此顾盼,不知该行何礼节。沚湄不理,扬声叫道:“师叔,师叔!”声音清越,传出很远。
过了片刻,林国风一瘸一拐地走来:“咦,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
沚湄迎着林国风跪下:“师叔,弟子与众师兄,特来拜见师叔。除了新近招收的弟子和派驻长安的黄俊虎师弟,天石门全部在此,一共……十一人。”
众人闻言皆感伤。林国风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也不用跪了。就这十几个人,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倒是师门凋敝,好好商量一下该怎么办才好。”
九位师兄顾盼无言。沚湄道:“请师叔吩咐。”林国风摇头不语。马骥忙把沚湄近来措施说了一遍:“师叔,师妹这样一来,几百里内,可说是铁桶一般。”
沚湄摇头不认。林国风冷笑道:“铁桶,还差得远呢。真要有强敌进攻,就是从一千里外就得到了消息,打不过还是打不过!”马骥脸一红。沚湄乘机说道:“所以我想求师叔传授我们功夫,让大家强起来,才能对付外敌。”
林国风看她一眼:“你们各有师父,我教你们,又算什么?”沚湄软语求道:“师父师伯皆已仙游,如今只有师叔是长辈。薪火相传,代代因阵,师叔原是义不容辞啊。”林国风道:“那好吧,我算是代师兄传授你们。”大师兄等人顾盼犹豫,没有施礼道谢。
林国风也不在意,当下拉开架子,练了一套十六路拳法,当真是翩若惊鸿,矫似游龙。他瘸腿本来很严重,得一练起来,惊丝毫看不出。大师兄等人相顾失色。原来这套拳法,掌门也曾教授过大家,但只教了七路,变化也远不林国风所练的繁复,高下之别,一望可知。众人这才心悦诚服。
林国风并不多言,连续练了三次,命众人试练。除了沚湄早就练过,其余九人顾此失彼,只记得一小半。林国风又教一次,即命众人下山:“回去自己领悟,三日后上山来,我再教你们。”
原来掌门教武也并不勤恳,大师兄众人原是习惯的,当下也无怨言,只在心里盘算,回去不妨向沚湄求教。沚湄心善面软,一定倾囊以授,毫无偏私。
林国风却叫住沚湄:“你说还有新收的弟子,有多少人,是什么来历?”沚湄忙把从难民中收养少年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一共四十三人,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八岁,有十二名女孩子。其中有十七个是孤儿,其他的也都是父母愿意才留在山上的,现在由翠翠负责带领他们。师叔,我想把他们算作你的弟子,你看可好?”
林国风略想一想:“你们还没有出徒,不好自行收授弟子,也好,就算在我名下吧。只是我却没有耐心跟他们蘑菇,你替我教他们罢了。”当下指定了几套入门拳法剑法。
接着又说起苗草之事。大师兄回说此人现在还被关着,饮食并无虐待。问了几次,他什么也不肯说。沚湄严令不许拷打,如今也莫奈之何。林国风沉吟一会,缓缓讲了自己独闯苗家的经历。
原来天石门遭苗家突袭之时,林国风仍在后山练功。没有人通知他,他听到杀伐之声,赶来一看,也不知所以。此时掌门等人已从小路逃走,剩下的都是年轻弟子,与林国风互不相识,天石门也没有统一服饰。林国风不辨敌我,更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得到处乱走,每见有人相斗,便去解救弱者。他久受师兄冷遇,只想找到沚湄问一问,便多年以来从来是沚湄去后山见他,他不知沚湄住在哪里,无从寻找。直到一个被救的年轻弟子向他叩谢,他问起沚湄所在,那弟子还傻乎乎地说:“原来前辈是沚湄师姐的朋友,那可太好了!敝派受强敌进攻,求前辈援手!”至于沚湄去向,强敌来历,他也说不清楚。
林国风见不是事,忽然想起山后便是沙漠,若有急事,大半是往沙漠藏身,于是往后山走来。他晚到一步,苗家兄弟与云出岫已通过秘道,追近沙漠。沚湄曾派一个去给林国风送信,也在半路与苗家相遇被杀,未能传到消息。
林国风看到秘道已被启用,以为是天石门人逃走,心想这样就安全了,于是返回山上。细心观察,看出来犯强敌武功路数,被杀伤的则全是天石门徒。这一来留在山上的苗家人可倒了霉,连武功最强的苗园在内,全部死在林国风剑下。林国风巡视山上山下,只见尸横遍野,竟有一百多具,除了他手刃的苗家几个人,全部是天石门弟子。他又数度巡视,直到确定山上再无苗家一人,才又追至沙漠,此时苗家久候不见沚湄出来,已经撤走。林国风又独自赶往苗家。
他虽气愤,一路上也渐渐冷静,倒不是全想着复仇,而是奇怪苗家何以大出杀手。待赶到苗家,他并不现身,只暗中窥探。谁知苗家上下数十口,竟被一层愁云笼罩,说话做事,都打不起精神。而且人人惊恐不安,稍有动静,往往惊跳。
林国风暗中窥视了两天,不得要领。到第三天,他白天在一家客店里睡了个够,至晚才起来,吃过晚饭,在街上闲走。至到夜静更深,才结束衣服,又来到苗家。
苗家是个大院,前后共有四进,此时大半都已灯熄火灭,连巡夜的更夫也不见。前三进院子里略有几处烛影摇曳,林国风一一看过,不是妇人哄未眠的孩子,就是年轻人独坐看书,没有任何异状。到第四进大院,正房之中,烛影昏暗。林国风缓步来到窗前,寻到窗纸上一个缝隙,向里张望。只见一个老人坐在上首,须发皆白,神色惨淡。两旁陪坐的,想是苗家二代弟子,也就是苗林苗圃兄弟等人,面色也甚是灰暗。
过了片刻,听得老人长叹一声:“唉,论理这丧气话我不该现在说,可我实在是憋不住。老一代的弟兄都不在了,你们何曾把我这个当叔叔的放在眼里?平日里争勇斗狠,我略劝一劝,都怪我不合时宜。如今惹下大祸,又叫我来主持大局。我练武功都搁下多少年了,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坐在右首头一个的急着说道:“九叔说哪里话来,我们什么时候不把你放在眼里了?这一家大小,谁敢不听你的?妇人孩子,哪一天不来向九叔请安问候了?况且这次的祸事,哪里是我们惹下的?不是我苗广强辩,我们跟那残废从来没见过,是人家欺上门来了!苗圃,你说,我说得是不是?”
林国风右腿瘸得很重,听到“残疾”二字十分敏感,但连贯上下,又不像是在说自己,于是凝神再往下听,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除了我,还有个残疾人?”
苗圃是坐在左边中间的人,林国风也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在苗家兄弟中素有智谋之称。这时他缓缓说道:“九叔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兄弟们这些年多在外打拼,有时忽略了九叔的金玉良言,是我们的不是。只是这一次,那人确实不是我们招来的。大敌当前,咱们还要上下齐心,一同应付这场事才好。”
九叔摇头叹息:“我就是不明白,咱们家也算是武林中一号了,怎么兄弟子侄几十个人,就斗不过一个缺了一条胳臂的人?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来人的来历也打听不到一点?如何结怨也想不起来?”
苗圃摇头说道:“真的是一点不知道。如果说他是替什么人出头,他就该报出那个字号。要说和他自己结怨,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况且结怨是结怨,报仇归报仇,一开口就要十万两黄金,也不像是为寻仇而来的。”
九叔不满道:“还说不是寻仇?要钱以前就动手杀了四个人,其中苗旺、苗锋是你们兄弟里武功最强的,被人家话也不说就身首两地了,普通诈财哪有这样的做法?你们也算狠的了,平时敲诈别人的事也干了不少,有没有这样干过的?”
窗外的林国风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苗家原来也遭了强敌,更没想到手段如此狠毒。但转念一想,那个“残废”虽然手狠,毕竟是你们技不如人;而苗家扫荡天石山时,连不会武功的佣人、厨子也不肯放过,实在更加可恶。但是据他所知,苗旺苗锋的武功已达一流,如果林国风与这两个人双斗,也没有必然胜算,什么人居然一出手就杀了四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