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大晴天,又干又冷。沚湄六人用过早饭,把马匹寄存在店里,徒步上山。青龙山的确不高,约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山顶,是光秃秃的一大片空地。靠北处用三块青石立起一根矮旗杆,飘着一面雪白绫底、月白流苏的长方旗帜,用深蓝色丝线绣着“消寒会”三个大字,字迹端正。四围却有草棚,用木枝、草帘搭成,上有顶棚,三面挡住,向中间的敞开。虽然简单,倒也精致。此时已有几座草棚中传出人声。沚湄扫了一眼,并没有相熟之人,便捡了一座空棚进入。棚内有短几矮凳,还有一个大火盆,炭火已装好,却没有点燃。达宁立刻掏出火种点上火,六人伸手烤着火,暖和了许多。
又等了一会儿,从南面一个草棚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灰衣男子,向周围团团一揖。林霖生低声道:“不是说五湖派掌门花宗是个女的吗?”沚湄也觉奇怪,但不开口,只静观其变。
灰衣男子的河南口音很重:“各位江湖前辈,好朋友们,今日在此相见,在下十分高兴。我姓秦,名奋,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今日的消寒会虽是五湖派组织的,我生在河南,也算地主,因此略尽地主之谊。只是天气不好,天寒地冻。好在咱们江湖人相聚,少不得以武会友,就请各位掌门下场赐教,早完早了,早些回去烤火取暖。”
沚湄眉头一皱,心想你是什么身份,直接向各派掌门挑战,因此不动声色。各派掌门想法略同,半晌无人应声。
这时从山下来了一队人,约有十数人之众,每人都挑着一副担子,有的是两个坛子,有的是食盒,到山顶放下担子,并不多说,便依次给各个草棚中的人送上酒食。这十几个人年轻相仿,衣饰近似,看不出谁是领头的。想来多半是组织者五湖派派来的,也就不去理会,只简单道一声谢。
把酒食摆上,沚湄却吃了一惊。这样冷的天气,从山下运上来的酒食,居然还未全凉,看来这些人脚下功夫着实了得,沚湄不禁多了几分警惕。
便在这时,一位白衣如雪的青年缓走走进场中,一件白绸长衫与满地白雪几乎融为一体,只有背负的长剑上,大红流苏随风飘飘,宛如图画。他对秦奋拱了拱手,也向四方一揖,并不说话,但眼光却不住向天石门这边瞟来。沚湄似曾相识,苦苦思索。
秦奋问道:“你是要下场比武吗?先报上名来。”
白衣青年似乎一怔,想了想,才说:“在下名叫云出岫,家父名讳是一个霄字,家母姓阮。”四周议论声忽起。云霄二十多年来以采药炼药为业,往往多走高山险原,但名声之大,无人不知。只是没有人知道云霄原来有个这样大的儿子,也来比武争雄,从此要在江湖上行走了!
只有沚湄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比起几年前,他风度好了许多。”林国风回过头来,轻声问:“就是这小子?”沚湄点点头:“他一报名我就认出来了。”林国风冷哼一声:“油头粉面,不像个好人。”沚湄一愣,心想云出岫虽然不及其父昂藏潇洒,可也一表人才,尤其童年少欢乐也颇有点坚韧毅力,怎么说得上油头粉面呢?恰在思索间,云出岫与秦奋已开始比武,沚湄自然顾不上再问。
云出岫与秦奋交换了四五个回合,沚湄已看出来:“这姓秦的武功很凶猛,但不是云公子的对手。”这时,从遥远的西北角传来清亮的声音:“岫儿,他不是你的对手,三招之内胜他可也。”
云出岫其实对自己的武功信心不足,闻言反倒一愣。秦奋听了大怒,一招“黑虎掏心”直向云出岫面门打来。
“黑虎掏心”是武学是最基础最常见的一招,本是袭击别人的胸腹。秦奋出拳提高,击向面门,是气来言蔑视自己,存心给云出岫个难看。云出岫武功虽精纯,弊在临敌经验太弱,出招犹豫。秦奋则相反,出手凶猛迅疾狠毒,云出岫又愣了一下,拳头已到眼前,也不暇细想,把脑袋一侧,双臂一振,躲开拳头,去推他手臂。这也是一招常见的功夫,名叫“童子拜月”。
好在他内功强,动作也就快,居然后发先至,把秦奋的手臂震开。秦奋一招没能得手,便飞起一脚,撩其****,这却甚是狠毒,观众中有嘘声传来。
云出岫脚下一飘,轻轻闪开,心想:“已经两招了,爹爹叫我三招内胜他,只怕做不到。”便在这时,秦奋一跃而起,向云出岫扑来。云出岫不及反应,就势一蹲,看着秦奋从自己头上扑过。忽想起如果对方往下一压,就正中自己头顶,忙振双臂,仍是“童子拜月”,意在防备。谁料秦奋连续出招,方寸已乱,也来不及调整身形。云出岫的双手正击中他肚子,力气好大,正把他推出二三丈开外,砸坏草棚一角。
秦奋满脸羞惭,忙翻身起来,匆忙间不知在哪里拉扯了一下,一头发髻被抓了下来,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头顶。观众中笑声惊咦声四起。秦奋忙想溜走。却听一个尖锐的女声叫道:“你别走!”
秦奋只得留步,仍不肯回过头来。从东边一个草棚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妇人,白袄蓝布裙,头发上蒙着一块蓝色的包头巾,腰插弯刀,右手紧握着刀柄,缓缓绕到秦奋面前:“你是谁?”
秦奋后退了一步,恼道:“我输了认输便是,又不是输在你手里,你和我纠缠什么!”
少妇看清秦奋的面容,咬着牙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只道这辈子没机会报仇了,没想到今天老天有眼,让我见到了你。性空,你可是不认识我了!”
秦奋一听“性空”二字,大惊失色,转身便走。少妇刷地抽刀向他后背砍来。秦奋只得避让。少妇疯了似的,一刀紧似一刀,步步进逼上前来。秦奋虽然凶猛,见到这不要命的打法,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少妇并非孤身而来,同伴几人,这时也各拿兵刃,守在秦奋周围,防他逃走,却并不上前援手。看来人心同理,都是希望少妇手刃仇家。
同伴几人中有一位红妆少女,虽也拿着把刀,神色却甚是文静。秦奋看在眼里,缓缓向她退来,忽然一个转身,捏住少女的肩膀,顺手一接,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右手便放在少女咽喉处,喘了口气,才说:“谁敢再上一步?”
变生不测,众人都愣住了。少妇呆了片刻,忽然发一声喊:“我的夫啊!”登时涕泪交流,身子也软了下去。左右的人忙上前扶持,只有一位老者仍举着剑,防止秦奋逃走。
他倒知道自己不是秦奋对手,况且对方有人质,不敢冒然进攻。心念一转,大声道:“各位远来的英雄,看我们以多欺少,也许不平。其实今日之事,却有极大隐曲,众位听了一定同情我家主母,不会放走这恶贼。”便有人应声道:“好,你且把你的委屈说一说,这么多人,总能分个是非对错。”老者点头致谢,说道:“我们是雁扇门,先掌门姓周,单名一个绍字。”这句话一出口,大部分人便知始末。
雁扇门并非一个大门户,掌门周绍,是家传的武功,功底极扎实,但为人平和淡泊。雁扇门在周绍主持这下,发展平平,不过不失。周绍有个亲妹子,生得花容月貌,也会点武艺。到十七八岁时,也不知怎的,被一个和尚看中,便是这个性空。性空并非自幼出家,只是母舅是少林寺中一个高僧,从小也学了一点粗浅功夫。到十几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头发落尽,性命险些不保。其母迷信,将其舍入佛门,希望从此后平安。他出家并不在少林寺,但因母舅之故,常来少林寺行走。终是血缘之情,其舅也指点他一些功夫,如此到三十来岁,手下也甚了得。偶见周绍之妹,性空便动了歪心思,骗她说自己将要还俗,非周氏不娶。
周小姐并不中意性空,转回家去。性空就托辞来到周家,向周绍求亲。周绍听说性空是少林高僧之甥,又快要还俗,于是并未坚拒,想同母妹商量。性空就暂住在雁扇门,茹荤饮酒,与俗家人无异。
周绍并不与母同居,派人去请母亲来商量婚事,一来一往也要十几天。便在这期间,性空乘酒乱性,擅闯周小姐闺房。周绍发觉之后大怒,不仅要赶走性空,而且要前往少林报讯评理。性空凭勇恃狠,杀死了周绍。遗孀周夫人将此事告到少林寺,少林寺答应严查之后定给个交代。谁知从此后几年,性空竟再不见踪影,少林寺、雁扇门四处寻找,也不得其迹。雁扇门众弟子推举周夫人接掌门之位,而周小姐终日以泪流面,已忧愁生病,于去年去世。
周夫人虽有点武功,并不出色,也没有发扬门户之心,唯一的念头就是替夫报仇。但江湖中人背后谈起此事,都觉报仇无望。性空能杀死周绍,武功已臻一流境界,此后藏匿不出,纵然被查访到,凭雁扇门之力,也奈何他不得。而少林寺虽出于义愤,毕竟性空并非本门弟子,对此事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这次消寒会,其实五湖派并没有请雁扇门,但周夫人想既来河南,便有可能遇到性空,于是主动前来。
这几年来,性空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又不同于一般和尚,只要蓄发就可还俗。他是生病脱发,终生只能光头,隐藏在一个小寺院里,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发觉。每天只能拼命练功,以为自娱。几年以后,没再听到什么风气,他想也许已事过境迁,便出来探探风头。心下仍有怯意,因此戴了假发,穿了俗家人的衣服。
周夫人只见过性空一两面,因此初时没认出来,及假发脱落,才发觉是仇人,急忙上前拦阻。但她武功才智皆一般,没有报仇,反被抓住人质,而这人质,恰是她娘家的妹子,第一次跟着姐姐出来行走。她当然不忍心妹妹有失,而仇人一旦放过,也许再无报仇机会,急痛之下,几乎昏厥。
老者是雁扇门中老人,武功不见得出奇,胜在见多识广,急忙亮出身份,博取众人同情。果然,一说周绍的名字,大家已知始末,都恨性空,但投鼠忌器,一时也没有好办法。
性空数年的压抑,此时已经豁了出去,左右环顾,狞笑一声:“哼,为了一个死人,再陪上一个活人,你们想想这买卖合算不合算。至于我,几年前就已经够本了,现在赚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就上吧。”自然无人敢上。性空又道:“都给我让开一条路!准备一匹马!走出三十里外,没人追赶,我自然放了这丫头!”
云出岫急道:“放你也可以,只是你说话可算数吗?走出三十里,一定会放了这位姑娘?”性空冷笑:“那可说不上来。我这个人,说话一向不怎么算数,要不你还是现在杀了我得了!”云出岫急得跺脚,也无计可施。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牵着一匹马走来,停在一条路口。青龙山上山下山路很多,以这条最为宽敞,能跑马,但路边没什么树木,女子无处拴马,偏生这匹马性子甚烈,不住踢腾嘶叫,不肯安静,看来只要一放手,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女子只得拉着马等着。
其时并无人下令答应性空的条件,可也没人敢当面拒绝。有人牵了马来,众人心下或有异议,也不便开口阻止,只想:“这是谁的主张?也不怕事后落埋怨?”只有几个人依稀辨认出这女子便是刚来送酒布菜的,想必是五湖派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