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宁出去替云出岫泡茶,端回来时云出岫已走。花宗也不客气,接过一杯,啜了一口,缓缓道:“近一两年来,江湖中忽然有很多前辈宿老神秘死去,不知你可留意过这件事吗?”
沚湄心中一凌,却故意说道:“生老病死,自然之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既是前辈,年纪都大了,谁能保一朝无常?况且江湖之中,腥风血雨,哪一天死的人还少吗?”
花宗摇头,随便列举了十几个人,道:“这些人中,有的年纪大了,可有些正如日中天,若说自然死亡,未免太集中了。我仔细分析过这些人的死状,都是死于被杀,而且都找不到凶手,不是吗?”
沚湄点点头:“不错,其中有几个,虽然有人说是被某人所杀,到底证据不足,难以置信。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花宗道:“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死去时脸上都有惊异莫名的表情。一开始我怀疑他们是被极熟悉的人所杀,死得完全出于意外。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奇怪。因为我历数了江湖中能杀死他们的高手,并没有一个人与他们都那样熟悉。”
沚湄摇头道:“你一来就认定是同一个人杀死了他们,这也未必太武断了。”
花宗点头道:“这是因为他们死亡的另一个共同点,都只有一处致命伤,而且不是兵器所伤。不知你注意到这点没有?”
沚湄默默沉吟。花宗适才所说的十几位被杀的高手,大部分沚湄并不熟悉。但她所知的几个,的确如花宗所说,死于非兵器的致命伤,而且全身只有一处伤。于是沚湄说道:“就算他们并非死于同一个人之手,但至少大部分人的死亡,都是彼此有联系的。”
花宗点点头:“我就是想找出个这联系来。”
沚湄忽然抬头,看着花宗:“可是,江湖之大,你为什么偏偏要找我呢?”
花宗盯着沚湄的眼睛看了片刻,哑然一笑:“江湖之中,心细如君,见识广博如君,能有几人?”
沚湄摇头道:“迷魂汤我不爱喝,喝下去是要闹肚子的。对不住,只要没杀到我头上,我就没兴趣过问。还是阁下自己去查吧。”说完举杯让茶,便是送客之意。
花宗并不生气,笑吟吟地起身,却说道:“我没要你答应与我联手,我只想你知道这件事。只要你知道了,你就不会不管。不管你我谁查出真相,只要能阻止这屠杀,都是武林中一件幸事。”
云出岫离开沚湄,心中又喜又悲,怆惘万千,信步所之,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渐渐脚下起伏,才知道走错了路,又上了青龙山。停步想回去,转念一想,今夜必然无眠,回客店又有什么趣味?白天在山上相遇,遥遥相望,连一句话也没对沚湄说过。于是竟迤迤逦逦,上得山来,走进天石门所在草棚,独自坐在凳上,回思沚湄一颦一笑,临去时一掌断石,掌力可怖。这几年不见,她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也许是受了高人指点,必然要再加上刻苦修炼。她练功时会想些什么?会不会想到自己的功夫也在一日千里?辗转反侧,竟想得痴了。
就这样坐了半夜,直到天光放亮,才站起身来,走又不舍,留亦无味。沚湄一颦一笑,并非为自己所发。深夜赠药,也是出于江湖义气,没有半点儿女私情。自己痴情自缚,实在无味。可是这一缕情丝,哪里是说断就断的呢?
便在这时,一条白色的人影飘然而至。云出岫本想回避,定睛一看,又缓缓走了出来。白衣人也走近:“岫儿,你早来了?可看出什么来了没有?”云出岫怔忡无言,只叫了一声“爹”。
来人正是云霄。自从他与沚湄分别之后,找到温泉谷,见到养病的妻子。阮度云正如沚湄所料,重病已有好转,可以自行起坐,扶着人也能走几步,但仍极虚弱,激动之下,又会昏厥。原来她生产之时又伤又病,体内又大量淤血。
云霄父子的到来使她大喜之下昏厥过去。醒来之后,慢慢习惯,一家三口团聚了。数年之间,倒也安乐。但阮度云病体缠绵,终不是事。云霄二十年来遍走高山大川,采得珍奇药物无数,偏没有一样能对症而治。与师太参详,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外力击打伤者小腹,逼出淤血。但这办法所受之痛,一般人也难以承受,何况体质虚弱到极点的阮度云?除非是用华陀发明的麻沸散之类的东西,使伤者失去知觉,才好施救。
一般的麻药药力不够,无法抵住这样大的伤痛;而药力猛烈的麻药多半对人体有害,也不是阮度云能承受的。云霄为找一种适合的药,又带着儿子外出奔走,见到流石大师。流石如今已年过百岁,身体还好,见了故人自然高兴。说到麻药,他也没有,只推荐了五湖派掌门花宗。恰好花宗北上召开消寒会,云霄父子趁机而来。
云霄年轻时曾有过一番报复,只为妻子之故,半世蹉跎,如今有了机会,希望儿子成名。况且花宗举办的比武,自然是小辈出场更为恰当。因此云霄只在背后指点,并不现身。结果出人意料,云出岫虽然武功高强,但机巧不足。这一场消寒会,成就了三个人的盛名,而花宗、沚湄远在云出岫上,虽然她二人的武功未必是云出岫的对手。云霄虽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但看到儿子来这时察看,只道他有心,很是高兴,便问他看出了什么没有。云出岫心神不属,对答不出,云霄也不生气,走近旗竿,低头细细看那块被沚湄击破的青石,用手指摸那纹路,微微点头:“不错,不错。我就说嘛,就算她修为再高,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怎么会这这样大的力气。”
云出岫听得莫名其妙:“爹,你说这石头不是被沚湄打碎的?可是大家明明看着,没有别人碰过这块石头。难道五湖派会故意选一块内有裂纹的石头,以助沚湄成名?”
云霄点点头:“能想到事先做了手脚,你也算有进步。但不会是五湖派。这几日来我从旁细看,五湖派所谋者大,不会是想助哪一个人成名,甚至不是为花宗扬名。只是如今比武仍未结束,五湖派还没有把真实意图说出来。”
云出岫默然听着,他猜不出五湖派有什么真实意图,也不想猜,只在心里模糊地随便想着:“不是为扬名,那是为什么?会不会是想对什么人不利?咦,沚湄昨天大出风头,那花宗又深夜去访她,是否对她心怀不轨?我要赶紧去给她报个信!”他抬起头来,看见父亲冷静沉着的面容,也冷静下来,颓然想道:“如果真有恶意,现在去报信早就晚了。”
云霄见儿子出神,便轻咳一声,又道:“岫儿,你是学武之人,应该明白,如果打人一掌,却没有打伤,该如何?”云出岫道:“自然要防着对方反击。”云霄点头:“还有呢?”云出岫莫名其妙:“还有就是再寻机进攻啊。”心想这样简单的事为什么要郑重地问?
云霄又点点头:“不错。”却不再说话,只看着云出岫,眼中满是期待。云出岫忽然明白,原来这石旗杆早就受了内伤。林国风离去时跃起数丈,看似尽力,却又在空中硬生生改变方向,这一招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现在连起来想,即是豁然贯通。林国风跃起后忽然衣袖一挥,袖中出掌,在场人谁也看不到。这一掌掌力所及,正是那粗大的石旗杆。林国风借此反弹之力,飘身后退,虽然是功力深厚之故,但并非不可捉摸。
那石旗杆受此一掌,当下并无显象,但石质已脆,说不定里面还受了伤。这是江湖中常见的内功,如“七伤拳”“隔山无影掌”皆可做到。别人看不出来,或许沚湄早已明白,所以今日借此机会,一掌碎石。沚湄是一个弱小女子,武功也不以强力见长,居然一掌打碎那样粗的石柱,对在场人无疑有极强的威慑力。
若是两人事先安排好,出手未必有这样自然。况且打倒旗杆石,对主人不敬。沚湄从来谦和温柔,不会做这样的安排。那么,两人的配合,可说是极度的默契。林国风的武功高,性格却孤傲,也不为门下所敬。而沚湄在天石门中有绝对威信,苦于武功修为有限。两人配合默契,是振作天石门的先决条件。
想到天石门发扬光大,云出岫心里很替沚湄高兴。但同时也不同有一点嫉妒,立刻自责:“你想到哪里去了?沚湄与那林国风,名虽师叔徒侄,其实情同父女。”
他脸色变化,云霄都看在眼里。开始看出他想通碎石的其中关节,云霄自然高兴。但随后神色有异,虽不知究竟为何而发,也能料到必与沚湄相关。他对沚湄印象很好,便道:“这天已经不早了,还没有人来,多半今天的比武不会举行了。我想回去看看,是否出了什么变故,但我此来,并未公开现身,你看如何是好?”
云出岫忙道:“还是我去打听吧。”于是取出沚湄所赠麻药,交给云霄。云霄大喜,当下决定去送药为妻子疗伤,留云出岫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