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湄见她深陷思绪无法自拔,也不去理她,转头来看云出岫。云出岫左肩中了一掌,衣衫尽裂,好在没受重伤。问他如何与灰衣女子相对,原来云出岫受沚湄安排保护应元,便与应元寸步不离。应元到此时也有所察觉,心神不定,巴不得有个人在自己身旁,况且是新成名的少年豪杰。云出岫试着与他攀谈,但应元心荒意乱,言不由衷。云出岫忍不住安慰:“道长,那杀手说只杀三个人,现在已死了两个。花宗门认为下一个目标该是刘姥了,前辈何必如此担心?”
应元摇摇头:“唉,我也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烦乱得很。我年轻时杀戮太重,如此年纪大了,常常想起生死有报,一遇事就觉得是自己大限已到。其实咱们江湖中人,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到最有又能有几个好下场?”
这话正可在云出岫心上,不觉油然出神。想起一锅清粥,几样小菜,再加几味点心,吃在口中,暖在肚里。那寻常的享受,可不比江湖纷争强上百倍!可是父亲教自己武功,又暗中帮助,不就是为让自己成名?如果就此放弃,不是太让他们失望了吗?父母此时在一起吧,母亲的伤治好了吗?他们联袂闯荡江湖,心愿得偿,一定很高兴。自己的心愿却只是一锅清粥和几样点心。这样想着,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粥锅冒着热气,一双纤手掀起盘盖,露出几样点心,蒸饺、叉烧、水晶包和小烧饼……云出岫忽然一惊,脸涨得通红。那粥、那点心,正是当年沚湄招待自己的。
应元又道:“云公子,我有一事相托。”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这里有几颗壮骨丸,名字虽普通,其实是我一位老朋友流石大师精心炼制的,我特意讨来,想送给我外甥的孩子。如今只怕来不及了。少侠,万一我有事,请你把它代我送到。”云出岫接过:“前辈不必过分担心。但为让前辈安心,弟子且先接下。”又记了地址。应元忽然说:“我想出去走走。”云出岫陪着出来。其实这时也没什么地方可走,应元便转入后院。后院是堆放柴米杂物的所在,已有几个人闲站。应元无心与人攀谈,顾自在地下绕圈子。云出岫依门而立,看那几个闲人,有的有些眼熟,想来都是这几日在参加“消寒会”的。
那几个闲人互相低声交谈着,偶然有一句声音较大,然后便压低了下去。云出岫听出都是在商量离开这里、取消消寒会,以避那神秘凶杀。也有人提到,这凶杀不是冲着消寒会,而是冲着武林中一切年高名大之人,不是取消消寒会就能避免的。只有大家团结起来,齐心戮力,才能消这弥天大祸于无形。
正在这时,门口闪出一条灰色人影,似是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咦,这是这么多人。这不是应元道长吗?”应元抬头一看:“是我。”云出岫已觉不对,忙抽身而上,插在应元与灰衣人之间。可是灰衣人动作太快,也不知怎么一晃,已绕过云出岫,手臂一挥,一掌击在应元胸口。
云出岫来不及看应元存殁伤亡,拔出随身长剑,刺向灰衣人背心。就在尖锋碰到灰衣的一瞬间,灰衣人平地一飘,让开二尺。云出岫挥剑横斩,灰衣人上前一步,让过剑锋,仍旧没回过头来。云出岫上前一步,再直刺一剑。三剑连续,看似一气呵成,实际心中气急败坏,已失去从容,剑气也不能随心所欲。
灰衣人却从容不迫,悠然回头,伸出左手,拇指和中指围成一个环形,伸近剑身,轻轻一弹,长剑便被荡了开去。灰衣人看着云出岫,牵了牵嘴角,后退一步,便欲离开。云出岫看出她的企图,奋不顾身地扑上,一剑接一剑,与之纠缠相斗。
云出岫人并不傻,沚湄安排他陪伴照顾应元,是为了保护,他心里很明白。他也知道,能取丁虚然、万清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武功必然非自己能望项背。凭自己保护应元安全,只怕希望渺茫。但当此时,只能尽力缠住杀手,引更多人来。纵不能擒住或杀死,至少打个照面,认出杀手来历当然是好,就是没人认识,记住其容貌也算不负沚湄所托。于是拼死相搏,决不放走,终于等得花宗等人赶来。
再看应元,一掌击在胸口,早已气绝身亡。沚湄去查看他伤口,与万清、丁虚然伤势一般无二,可见三人之死,的确同出一手。这时众人纷纷拥到后院。有人跃出墙外,去追踪那杀手。过了一阵,前后回来,毫无所获。原来此时雪已下到没过脚面,而且越下越大。那灰衣女杀手跃出墙去,在雪上留下了浅浅脚印。众人循着脚印去追,渐渐走到山脚,雪花已把脚印盖没,众人只得回来。
杀手所说要杀三个人,此时如言完成,想来不会再回来了。众人百无聊赖,又起离开之意。沚湄心有所牵,立即来找刘紫颜。刘紫颜在妇女所住的那间房中,盘膝坐在炕上,看似打坐调息,而脸色灰败,分明有所惊心。
沚湄缓步走近,正要开口,房门一响,花宗走了进来。花宗面沉似水,也不看沚湄,直接向刘紫颜道:“刘姥,事到如今,你知道什么,也该说出来了。”刘紫颜脸色一变,几乎要暴起。
沚湄忙道:“刘姥是江湖前辈,见多识广,如看出什么端倪,不妨指示晚辈,也好消此大祸,功德无量。”刘紫颜又缓缓坐下,踌躇道:“我不是不愿说,只是没十足的把握,说得不对,反叫大家误会。”沚湄道:“那也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
刘紫颜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里我还只是个小姑娘……”那时的江湖是腥风血雨的世界,就同这几天一样,一种恐怖的气息如影随形,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只是那时的人比现在活得清醒,他们知道恐怖气息的来历。
原来有一个小姑娘,也不是江湖中人,无端地遭受祸患,被人强暴。事后她寻死无门,一心报仇。机缘巧合,练就了一身可惊可怖的武功。她并不知仇人的姓名,但满腔仇恨,无法发泄,但凡是略微相似的,她就下手杀死。后来她又笼络了几个有过相同不增遭遇的女子,一道学习武功,杀人无算,江湖人称灭绝门。这几个人不慕名不图利,只是杀人为乐,只因武功高明,来去无踪,一时间江湖人竟奈何他们不得。直至数年之后,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了,油尽灯枯。其余几个群龙无首,才被联合起来的江湖人一一击破。有的被杀,有的被囚,也有的自己想通了看穿了,隐居起来,不知所终。但也有的心有不甘,多年后又假手于人,重起波澜,在江湖中引动一番风云起伏,至今仍叫人扼腕叹息。
从丁虚然、万清被杀之时,刘紫颜已看出这凶手杀人的手法与当年的灭绝门极为相似。但她没有确凿证据,不敢轻易说出。再加上她与武当派有隙,担心别人把万清的死与她联系起来,若再胡乱指出一个几十年前就灰飞烟灭的灭绝门,只怕更被人误解。如今应元之死,更印证了对灭绝门的怀疑,便对花宗和沚湄说出。
花宗沉吟道:“灭绝门,都是武功极高的女子,已经几十年不见于江湖了。如今突然冒出来,她们想干什么呢?”刘紫颜道:“我只是说这手法与当年灭绝门很相似,可不肯定这个女杀手就是灭绝门的。插据我所知,灭绝门的女子都很有姿色,否则也不会遭受男人欺侮。”花宗和沚湄相视一眼,不知怎的两人都有点惺惺相惜之意:“这个女杀手也长得不漂亮!”
其实三人年纪也相近,都是二十左右。放到平常人家,正是新归初抱,或是一两孩子的年轻母亲。而这三个人却要过刀头舔血的生涯,还其乐无穷似的。花宗固然是千百人中一眼就看中了沚湄,而沚湄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花宗,却也身不由主地帮助她、与她亲近、共同去做一件事。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相似的女孩,花宗与沚湄同时想到:如果这不是一个敌人而是朋友,那可有多好啊。
议议良久,也不能确知女杀手来历。次日雪停,很多人都想离开这凶险之地,花宗也就命大家散了。作为一次武林集会,花宗此举可算失败。但她本来志不在此,而是为追寻那神秘杀手的来历。如今虽无确信,也得个大概,而且与神秘杀手照了面、动过手,对其武功路数有所了解,也算不虚此行。并且花宗以武功与见识冠压全场,五湖派声名大振。而且参加消寒会的群雄,虽没有明白的誓盟,彼此间却也暗暗有了默契,就是要联手找出、对付那神秘的杀手。一旦有事,以此为号,必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就此而论,花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别人都要走,连花宗也命手下人打包行李,只有沚湄不走。云出岫来找沚湄告别:“你……还有事没办吗?要不我也等几天,咱们一起走?”沚湄摇头:“我大师兄不见了,一定是去找师叔了。我想在这里等他们,不知要等多久。”云出岫黯然神伤:“好几年了,好容易才聚到一起,没过几天又要分开了。”沚湄如何不知他心意,只得笑着安慰:“山不转水转,江湖儿女,总有聚首的时候。如今令堂伤情不明,你也该回去看看,我不便耽误公子行程。”云出岫点点头:“其实父母那里,倒不急在一时。只是我答应应元道长,替他把这瓶药送给他外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踯躅良久,才忍心离开。
推门而出,迎面正碰上花宗,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站在门外,显然不是刚到。云出岫知道她对自己了无好感,只点点头,便擦身而过。
花宗进入沚湄屋中,笑道:“那云出岫一脸没出息相,没想到还能千金一喏,倒是我小看了他。”沚湄也微笑:“正是,我一直不明白,云公子少年英豪,你为什么总对他看不入眼?”花宗一呆,说不出话来。扪心自问,几日来对云出岫确实处处刻薄,而云出岫也的确没什么做错的。
花宗自己也曾有过一段深情往事,双方情深悱恻,但终因道不同不相与谋,抱憾终生。每每看到云出岫又情深、又怯懦,悱恻缠绵的神情,难免触动自己的憾事,所以她这伤心人有些看不入眼。这些往事,她倒不是想瞒着沚湄,而是伤痛刻骨,自己也不愿提起。当下含糊一笑,转开话题:“我这也要走了,送你一件东西。”举起手中的笼子,里面是两对灰白的鸽子,“带回你家,关一个月,再放开它就会认路。若有什么信息,只管让它送来。”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