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风大急,欲开口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幸好沚湄说话了:“师叔手下留情,是自己人。”声音和缓镇定,一如平日,玉风听了,也镇定下来。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才松了开来。
玉风咳了几声,缓过气来,走进屋去。屋中沚湄已点上灯,灯下一个男子,面有风霜,冷然不语,不是林国风是谁?玉风笑嘻嘻上前叫了一声“师叔”,林国风却怒道:“你卑鄙无耻,下流东西,深更半夜,来偷听什么?”玉风愕然。他一旦发现为沚湄治伤的是林国风,便觉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根本不曾有过任何龌龊的联想与猜测。林国风一开口却以“卑鄙无耻、下流东西”责之,倒好像他们有亏心事似的,弄得玉风也难为情起来。
静心一想,林国风替沚湄治伤,本是正大光明之事。换了本门中任何一个男弟子,也会这样去做。唯一有违常理的,只是林国风深夜前来,又不点灯。黑暗中男女相对,似有些尴尬。但玉风绝不想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暖昧,只觉林国风一定是因负气而走,不愿被人看到他回来。其实在沚湄重伤之下,任何冤怨都比不得治伤重要。师叔念念不忘负气,也未免太拘泥了。
于是玉风好言说道:“师叔,你这一走,师妹又受了伤,我们几个全丢了主心骨,不知怎么才好。大师兄得罪了你,他反悔得很。年前他不告而别,我们猜一定是去找你了。你是长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大人大量,放他一马也好。”
林国风面色略和,犹有踌躇之色,半晌,才叹道:“唉,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事!”玉风道:“我们侍奉师叔的日子虽短,但与师妹亲如同胞。你就看在师妹的面子上,留下来吧。”林国风却怒道:“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玉风不解其意,向沚湄看去,沚湄却红了脸,背着头,不加理会。玉风只得委婉相劝:“师妹虽叫您也是师叔,但我们都知道,她的武功才略,多半是师叔亲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妹与您,就像亲父女一样。我们纵不敢高攀,也是您的子侄。我知道您志在四方,但天石门外有强敌,内少英才,您就不顾念您这些孩子吗?”
林国风终于缓和下来。又沉吟良久,才道:“你去,再给我开一个房间。”玉风大喜,连声答应。他急着回去把这好消息好诉林霖生,但林国风却抢在他前面走出来,玉风只得去叫醒伙计,另外为林国风安排房间,生火搬被褥。
忙乱的时候没什么,一安顿下来,玉风回想,却怎么也觉得不是个滋味。林国风态度很恶劣,几乎带着敌意,但似乎并不仅是因为被迫出走而迁怒于人,而是有一种做了亏心事“恶人先告状”的无理取闹。玉风就想不出,他会做什么亏心事?也是因为天石门中男弟子众多,个个都与沚湄亲厚兄妹,再加上对沚湄推崇倍至,根本想不到她会与长辈之间有什么暧昧。刚才深夜黑暗中独对,被别人看到了难免有不雅的联想,玉风却觉得再自然不过,只为师叔回来而欣喜。但转头想来,林国风被人看到,尤其是玉风偷窥,引得林国风自觉暧昧,不好意思,也是有的。
想通了这一层,玉风便暗暗告诫自己:为了天石门,师叔与师妹单独相处的机会必然很多,自己决不可冒昧行事,引得他们反感。就算他们不讨厌自己,一旦引起内心尴尬,相处必定难堪,这可不是天石门的福气。就是有别人说闲话,也要替他们挡住。
然而事实上他这番告诫几乎是白费了。从那天起,林国风走进沚湄的房间替她疗伤,一定会叫一个人陪着。两人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这在达宁与林霖生看来,也是很正常的,只有玉风看出其中微妙,十分后悔。
又过了三天,沚湄的内伤已愈,林国风又引导她习练内功,同时命林霖生与玉风在旁陪侍学习。原来天石门的内功颇有精妙,年轻一代都无法超过沚湄的境界,沚湄也正到一个关口,很难突破。她就是凭着自己一股蛮劲,强行练习,才会走火入魔。林国风在旁指点,必要时用自己的内功引导,就免去许多凶险。眼看着沚湄功力日进,林霖生与玉风都很羡慕。
林国风道:“你俩别觉得我是偏心,你们年纪都比沚湄大,但学武功的时间却比她短。而且你们在家时就曾学过内功,与天石门功夫有相抵触,所以进步比她慢。你们且好好练习,不要因为进步慢就灰心,再过二三年也就能达到她的修为了。到时候我再帮你们引导,突破了这个关口,以后就看自己的了。”这等于是许诺,二人都大喜道谢。
林霖生笑道:“我们哪会觉得师叔偏心,师妹武功比我们强,我们一向知道的。说起来,我们这一辈中只有大师兄可勉强与师妹相比,我们都差得多了。”林国风脸色一变。玉风忙转开话题:“师叔,我看咱们天石门的内功很了不起,为什么名气却不大呢?”
林国风淡淡说道:“内功好,也要学的人下功夫。你们的师父师伯,……没有学好。”眼望远处,不禁出神。沚湄代他说下去:“师父师伯三人,都是带艺从师,心有旁骛,与师叔从小练习、内功精纯,是不一样的。”
玉风就怕林国风出神,一出神就喜怒无常,忙又找个话题问道:“师叔,那以你看来,武林之中,哪家的内功就强呢?”林国风回过头来:“内功好的很多。像少林、武当,都是内外兼修,而且历史悠久,代代有高人不断修正完善,很了不起。也有些天才,自创一家,便能称雄一世,比如你师祖。可惜他没有个好徒弟发扬光大,所以天石门威名不振。”
他想了想,又说:“凭外家功夫打天下的也有,像苗家就是这样。外家功夫易练易成,但成就终受究有限,所以他们横行天下看起来厉害,一遇真正的高手,就不行了。内家的高手呢,比如河间的小阮大侠,内功很高,可是照我看来,他恐怕只重练习,不擅应用,临敌之时,威力有限。还有那天的花宗,剑术变化颇多,其实真正厉害的,也还是内功。若没有极精纯深厚的内功,她的剑术再好,也不难对付。”
林霖生听得油然神往,不由说道:“师叔,武林中内功最强的人是谁?师叔你能排第几?”林国风失笑:“文无第二,武无第一,练武人谁敢自认第一?而且武功变术很大,像你师妹,这几天的进步比从前练几年都大,可是没有从前几年的积淀,就不会有这几天的突飞猛进。这就叫做‘厚积薄发’。既然每天都有变化,第一第二又如何排名?”
沚湄也笑道:“还有,有些门派的内功是组合,比如双人剑法,威力比二个人单独使用要高出许多倍。那他们排名该按一个人算呢,还是按两个人算呢?”玉风也想起来了:“对,还有三个人四个人练的,还有再多的,少林寺不是有一个‘十八罗汉阵’吗?”
林国风一拍桌子:“这就说到点子上了。要说内功最强的组合,恐怕就得算少林寺‘十八罗汉阵’了。而且他们是以纯粹的内功见长,是一种童子功。这功夫只有出家人众多的地方才能练习。如今‘十八罗汉’年纪也大了,一旦有人圆寂,后辈怕就接不上了。”沚湄轻声道:“少林寺方丈正大禅师,如今有八十岁了吧?”
玉风与林霖生面面相觑,心潮起伏。师父师伯严厉有加,很少谈论江湖中事。师叔虽也严厉,但谈起江湖掌故,娓娓道来,叫人大受所益。怪不得师妹跟他学习,武功见识都比众师兄高得多。这一席话听罢,连林国风的喜怒无常也顾不上了,只想多多亲近,学得更多知识。
这样每日除了练功就是谈论,不知不觉间灯节早过,快出正月了。这天阮度云来访,又偶然听到阮毅死讯,沚湄料到林国风与自己也有危险。同时天石门群龙无首已久,还是回天石山,天时地利人和,纵有敌人也好对付。
此时沚湄的身体已完全恢复,但还是雇了一辆轻便小车,为的是林国风腿脚不便,达宁也终究体弱,可以替换着坐车歇歇。一路行程很快,这一日回到天石山上。翠翠、尔宁、留守众弟子一见大喜,置酒接风,不在话下。
休息一晚,沚湄次日便起身,去往施肤城外阮家堡,去悼问阮毅大侠。林国风不喜应酬,仍旧往后山独自修习。众弟子争抢着想陪沚湄一道去,沚湄一概谢绝,自己买了吊丧礼物,人轻马快,一天就来到了施肤。次日一早,催马来到阮家堡。
阮家堡原来只是一片荒地。阮毅成名后,在这里买地盖房,便有贫苦人投充门下,渐渐形成一个村落,俗称阮家堡。阮毅年近七十,与沚湄的师祖相识,执晚辈之礼。与陈国峰等人便以兄弟相称,来往并不亲密,但多年之间从未间断。到天石门大变之后,沚湄接掌门派,刻意交好江湖朋友,才与阮毅来往稠密起来,也未有深交。来到门前,只见白纸已经撕去,虽然门庭惨淡,但显见得丧事已经办完了。
沚湄不好上门,拉住个过路人,请代为通报。阮家堡没有外人,都是阮毅的家人佣伙,忙去告知。不过片刻,阮毅的儿子阮成良迎了出来,请沚湄往家里坐。沚湄因随身带着纸钱等不吉之物,坚却不肯,要求往坟地一祭。阮成良便陪着她往坟地祭过,才请到家中,备酒款待。
阮成良四十多岁,却口口声声以“世妹”相称。论辈份是对的,但从前几次见面,都不曾如此热情,可见他在父丧之后,有意结交天石门,以为强援。席间又把妻子叫出来做陪,其意更加明显。
酒过三巡,沚湄叹道:“去年冬月,敝派去参加消寒会,还曾与令尊通消息。没想到转过年来,故人竟已长辞。弟子再不能聆听先生教诲,可不教人心伤!”阮成良忍泪道:“世间福祸无常。先父也曾驰骋中原,名噪一时。怎么只有我一子,天性与武学不合,一身本领无从继承,才心灰意冷,隐居西北一隅。没想到仍是这样一个下场!”于是说起,事先毫无征兆,忽然一天,阮毅直睡到早饭时还不起。仆人呼叫,也不见答应。阮成良推门不开,呼叫不应,有点着急,因为近年来父亲已经很少夜出。于是破门而入,才发现阮毅穿着睡衣,倒在炕上,被子掀在一旁,早已经没了气息,口角流着一缕鲜血。屋中并无打斗痕迹,只有一扇窗户,窗纸上破了个洞,显然有人伸手进来,拨开窗户,进入房间。再检查阮毅身体,胸口有个纤小的掌印,是一掌毕命。
阮成良最后说道:“我自恨武功太低,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先父一条命,竟是白丢了。”四十多岁的人,哭得满脸眼泪纵横。沚湄不禁恻然,安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次事件,并非阮大侠一个人的事,多半是冲着整个武林来的。前不久在河南也有三位前辈高人无端被暗,现在凶手虽不能确认,我们也猜到几分。以后大家会联合对抗,令尊的杀身大仇,也系在全武林同道身上。”阮成良一怔,忽地起身,便欲拜倒。沚湄连忙拦住。
饭毕告辞。沚湄独骑在马上,思前想后,心情也甚沉重。所谓一诺千金,刚才一席话,就等于把替阮毅查凶复仇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她并不后悔,因为得知阮毅的事况,就几乎可以断定是那个神秘的灰衣女子所为。那么这件事与自己就再也分不开了。可是,自己真能做到吗?心中毫无把握。
几年以前,师门遭变,掌门师伯与师父惨死。沚湄收拾余部,奋发自强,一时还没有余力对付苗家以报师仇。但那时全部心思都放在天石山弟子及周围村民身上,有时想着练好武功就能报仇,总觉得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到这次消寒会,天石门大出风头,在武林中场名立万,沚湄忽然觉得,天下大事,就应该是自己的责任,不由得压力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