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年轻人，很向往游侠的生活，所以很勤奋很刻苦，练了一身好武功。他的师父很喜欢他，想让他来继承衣钵。但这年轻人有位师兄，家中豪富，自幼离家跟随师父习武多年，以为未来的掌门之位，非自己莫属。于是两人之间，便有了芥蒂。
其实这故事便是林国风的经历，沚湄早已耳熟能详，但此时再讲，必有深意，因此静静听着，不敢轻言。果然，接着讲下去，和从前听说的渐渐不同了。
师父也知道，一旦宣布继承人，必将引起门派中变乱。此派创建不久，经不起变乱，于是一天天拖着，希望年轻人的武功再强一些，如果有一天那大师兄能心服口服，岂不两全其美？但不料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意的竟不到十之一二，师兄弟之间矛盾越来越深。那年轻人的意思，又不是我想谋此位，是师父看中的，你要把我怎么样？而师兄呢，纵然再大度，十年二十年前就觉得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要他轻易让出，如何能甘心？于是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自然事由两来，莫怪一方，两下里谁也有不是。
大师兄有两个师弟相帮，年轻人却只一个，但仗着武功高，也不把三位师兄放在心上。可是他毕竟年轻，经验浅，又鲁莽，终于闯下了祸。原来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个漂亮姑娘，竟也粗通文墨。虽不是国色天香，也并非大家闺秀，但在这荒野之地，也算是出类拔萃了。这年轻人偶然见了，想自己也到婚娶年纪，因父母早亡，这件事只好自己去操心。于是禀告师父，想娶这姑娘。师父倒没说什么，那大师兄却再三拦阻，却不说是为什么，只说此事不妥。年轻人心想你处处跟我过不去，一气之下，自己托人去提亲，便将婚事定了下来。
眼看婚期将近，然而有些闲言碎语传到年轻人耳朵里，人们议论，那漂亮姑娘闺闱有些不检。年轻人还不信，亲自去察看了几次，竟遇到大师兄从姑娘内室走出。
林国风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沚湄：“沚湄，你猜一猜，这是怎么回事？”沚湄沉吟道：“依我想来，人们的议论未必空穴来风。说不定大师兄早就是那姑姑入幕之宾。如果那大师兄存心破坏师弟的婚事，也不一定用这样的手段。况且就算他有心，也未必很快就能得手。”林国风惨笑一声：“你看，这样明白的道理，我就是想不出。我却只道大师兄处处跟我过不去，连这样的丑恶手段也不放过呢。”沚湄柔声劝道：“当局者迷，这也不算什么。师叔，你是否就此与大师伯翻了脸？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林国风遥望星空，低声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后来……”
后来便是一场龙争虎斗。林国风与三位师兄对决，势不俱生。他以一敌三，犹占上风。斗到酣处，林国风一掌劈去，竟把二师兄李国岭击落山峰。陈国峰、唐国峄见状，也未免胆寒。林国风虽被一口气冲着，当时不觉得怎样，毕竟是自己的亲师兄，出手之后也后悔了。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远而近：“是谁这样狠毒？”每一个字时，相隔还很远，到最后一个字时，来人却已停在眼前。是一位须白皆白的老人，看不出年龄，只见脸色犹红润，精神矍铄，显然内功非凡。他的手臂上抱着个人，看衣服便是坠下悬崖的李国岭，看不出血迹，但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迷。
老人缓缓把李国岭放在地上，抬头打量林国风三人：“是谁把他打下悬崖的？须知下面是万丈深渊，若不是我用野藤接着，他此时已经没命了。你们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狠毒！”他还以为是这三个人一起把陈国岭打下去的。
林国风虽已后悔，但天生傲骨，要他认错可比什么都难。当下心一横：“老者，你错了！是我把二师兄打下去的，与他们无关。他俩若能胜得过我，只当我替二师兄偿命便了！”老人惊道：“原来还是师兄弟！三个打一个，还下此毒手！说不得，我得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们了！”林国风觉得这老人真是夹缠不清：“是我在跟他们三个打！我们早已约好了，无论胜负生死，都不惊动恩师。你若打抱不平，尽管冲我来好了，不必把他们拉在一道！”
老人愕然片刻，才明白过来：“哦，原来是你后来居上，一个人胜过三个师兄。这倒难得。好，好，好，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有几斤分两，就斗胆斗一半你这年少的英雄！”说着上前两步，却又回头看看李国岭，转向陈、唐二人：“他说得是真的吗？你们和这个人是一伙的？”见二人点头，“那你们就来照顾他。他没受伤，只是惊吓过度，昏过去了。你们看着他，小心他一翻身再摔下去，那可就没救了。”说着缓步上前，与林国风打在一处。
林国风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沚湄似乎并不在听，却低头看着林国风的伤腿，目光中有无限的柔情与怜悯。林国风苦笑道：“不错，我的腿就是那次伤的。只是那老人武功虽高，年纪实在大了，气血不足，与我也不相上下。我们苦战了半夜，在天亮的时候两败俱伤。他胸口中了我一拳，我腿上中了他一掌。说起来是他的伤重些，但我当时年轻，占了便宜，胜之不武。”
沚湄依旧低着头，凝视着林国风的伤腿，掩饰眼中的泪水。半晌，她闷着声音说道：“那么，老人的武功路数，师叔一定是铭记在心，无时或忘的了。”林国风惨然点头：“其实在消寒会，见到云出岫时，我就有点疑心了。他的武功有阮观云的基础，但多半是云霄的嫡传，我不敢确信。今天见到阮观云，我越看越像。要知道，内功练得深了，便浸渍在一举手、一投足中，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何况阮观云，他并没有努力去掩饰……”他忽然打了个冷战。
沚湄明白他心意，柔声劝道：“师叔，我刚才与阮世伯动过手了。他的内功不错，但也未必胜过你。而且我看阮世伯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内心怯懦。这么多年他竟不出家门一步，临敌经验必然不足。师叔与他比武，胜负难测。若加上我，他定不是对手。”林国风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沚湄着急道：“师叔，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林国风叹道：“我与他的决斗，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约好了的，也算是我的命运，怎么能把你牵连在里面？”沚湄急道：“师叔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我之间，天石门之中，还分彼此吗？”林国风不敢看她的眼睛，悠悠叹道：“在今晚之前，我确实没把你看作外人。今晚我命你去试探阮观云的武功，你师兄们很担心，怕你被他伤着。我也很担心，但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客，就算受伤，也不致送命。沚湄，我是用你的半条命去换我的安全，你知道吗？”
沚湄低声道：“你的安全就是天石门的安全。”林国风点点头：“我也这样想，所以忍心让你冒险，让你负伤，我没有愧疚之心。可是我没想到，你与阮观云过招，竟然全身而退。”沚湄声音更低：“阮大侠有爱惜之心，手下留情。”林国风接上去：“还给你讲了那个故事。讲了故事之后，你还与我不分彼此吗？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而且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落败，败得再无翻身之力！”忽然手臂一挥，击在沚湄肩膀上。沚湄猝不及防，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昏倒在地。
这时天边已微现曙光，能看到沚湄脸上两行清冷的泪。她全身麻痛，手足酸软，不动动弹，但她的意识仍旧清楚。她知道林国风已经走了，是去找阮观云比武，践二十多年前已经约定的生死之战。而她，对这一场比拼竟无能为力。她的思绪漫然，似乎是追随林国风而去，又似乎飘回天石山，飘回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林国风，隐居在后山的林国风，沚湄眼中的林国风，从来不是一个雄姿勃发的英雄。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是瘸子，瘸得比现在厉害多了，连走路都很困难。他坚韧地练功，一点一点地恢复，练成今天的盖世神功。那样的困难，他们都不离不弃，一起走过来了。难道今天，叔侄的缘份就要告一段落了吗？
沚湄静静躺着，青白的晨光渐渐变成微红，微红又变成桔红，再变成灿烂的金色。一夜忐忑的林霖生、玉风、翠翠醒来，走出门来，看到了躺在柳树下的沚湄，忙把她扶起急救。沚湄渐渐恢复了。翠翠哭道：“都是师叔让你去跟阮大侠打，害你受了伤！”沚湄疲倦地摆摆手：“不要说了，收拾东西，准备走吧。”命众人收拾行李，细细地看看三位朝夕相处、情共生死的兄弟姐妹，轻声说道：“回去告诉达宁，我做主，把她许配给大师兄了。如果大师兄家里给他订过亲事，就让达宁做个偏房，想来大师兄一定不会亏待她。翠翠，你年纪也不小了，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在天石门管理银钱粮财事务，好好用心。告诉大师兄，让他照顾好尔宁，照顾好天石门众弟子，勤习武功，不可荒废。”三人怔怔地听着，翠翠忽然“哇”地哭了出来。
沚湄诧异道：“哭什么，傻丫头，又不是生离死别了。”玉风急道：“可你说这些话，句句像在安排……”“后事”二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沚湄摇摇头：“别瞎想了。我是担心眼下有件大事要办，恐怕短期之内不能回天石山罢了。”翠翠三人疑惑未消，但总算宽了些心。
沚湄带着三人从大门而出，路上遇到阮宅的家人，还含笑打招呼。出了大门，便命三人上马，速回天石山，不可回头。她怕他们担心，还特意加上一句：“这里会有大事发生，你们行动迟缓，便会惹我分心。”三人听命，催马去了。
沚湄回过头来，直奔阮观云的住所。昨晚刚开过，路很熟，等走进小院，只见一个小小子在扫院子，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沚湄问道：“阮大侠在屋里吧？”小小子摇摇头：“半夜姑娘走后，老爷也出去了。”沚湄一愣，忙问：“那你可看见我师叔来过？”答道：“是林大侠吧？来过，老爷不在，他也走了。”沚湄忙问：“你家老爷去哪里了？”小小子道：“他没说。”
林国风来时阮观云不在，两人便未曾交手。但如果在别的地方相遇，后果依旧在未料之中，沚湄心急如焚。那小小子侧头看着她，忽然露出狡猾的笑：“姑娘找老爷有急事吗？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沚湄大喜，随手摸出一块银子赏给他，催他快说。小小子却不敢要：“老爷不许我们要客人的赏赐，那个地方你也别告诉别人。从这里出去，往那边走，再往左一拐……”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堆，但沚湄却已听懂，阮观云去的，正是昨天自己曾去过的、囚禁阮夫人的小院。
她急急赶来，刚到院门口就看见林国风的背影，登时松了一口气。但再走几步，便发现林国风身形很是僵硬，却不是受伤，倒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遇到很大的意外，以至于低头看着，不知动作。沚湄也低头去看，地方躺着的是一具尸体，身形肥矮，背插长剑，血渍衣衫，分明就是阮观云。沚湄脑袋“哄”地一声，只想着：“我来晚了！”但不知怎的，竟有点宽慰，毕竟死的是别人，林国风还活着。
她上前去牵牵林国风的袖子：“师叔，我们走吧。”林国风茫然回顾：“走？为什么要走？啊是了，杀人避祸。可是沚湄，他不是我杀的，我来时他便躺在这里了。”沚湄心里打了个突。林国风当然不会骗她，那么杀阮大侠的另有其人了。不会是那位神秘的灰衣女子，她从来不用这样的手法。那会是谁呢？她蹲下身去，检查阮观云的伤口。林国风轻声道：“是长剑，刺中后心，深约一尺，一剑毙命。沚湄，像不像天石门的‘玉女投梭’？”沚湄站起身来：“不错。可是能在阮大侠毫无察觉之下得手，这份功力……”二人相对默然，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即使是乘人不备得手，也除非是林国风这样的高手不能办到。
沚湄振作精神，扬声道：“来人哪！”过了片刻，院外有阮家的佣仆答声：“是沚湄姑娘吗？有什么吩咐？我家老爷吩咐，这个院子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沚湄大声道：“快去请云霄世叔夫妇来此，出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