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第一个叫出声来:“姑娘,这太危险了!”沚湄瞟她一眼,并不出声。玉风也急道:“在人家家里做客,却半夜去找人家动手,这不合适!”林霖生道:“况且小阮大侠名满天下,你……你怎么打得过他!”沚湄反问:“我要打过他干什么?”林霖生双眼瞪得有铜铃打,说不出话来。玉风道:“师叔是让你去试探他的武功。这我明白。可俗话说,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一旦动起手来,谁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师叔为什么好端端要让你去干这个?他自己去不成吗?”
沚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去歇歇吧,吵得我头疼!”玉林二人面面相觑,只得退了出去。沚湄转身倒在床上,闭目养神。翠翠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却只是想着沚湄与阮大侠对阵会如何。沚湄的武功当然不对阮观云的对手,说不定明天太阳升起来以前,沚湄就会被人家杀死了。心里一急,眼泪都流了出来。
沚湄虽是背着身,也能猜到大半,却一言不发,也是心乱如麻。她叮嘱自己镇定下来,镇定下来,只有镇定下来才能好好想想,可是翠翠极力压抑的抽咽声终是扰得心烦。她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坐起,走了出去。翠翠从不曾见她发过脾气,急得大叫:“姑娘,你去哪里?”她理也不理。
信步往人少的地方走,不觉来到一个园子里,只见花木茂盛,小池清澈,甚是幽静。沚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师叔不会出师无名。阮大侠武功高,我不是他的对手,但也不用担心他一下子杀死我。只是师叔为什么要让我去试探他的武功呢?难道今日匆匆一面,他已经看出什么破绽?他要与阮大侠过招吗?旗逢对手,胜负难测。不,阮大家是内家高手,师父的功夫……唉,师叔很危险啊。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动手呢?”回头细细地思索阮观云一举一动,竟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脚步声轻盈,由远而来。沚湄正在一丛芭蕉后面,来人没有看见,沚湄却看得很清楚。一个二十多岁的苗条女子,容貌如画,却十分憔悴,似乎便是阮家大小姐阮伊人。但见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行色匆匆,又不时回头顾盼,显然怕被人发现。沚湄好奇心起,跟在后面。她此时功力已非昔日可比,阮伊人也没有发现。
阮伊人走到花园角落一所废弃的旧房子前,左右看了一下,从破落的窗户轻轻叫道:“娘,娘!”里面有人答应,一张中年妇人的脸出现在窗口:“你又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别再来了吗?”
阮伊人匆匆问道:“娘,他们今天给你送饭了吗?”听不清里面的回答,只见阮伊人打开食盒子,把里面的盘碗一件件传送进去。中年妇人叹道:“傻孩子,这点吃的有什么用,你不听娘的话,娘吃了也是从后脊梁下去的!只有你听你爹的安排,好好嫁了过去,日子久了,再想法替娘求情,我才有机会逃出生天呀!”阮伊人低声哭泣:“我……我……娘,你不知道,我不喜欢云出岫!”中年妇人急道:“到现在了,你还顾喜不喜欢?你就不替娘打算?”阮伊人被逼急了:“可是他也不喜欢我!他一心想着天石门那个丑八怪!”
沚湄在旁,倒还有幽默地心情想着:“这是说到我了。那妇人就是阮夫人吗?把她关在这里的自然是阮大侠了。但是为什么?就算女儿不愿嫁,迁怒母亲,也不至于如此严厉吧。”
却听阮夫人又在叹气:“娘何尝不知道你的心,你是喜欢你的表哥苗之乡,可是他已经死了啊。若论起来,他是比岫儿强,人也温柔,武功也好。可是现在不能说这个了,岫儿有了云霄的指点,已是今非昔比。况且你舅舅全家都不在了,那一头已是图不上了,也只好抓住这一头。要说喜欢不喜欢的,都是孩子气的话。多少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面都没见过就过在一起了,不也过了一辈子吗?”阮伊人愤然道:“娘总是这样说。娘和爹不就是媒妁之言吗?看你们这一辈子,再看今天这个样子!”阮夫人幽幽说道:“我们?我们这一辈子,……”接下来便没有没有了,半晌,响起低声的啜泣。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沚湄等阮伊人走后,也轻轻走开。她顾不得多想那一对母女的事,急忙回去换了身简捷的衣服,匆匆来找阮观云。沿路问了几个下人,来到另一个后园,三间精致的屋子,微有灯光。沚湄扬声道:“阮世伯在屋里吗?弟子求见。”
门吱呀一声开了,阮观云迎出来,微微讶然:“沚湄姑娘,这么晚来,有事吗?”沚湄笑道:“白天人多杂乱,夜深人静,正好向世伯请教。”阮观云也笑道:“姑娘见识不凡,才智过人,我有一日之强者,不过武功修为而已。这是经年历月岁月磨练出来的,姑娘年轻,何必急于一时?”沚湄正色道:“前辈谬赞。就如前辈,在下明知前辈内功高深,却看不出丝毫门派路数,岂不是无知?”阮观云笑道:“匆匆一面,看不出内功路数有什么奇怪?姑娘若有兴,不妨手谈一局,如何?”沚湄立刻站到下手,笑道:“弟子求之不得!”
“手谈”本指下棋,阮观云用在这里,意思是只比武较量,并不真拼死活,隐含了指点的含意。沚湄当然高兴。
于是二人动起手来,起势很慢,一招一式,往往运到一半即便收手。然而二三十招一过,沚湄额头便冒出了汗珠。 又打了十几招,阮观云的鬓角也微微湿润了。原来二人较量内功,虽不真实相交,却只有更费功力。
阮观云收手笑道:“姑娘不错,真是长江后浪催前浪,我是老了。”
沚湄垂手侍立,笑道:“前辈谬赞。晚辈百思不解,世伯从未出家,怎么武功中竟有少林派的风范?”
阮观云点手唤她坐下,笑道:“好眼光,真了不得!实不相瞒,我的恩师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我的内功正是少林派的嫡传。”
沚湄讶然道:“原来如此。只是这位高手,晚辈竟从不曾耳闻,真是孤陋寡闻。”
阮观云笑道:“姑娘太谦了。其实你是知道他的,他与你师祖许可久许老爷子有交情,很佩服你师祖自创一家,还曾相约切磋论剑,只是因故未曾践约。啊,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沚湄脱口而出:“是断魂谷老人?”
阮观云点头笑道:“不错,姑娘见识,真正不凡。他从离开少林寺就隐居在深山,人们是这样称呼他的。”凝神静思了一会儿,说道:“上次小女到天石山捣乱,说实话我没把你们放在眼里,想着‘天石三英’浪得虚名,实不足虑。不想数年之间,姑娘武功精进,已非小女能望项背。姑娘,老朽在这里向你求一个情。小女鲁莽无知,将来若有得罪,望你看老朽一点薄面,原宥她三分。”说得十分真诚。
沚湄忙站起身来:“世伯的这话,我如何敢当?令爱与敝派,不错有过误会,但也早事过境迁了。云公子与敝派情同手足,令爱是他的夫人,就同我的嫂子一样,都是自家人了。世伯的话说得太重了。”阮观云脸色萧索,喟然长叹。
过了片刻,阮观云打起精神,又道:“姑娘,你的师父是哪一位?我看‘天石三英’的眼光才略,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沚湄依实说道:“我本是孤儿,不知父母,被师父收养。后来师父和两位师伯都曾教授我。但我真正传承的另有其人,并非‘天石三英’。”阮观云点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我师承的,你可愿意听吗?”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当时的阮观云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父母被仇人所杀,一个妹妹尚在怀抱。阮观云虽从小习学武艺,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报仇可算无望。这时一位隐居的高人走上门来,主动要求教他武功,却全是内家真力。三年之后,高人离去。阮观云就凭着三年的功力,杀凶报仇,名满天下。他虽知恩师隐居在一个叫“断魂谷”的地方,但遵师嘱,从没有去拜见过。这些事,因阮度云年小,都不知道。
又过了很多年,恩师忽然来到阮家,已年老体弱,且负了内伤。阮观云伺奉汤药,衣不解带,但终于留不住老人垂危的生命。临终前,老人留下话,让阮观云去铲除一个无义的恶徒,此人竟凭武艺高强,杀伤亲师兄,端得可恶之极。但他也受了老人的重击,右腿受伤,估计一时不能再出江湖。老人不知此人姓名,只描述了年龄、相貌和武功路数,并说:“他的腿伤若没有高人耗费内功治疗,恐怕会残疾。若护理不当,死去也有可能。所以你不必费力去寻找他。但将来若有一天遇到,你不仅要竭力报仇,更要小心提防,因为他也一定认得你的武功传承,会伤你报仇。
说到这里,阮观云又黯然出神。良久,才道:“伤我恩师的,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二十多年以来,我一直盼着他伤重不治,那样我就不必再报仇了。因为当时就能与师父不相上下,如今自然更加高深莫测。我怕我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终是没有死,并且已经找上门来了。沚湄,我已经嗅到他的气息了。你可知道?”沚湄脸色霍然而变。
阮观云惨笑着说道:“也许你笑我胆怯懦弱,不错,这是我一生的毛病。但当此时,我也没有违背恩师遗嘱的道理。况且我不找他报仇,他也会来找我报仇。沚湄,你不肯说出真正传授你武功的人,我也不勉强你。但请你带个话给他,问他一声,断魂谷崖头飘散的魂灵,如今可收回来了吗?”
沚湄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回自己的住房。但到房门前,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的武功是师叔林国风所授,这并不是秘密,连云霄夫妻父子也都知道。因为众所周知,所以适才没有专门提到。阮观云便以为是有意隐瞒。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阮观云到现在还不知道授她武艺的便是林国风。而林国风命她去试探阮观云的武功,一定是知道了。
那么,林国风就是试图杀死师兄的“恶徒”,他的残腿就是阮观云的恩师所伤。在武林之中,这也只是常事。连阮伊人杀死掌门师伯的儿子,这样的大仇也可以事过境迁,何况二三十年前的一段旧怨!虽然杀师兄一定是不好的,但沚湄的师叔做这样的事,一定是另有隐情。沚湄希望说破这隐情,替林、阮二人消除误会。因为阮大侠是那样喜爱她、器重她,而她,也很喜欢那位慈祥的老人。
沚湄正想去敲师叔的敲门,身后便传来叫声:“沚湄。”循声望去,只见林国风站在院子里,显然已经很久了。他背后是一棵柳树,其时北方早春,柳树才吐新芽,简直算不上绿色,只是微微有点春意罢了。然而林国风站在这微微的春意之下,脸色平静,却有种说不出的凄惨。沚湄走了过去。
很久以来,林国风不愿与沚湄单独相对。沚湄知道那是为了避嫌疑。现在又是深夜,但林国风似乎忘了自己的禁忌,由着沚湄走近身边。过了很久,才问:“你,见到阮大侠了?”沚湄点点头:“是的,也动过手。他很慈祥,还给我讲了个故事呢。”林国风惨笑道:“讲故事?你从小最爱听我讲故事,如今却去听别人讲了。”沚湄心一动,想了想,低声说道:“师叔愿讲,我还是爱听。只是现在师叔不怎么给我讲了。”林国风振作精神:“那么,今夜我就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