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是我国最早的国别体史书，共21卷，全书按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分国编次，记载了从周穆王到周贞定王（公元前990年—前453年）前后五百多年的史事，反映了这一漫长历史时期诸侯各国的交往、争战等情况。
全书以记言为主，与《左传》重记事不同。语言艺术虽不及《左传》，但说理严密，刻划人物也比较形象生动，对后代散文有很大影响，在我国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
原文
勾践灭吴
越王勾践栖于会稽①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②，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③越国之政。”大夫种④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⑤，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⑥乎？”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⑦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
遂使之行成⑧于吴，曰：“寡君勾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天王，私于下执事⑨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⑩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勾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惟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沉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国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太宰嚭谏曰：“嚭闻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勾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其身亲为夫差前马。
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乃致其父兄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归下也。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官其子。其达士，絜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勾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也，无不歠也，必问其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不衣。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
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请报之！”勾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请姑无庸战。”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亲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仇，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勾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
果行，国人皆劝。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于囿，又败之于没，又郊败之。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勾践对曰：“昔天以越予吴，而吴不受命；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命而听君之令乎？吾请达王甬、句东，吾与君为二君乎！”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君若不忘周室而为弊邑寰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寡人请死！余何面目以视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灭吴。
注释
①勾践：越王允常之子。允常初曾与吴王阖闾互相攻伐，允常死，吴乃乘越之丧伐越，竟为勾践所败，阖闾伤指而死。栖：本指居住，此指退守。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市东南。
②昆弟：即兄弟。国子姓：国君的同姓，即百姓。
③知：主持，过问，参与。
④种：即文种，字子禽，楚国郢人，入越后，与范蠡同助勾践，终灭吴。功成，文种为勾践所忌，赐剑自杀。
⑤（chī）：细葛布。
⑥无乃：恐怕。后：迟，晚。
⑦子大夫：对大夫（文种）的尊称。
⑧行成：求和并达成协议。
⑨下执事：下级办事官员。
⑩师徒：指军队士兵。辱君：屈尊您（亲自来讨伐）。辱，表示谦卑的说法。
请勾践女女于王：第一个“女”作名词，指勾践的女儿，第二个“女”作动词，指做婢妾。下两句同。
左右：作动词，处置、调遣的意思。
孥（nú）：子女。
子胥（xū）：即伍子胥，名员，吴大臣。
三江：指钱塘江、吴江、浦阳江。
上党之国：此指中原各国。
太宰：官名。嚭（pǐ）：人名，夫差的亲信。
中原：此指原野。
前马：仪仗队中乘马开道的人。
句无：地名，在今浙江省诸暨（jì）市南。
御儿：地名，在今浙江省嘉兴市境。
鄞（yín）：地名，在今浙江省宁波市。
姑蔑：地名，在今浙江省衢（qú）县东北。
广运百里：方圆百里。东西为广，南北为运。
二三子：你们，指百姓。蕃：繁殖人口。
取：同“娶”。
免：同“娩”，指生育。
豚（臀）：小猪，也泛指猪。
饩（xì）：口粮。
当室者：负担家务的长子。
絜（jié）：同“洁”。
摩厉：同“磨砺”，这里有激励的意思。
庙礼之：在宗庙里接见，以示尊重。
歠（c惑）：给水饮。
衣：动词，穿。水犀之甲：用水犀皮做的铠甲。亿有三千：言吴兵有十万三千人。亿，这里指十万。
旅：俱。
常赏：合于常规的赏赐，下文“常刑”指合于常规的刑罚。
囿（诱）：即笠泽，吴地名，今太湖一带。
没：吴地名。
达：遗送。甬、句东：甬江和勾章以东。指今浙江省舟山县。句，同“勾”。
壹饭：小小的恩惠。指曾有恩于越（指曾同意与越议和）。
不忘周室：吴是周的同姓，故曰。寰宇：指屋檐下，也泛指房屋住处。
次：驻扎。
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