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吴迪在走廊里回味着刚才老师讲的内容,四周传来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自从筑成莲台之后,能感知到的范围变得很大,整个学校范围内就算一只猫轻轻从围墙跑过的声音也尽在耳中。
“XX县医院打电话到学校,说要找一个叫张洁的学生,让他快点到医院,有个被群众送到医院的患者可能是他的家人。”
这个声音夹杂在全校所有的声音中,吴迪开始没有在意,但是当声音提到“张洁”这个名字时,却让他顿时集中了注意力。
“啊……”这是张洁惊讶的声音。
“老师,那我得赶紧去医院,您帮我向我们班主任罗老师说一下好吗?”
“好的,我先帮你请假,等你到了医院看看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再和班主任联系吧。”
“那谢谢老师了,我得赶紧走了,回县城的大巴一会儿就没有了。”
然后吴迪听到张洁离开时推开教务处门的声音和跑向宿舍楼的脚步声。他甚至听到了张洁因为紧张害怕而变大的呼吸声。
她在担心什么?吴迪想了想,家里有人病了?他闭上眼睛,右手食指和小指的指尖相触,催动莲台内那七彩的液态元气,无数未来可能发生的画面纷纷在心底闪动。吴迪正待细看,啪!所有画面轰然倒卷,回归成一滴七彩元气,滴溜溜地在莲台内滚来滚去。在那一瞬间吴迪只看到了模糊的一个残破画面,画面背景是阴暗的灰黑色,看不清是哪里。一身素白的张洁手捧一个不大的盒子垂头而立,黑发凌乱不堪,遮住了面孔,流露出无法掩藏的莫大伤心和痛苦。
吴迪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这是极为不好的预兆啊。
“罗老师,我好像有点儿发烧……”
“嗯?吴迪,怎么回事?让我摸摸……”
“啊,好烫,你赶快回家吧,让你父母带你去打个针,需要我安排同学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我还能骑车子,如果晚上好不了,明天我想请假休息一天。”
“好,赶紧回去吧。”
吴迪在庞大的感知范围内关注着张洁的行踪。她匆匆回到宿舍楼拿了些东西,就离开学校,坐上公交直奔省长途客运站。于是吴迪便也尾随在她后面远远地上了另外一辆公交车。
“怎么回事?好紧张,好难受,心还是不是我的,为什么控制不住它……”张洁坐在开往XX县的客运大巴,心像揪在一起一样难过,车窗外的风景映入眼帘,但毫无意义,除了赶紧到达,在她眼睛里看到的一切景物都被忽略。甚至连吴迪上车后就坐在她身后几排的座位上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是爸爸,爸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担心了那么久,总是害怕突然有一天有人到学校说爸爸出事了,总是那样担心着,但又期盼着永远不要有人来,期盼着直到高三毕业,直到拿重点大学的通知书给爸爸看,直到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把他接到自己的小家,直到永远他都在自己身边。自从妈妈离开之后,整个世界上,他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他一定不要出事,一定不要!”
焦急地胡思乱想着,心中就像装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恨不得让这辆大巴突然从两侧生出翅膀,穿越天青色的天空,直接飞到县城。
大巴晃晃悠悠,到达XX县的时候天色已暗。张洁下车后匆忙坐上一辆载客电动三轮车,直奔县医院而去。
县级的医院条件不是好,略显破旧,走廊顶上的荧光灯管由于使用年限过长,两端发红,中间放射出惨淡的白光。走廊里昏昏暗暗。大部分科室都已经下班关门了,张洁跌跌撞撞地从门诊到病房、从医生值班室到护士站,焦急地问询。
“哦,你就是张洁啊,是病人的家属吗?是这样的,今天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120送来了一个急诊病人,说是突然倒在街头,有热心人打的120,没有人认识他。我们从他口袋里找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叠起来的一张奖状。根据奖状上省二中张洁的名字,我们联系了学校。”
“那是我爸爸,是我爸爸,医生,他怎么了,怎么了啊?”张洁神色惶恐,惊魂不定。
“……怎么说呢。”医生犹豫了一下,看着身穿校服的年轻女生,像是在想该怎么措辞。“你家大人呢?你能让你妈妈或者其他亲属过来吗?”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们家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亲属了……医生,我马上就够十六岁了,爸爸病倒的话,我就是我们家的大人了……医生,我爸爸他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快告诉我吧。”张洁已经是快要哭了的表情。
“……”医生也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情,却只能让这个还是大孩子的女生承担。“那只有对你说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先不要太激动。”医生停了一下,给张洁留出一个做思想准备的短暂时间之后继续说。
“经过全面的检查,患者患有幽门浆膜下浸润性肿瘤,肿瘤细胞已经浸润到临近的组织和器官,并且已经有了淋巴转移。”
医生看了看对专业名词不太理解的女生,转而用通俗的方式解释:“简单点说,就是胃癌晚期,已经转移,CT影像显示,肿瘤细胞已经转移到了结肠、肝脏、肺脏、胰腺,甚至淋巴结和胸骨也发现了疑似肿瘤的痕迹。”
张洁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头顶,冰凉彻骨的寒意从头凉到了脚底。她的瞳孔忽然收缩成像针尖一样,目光似乎失去焦点。医生给她拉过一把椅子,扶她坐下来。
“病理切片要明天才能出结果,那时才能正式下结论。仅靠CT的影像我们只能大概做出推论。也许推论出错了,也许是良性的呢,你先不要这么着急。”医生看到张洁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说了些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安慰言辞。
“对了,还有费用问题需要解决。患者来的时候没有一个家属,所以抢救费用是医院暂时垫付的,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需要尽快筹集。”
“啊?”张洁仿佛刚刚回过神来,“治疗费用?需要多少钱?”
“这个我也说不准,以实际治疗时发生的费用单据为准,像你爸爸的这种病情,每天大概要几千元左右。医院是要求先交费,后治疗的。现在患者已经欠费,如果不抓紧补交欠费,将会影响后面的治疗。”
“好了,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赶紧去看看病人吧。今天晚上患者需在ICU里度过,你只能从窗外看一看。”
张洁如同失了魂的僵尸一样,迈着机械的步子跟随值班护士来到ICU加护病房。
ICU里的呼吸机湿化器咕噜咕噜地翻腾着泡泡,注射泵在缓慢移动柱塞,按照预先设定好的速度和程序向管道里推入药物,德尔格呼吸机在嘟哒、嘟哒地工作,自动吸痰器偶尔会嗡嗡嗡地响起来,疏通已经窒息的呼吸道。血气分析仪、血氧饱和度检测仪、心电图机等各种设备通过粗的、细的各种管子和导线连接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个代表心脏还在跳动的波形信号起伏不定地显示在屏幕上。大概是使用了镇静剂,那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被拆碎的玩具,等待着被修复。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在呐喊着要继续活下来吧,但在医护人员的眼里,他已经没有任何修复的手段了。如果撤掉维持系统的话,床上那个瘦的像一副骨架的人大概会在几个小时内走完生命最后的路程。
曾经有一个医生在自己的微博里说过:“我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地狱,但如果有,应该就是ICU这个样子吧。”
张洁就站在ICU的外间屋,透过玻璃盯着这恐怖的令人发狂的画面,面色苍白,神情茫然而无助,尚显稚嫩的肩膀微微抽动,发出无声的抽泣。
“好了,这里只能探视五分钟,你得离开这里了。”护士机械而冰冷地按照制度要求她离开。
“离开……让我去哪里?不,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请您遵守医院的制度。”
“不!我不要走!”
“您这样会干扰到我们正常的护理和治疗的……”
“……”女生没有任何反应。
“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护士的语调明显提高,声音也大了起来。
“……”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中那可怕的画面,画面的中央是那个瘦骨嶙峋浑身插满了管子的人。
“您必须马上离开!”护士几乎是大喊了一句,然后走到张洁和观察窗之间,用身体去阻挡她的视线。
医生在值班室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喧哗,立刻赶了过来。他看了看情况。
“我们理解您现在的心情,我们向您保证,就算您不在这里,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照顾里面的患者的。而且,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马上回家去准备治疗所需的费用,如果费用不能到位的话,医院的治疗会向低费方案转变,很可能会导致患者转入普通病房。”医生说话的语气虽然很有礼貌,但论起实质却是赶紧交钱,否则人就完蛋了的冷冰冰的内容。
“啊,费用……,没钱的话,你们是不是就不治了?”张洁被医生的话拉回到现实世界。
“呃,这倒不会的,只是……”
“是什么?是什么?你们也会治疗的,对吧?”
“嗯。我实话实说吧,如果没钱,医院只会选择费用最低的治疗方案,基本上来说,就是……”医生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就是不再积极施救了。”
天青色一样晴朗的少女此时容颜憔悴,泪花攒满了眼眶,马上就要滴落。她咬了一下嘴唇,嘴唇上血色尽失。
“是钱的原因啊……我知道了,我马上走,我会把钱交上的,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我爸爸,求你们了……”
“好的,请相信我们,ICU里是24小时特护的,我们会像你就站在这里一样好好照顾患者的。”
少女向医生和护士深深鞠了一躬,“拜托你们了!”
张洁回到他们租住的小房间里,打开家里存放重要物品的一个铁质饼干盒,里面是一个户口簿、一个存折、爸爸的身份证和妈妈离去时留下的硬币大小的玉环。除此之外,连一元钱都没有。
破破烂烂的存折上余额是120元。张洁呆呆地看着这个数字,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每天大概要几千元左右……”
她打开自己的粉色小钱包,这个钱包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见没有什么地方损坏,她就把它洗刷干净一直用着。她再次数了一遍里面的钱,其实没有什么必要,这个粉色钱包里的钱数她记得很清楚,1490元。
明天去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总共就会有1610元了。
“每天几千元……1610元……每天几千元……1610元……”医生的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张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嚎啕大哭,压抑了一天的情感终于在谁也看不到的自己家中释放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爸爸……呜呜呜……”
“妈妈那么早就走了,现在……现在爸爸你也要走吗?你也不要我了吗……呜呜呜……”
“不可以的!你不可以这样!呜呜呜……你不可以把我一个人扔下的,呜呜……你当初明明答应了妈妈的,要陪伴我长大的,呜呜……”
“我还没长大呢,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你不会就这样丢下我的,不会的!”
“爸爸不会这样的,爸爸你一定不想离开我的,爸爸你一定是在坚强挣扎着和死神在搏斗吧……”
少女的心里又浮现出那个瘦骨嶙峋浑身插满了管子的人,画面里尽管他一动也不动,但心电图监视器上的心跳却始终在努力搏动着。
“爸爸,你再坚持一下,接下来要靠我了,你只要在那里和死神搏斗就可以了,不要输就好,一定不要输,外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我要拿我的一切来拯救你,你等着我!”
性格倔强的少女在痛哭之后止住了伤悲,不再哭泣,看了看屋子里爸爸捡来的破烂家具,都卖不出什么钱啊,家用电器也只有台灯和手电筒,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了。她想了想,把妈妈留下的玉环拿了起来。
“对不起了,妈妈,这是你留给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必须把它换成钱了,我相信你也会答应我这么做的,对吗。爸爸的生命才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妈妈,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务必帮助爸爸脱离死神的掌控。”
“妈妈,如果能拯救他,我不在意自己付出什么。”
“妈妈,请务必达成我的愿望,守护他。”
“接下来,我要去找钱了,我一定要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