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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耶路撒冷

承受苦难,然后复活

耶路撒冷。

它是荣耀之城,它是哀愁之城。人民的赞美照耀着它,人民的血泪浇灌着它。城市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级台阶,都被喷洒过殷红的鲜血。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它是一个民族的灵魂。

有位作家写道:“世间的美丽与荣耀,上帝把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给了其余的地方。世间的苦难与哀愁,上帝把九分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给了其余的地方。”

这就是耶路撒冷,这就是耶稣要去征服的城市。

耶稣骑着一头母驴,走向耶路撒冷。他身后,是那些弟子们。

他为什么不骑着白色的骏马,进入耶路撒冷?弥塞亚难道要骑在一头驴子上,完成伟大的征服吗?在那个时代,骏马代表着权力,而驴驹则代表和平。耶稣依旧是弥塞亚,但却不是手持宝剑、骑着白马的王者。他扔下了心中的宝剑,坐在驴背上,奔向耶路撒冷。

弟子们依旧沉浸在梦幻之中。

耶稣不骑骏马,那也很好。先知书里不是说过吗:“锡安的居民哪,要欢喜快乐!耶路撒冷的人民哪,你们要欢呼!看啊!你们的君王来了!他得胜凯旋而来,却谦虚地骑着一头驴子。他的权柄必从这海管到那海,从大河管到地极。”

从大河直到地极,这是多么辽阔的国土!

这是凯旋之旅。他们的老师要光荣地进入耶路撒冷,坐在大卫王的宝座上,统辖万国。祭司们和罗马人将像尘土一样,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而他们也将分享老师的荣耀,无论在天庭,还是在地上。

他们苦苦追随了耶稣四年,现在是收获的日子!权力、荣耀、宝座,蛊惑着他们的心,让他们兴奋莫名。

耶路撒冷出现在眼前。

从橄榄山上望去,整个耶路撒冷尽收眼底。高大的城墙环绕着它,十二座城门拱卫着它,雄伟的锡安山支撑着它。在金门之后,是整个以色列的心脏——耶和华的圣殿。

当火红的太阳从天边升起,阳光会洒在圣殿之顶。此时,覆盖金属的殿顶会射出金色的光芒。它们震颤着、混杂着、变幻着,在晨曦中谱写着光之音乐,像是唱给耶和华的光焰赞歌。从橄榄山上望去,整个圣殿如同燃烧着的黄金之宫。

这是以色列献给耶和华的礼物。在金光中,以色列向自己的上帝祈祷。

——为了自由,为了胜利,为了弥塞亚!

耶稣久久地望着耶路撒冷。

他见过这个城市。他曾踩在它的殿顶上,忍受着魔鬼的诱惑。他跳下了?他没跳下?他还是最后跳下了?主啊,莫使我动摇如风中之叶,当使我坚定如不转之石。

——不,他最终还是没有跳下。

所以如今他骑在驴背上走向它,充满哀伤。一句话忽然跳进他脑海。就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

耶稣回过头来对弟子们说:“你们知道我们此行的结果吗?”

“老师,你会坐上大卫王的宝座,然后……”

“我会承受苦难,被折磨,被杀死……然后我会复活。”

弟子们鸦雀无声,他们面色惨白,惊恐万分。难道这就是他们光荣的征服之旅?

耶稣注视着山下的耶路撒冷,眼泪不自觉地流出——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但愿你能记住今天的事。”

感谢上帝

许多耶路撒冷人迎接他们,耶稣的名声早已传播到这里。他们用盛大的仪式欢迎北方的先知,有人把自己的外衣铺在道路上,有人把细嫩树枝撒在地上。耶稣骑在驴上,踏着这些衣服和树枝,进入耶路撒冷。

当人群拥挤在一起时,就会变成一个神经质的怪兽。它随时准备哭泣,也随时准备欢笑。它可以打倒魔鬼,也可以杀死天使。

今天,这个怪兽准备高歌欢笑。

它爆发出了喊叫:“和散那①归于大卫王的子孙!应主之名而来的应当赞颂!和散那归于至高之天!”

耶路撒冷人希望耶稣会带给他们一个奇迹。

人群簇拥着耶稣,走进这个城市。在他们身后,只留下遍地的树枝。

今天有事要发生

圣殿里人声嘈杂,就像一个热闹的集市。

——再有六天,就是逾越节了。

犹太人有四个传统节日,而四月份的逾越节是最隆重的。它是为了纪念耶和华击杀敌人,带领他们摆脱奴役而设立的。犹太人会从整个以色列乃至从整个东地中海沿岸赶来,参加这个节日。数以万计的人涌到圣殿前,向它奉献祭品。

异邦人留在它的最外围。所有的外族人,哪怕是罗马主子,也只能站在第一层台地上。那里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着警告:不信教者不得进入上层台地,违者一律处死!犹太人可以昂首阔步进入二层台地,所有的女人都要留在这里,这里是女院。只有男人才能进入第三层台地。

那里有一座镶嵌金银的青铜大门,“以色列院”就在大门后面。以色列男人可以进入这个院子,朝拜台地顶端的“至圣所”。

每个朝圣者都意味着一笔财富。

这里有各种货物出售:祭神用的斑鸠、羊羔、经卷、乳香、酒和油,甚至还有成群的牲口。圣殿外还聚集着大批钱商。罗马和希腊的钱币不能奉献给上帝,因为上面有异族人的头像,因此钱商也就应运而生。他们热心地帮朝圣者兑换本地货币,顺便收取高额手续费。

圣殿区域成了一个巨大的集市。牛羊在柱廊周围打着响鼻,鸽子扑打着翅膀在地上蹦跳。小贩、手艺人、钱商到处都是,他们拥挤在每一个角落里,大喊大叫,招徕主顾。讨价还价的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财富像一条河流在这里涌动。

这也是祭司们的金河。这条河在他们手里流过,大量金子从指缝间掉下来,落在钱匣子里,叮咚作响。这些金子变成了灿烂的袍服、丰美的饮食和华丽的住所。祭司们迷恋这条财富之河。

今天,这条河里却起了巨大的波澜。

圣殿的绣幔后面,有一双眼睛在窥视。它警惕地扫视着台地上的人群。今天有事情要发生。一只干枯的手轻轻地掀开帐幔的一角。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它正向圣殿的方向挺进,越来越清晰,不时能听到其中爆发出欢呼:和散那!

那是成千上万的人才能发出的喊叫。它像海潮一样涌向圣殿的大门,发出沸腾般的喧嚣。终于,轰鸣达到了顶峰,欢呼声直冲圣殿深处:和散那!和散那!和散那归于至高之天!

咆哮的巨兽正在叩响圣殿之门。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无数目光投向圣殿的入口,周围忽然一片寂静。

一个盛油的瓶子从货架上坠落,发出砰的一声。尘土飞扬。

绣幔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身后是密集的人群。站在最前面的是十来个面色黝黑的加利利人。人群刚刚还在欢呼,现在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个青年。

不安的气氛在膨胀,一阵电流在人群中传过。是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个火花就能劈开这股电流,让它变成燃烧的野火。

这个青年扫视着台地,到处是香料的气息。商贩、钱币、柜台,一群群注定要被宰杀的鸽子和绵羊,在它们的上面是辉煌的圣殿。这就是他的圣殿——自己曾在极度的孤独里向他祈祷,曾在大沙漠里感受过他的拥抱,那是自己灵魂的父亲。如今,耶稣站在黄金和鲜血中,默然无语。

他憎恶地看着那些货物和钱币。一个东西似乎在他身体里断裂了,红色的海水灌进了脑海,汹涌澎湃。

他冲到钱商面前,推倒了他们的桌子。散乱的钱币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拿起绳子,开始驱赶那些牛羊。他挥舞着绳子,面色涨得通红:“把这些东西拿去!不要把我父的殿堂变成买卖的地方!”

商贩们惊慌地看着他——以及他身后的人群,人群正在蜕变成一只怪兽。也许只要这个青年再来一声喊叫,再发出一个手势,这个怪兽就会挣脱铁链,扑向他们,把面前的一切撕得粉碎。

商贩们、朝圣者们、神殿的仆役们,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人类在生与死的长期考验里,进化出了这种奇特的直觉。没有人动,没有人去阻止这个青年。所有人都战栗地等待着,等待着人群里摩擦出的第一个火花。

青年忽然停住了。他回身扫视着人群,一脸奇特的表情。他打量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商贩,又看了看手里的绳子。他猛一缩手,绳子掉在了地面上。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说话。

他转身离开了圣殿。

人群默默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他们既迷惑,又不满地看着这个青年。难道这就完了吗?他应该吹响号角,为耶路撒冷吹响号角!然后是战斗!他既然是先知,就应该踏在渎神者的血泊里,走向圣所。

而他一语不发地走了。

和散那的歌声沉寂无声,绣缦后的眼睛也消失了——犹太大祭司已经看得够多了。现在需要的是行动。

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耶稣和他的弟子们闷闷不乐地走着。

彼得、雅各不满地嘟囔着,犹大则从绷紧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叛徒!这个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但是,走在最前面的耶稣却颤抖了一下。

万一他真的是先知

昏暗的房间里,十几个人围坐在一个长桌旁。昏暗的烛光把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到墙壁上,恍若幽灵。

坐在长桌上首的是一个瘦削的长者。他干枯的手轻轻摩挲着一部厚厚的圣书,眼睛出神地望着烛火,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周围的人。

一个服饰华贵的中年人愤愤地说:“他不许在圣殿做买卖。他不许!他以为自己是谁?做买卖招惹他什么了?你倒说说看。几个打鱼种地的,不许别人做买卖!”

有个瘦子冷冷地打断他:“这不光是做买卖的问题,司库大人。问题是那种疯狂。他把疯狂传染给了耶路撒冷人,就像传播麻风病一样。你没听见他们喊什么吗?他们说他是弥赛亚!”

一个讥笑的声音:“骑着一头驴的弥赛亚,身后跟着另外十二头驴子。”

有人接话说:“这十四头驴子,还要在耶路撒冷开创一番事业呢。”一个秃头的胖子摇晃着脑袋:“今天很危险,非常危险。说实话,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压低了嗓门,用一种恐怖的语调说:“我当时想要抬头祈祷,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团红云,就罩在他上面。那不像云,倒像是一团血雾,血雾里像是有一双翅膀……黑色的翅膀……”

一个烛花爆裂开来,光焰瞬间变得格外明亮,照耀着每一个人的脸。倏尔它又黯淡下来。

一时没有人发言。

过了一会儿,有个叫尼哥底母的人犹豫地说:“我和他交谈过。当时我路过加利利,听过他的宣讲。然后我去拜访了他。当然,他说的都是亵渎的话……可是,确实有一种力量。他的话里像是有一种光焰,让你的心跟着空气一起颤动起来。”

那个瘦子打断他的话:“我也听过他的宣讲。他的话会让一些懦夫觉得甜丝丝的,觉得很舒服。但那是亵渎,他扭曲了上帝,把他说成了多愁善感的神,懦夫的神。他在侵蚀信仰的根基。他现在又到了耶路撒冷,在圣殿里指手画脚。我们已经没有选择。”

大家都望着他。他耸耸肩膀说:“我们必须杀死他。”

司库点着头说:“不错,必须杀死他。”

周围传来一阵嗡嗡的附和声。

尼哥底母表示反对:“如果不先听取口供,查明他所做的事,怎能给他定罪呢?”

那个被红云吓倒的胖子嘟囔说:“他身上有诡异的东西,据说他曾经让死人复活。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是那个人——那个人?”

长者忽然站了起来。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是燃烧的火炭:“你们简直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你们向窗外看看。告诉我,外面有什么?那里有成百上千的罗马军队!如果他是那个人,那些罗马军队会用刀剑洗劫整个耶路撒冷,整个以色列!

“他是不是义人,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民众认为他是那个人,他们就会愚蠢地认为自己能对付罗马军队。我今天看到了整个过程。当时,只要他愿意,那些蠢货甚至会跟着他去杀死祭司,去攻打罗马堡垒!

“可你们谁能告诉我,罗马人摧毁过多少国家?是啊,数都数不过来。罗马有几十个军团,而以色列什么都没有。你们希望看到圣殿被焚毁吗?你们希望看到整个以色列变成瓦砾吗?”

尼哥底母小声说:“万一他真的是先知呢?您就不怕沾上先知的血?”

长者轻蔑地看着尼哥底母。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一个月夜。月亮挂在天上,照耀得大地一片明亮。我在路上走啊走啊,一直不停地走着。路上有狼在嗥叫,还有游荡的狮子。而我疲惫得都不会害怕了,我只是不停地走。也许我走过了整个以色列。

“然后,他出现了。耶和华站在火焰中,递给我一个匣子。那个匣子外面镶着石板,粗糙不平。石板上面有一个塞子。火焰的飞灰不断落在匣子上。

“我拔开了塞子,里面一下子喷出了鲜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鲜血。即便在梦里,也很难想象出有那么多鲜血。它像泉水一样喷涌,那是以色列人的血,整个以色列民族的血。

“它不停地流,淹没了峡谷,淹没了高岗,也淹没了天空。一个红月亮挂在天上。

“我捧着匣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手伸进血泊里,想要堵住那股血流。我的手居然融化了,像春天的雪一样融化了。血还在流——以色列的血要流干了。

“我听到了无数喊叫的声音,就在那个匣子里面。那喊叫让我想起了它——”他抚摸着精美的圣书。“就像这个书里血淋淋的文字。无数个时代在这本书里叫喊,无数死尸和鲜血透过这些纸张在叫喊。

“我在匣子里听到的就是它的叫喊。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把匣子摁在胸口,血冲进我的心。它碎裂了,像筛子一样,像尘土一样。我还站在那里。我的手融化了,我的心没有了。我浑身是血。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大笑,像夜枭,像撒旦。我听出了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有理由大笑:血流停息了,月亮又变得皎洁。

“我脚下的以色列重新又安静地睡去,等着有一天耶和华来唤醒它。”

此时,长者已是泪流满面。

他俯下身来,对尼哥底母说:

“你还觉得我会害怕义人的血吗?一个人代替人民死,免得整个民族灭亡,这不是有益的事情吗?

“我愿意为以色列做任何事情。为它守候,为它死亡,为它沾上一手的血,为它吞下我自己的心!而你,守着你小小的良心吧,尼哥底母。”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终于,有人清了清嗓子,说:“可是我们拿那些民众怎么办?”

长者挥了挥手:“如果今天他发出号召,那些无知的人会跟从他。可是他没有。民众不喜欢犹豫不决的人。他要再找到这样的机会,就很难了,而我也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那么我们应该做什么?”

“去和他交谈。监视他。然后……逾越节的时候……”

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

耶稣和弟子们离开了耶路撒冷,住到了城外的伯大尼。

伯大尼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坐落在橄榄山的山坡上。它距离耶路撒冷大约两公里远。这段日子里,耶稣跋涉于伯大尼和耶路撒冷之间。晚上,他回到伯大尼。白天,他去耶路撒冷。

他再次走进圣殿——但不再挥舞绳鞭,而是在柱廊间平静地游走。

总有祭司和文士尾随着他。他们小心翼翼地和他交谈,向他抛出一个个问题。耶稣知道他们的意图。在他们的微笑和阴谋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有人问他:“在律法当中,哪一条诫命是最重要的?”

耶稣说:“你要全心全意地爱主——你的上帝。这是最重要的诫命。第二条也一样重要:你要爱人如己。全部律法和先知书,都以这两条诫命作为根据。而这两条的核心就是爱。”

爱与天国是耶稣所有言论的核心。他的话语像花环一样,缠绕着它们,依恋着它们,围着它们旋转。它们是耶稣心底里不断重复的和弦。如今,他在耶和华的圣殿里重又弹奏起它们。

爱的旋律回响在圣殿中。这个带领犹太人血洗过无数城池的神,这个用洪水毁灭过世界的神,在爱的旋律中显得明澈如天宇,灿烂如星河。圣殿里仿佛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就像灵魂的弦音在震颤。

耶稣说:

“天国好比一个王为了自己的儿子预备婚宴。他派仆人去邀请客人来参加婚宴,可是他们不愿意来。他再派遣另一批仆人出去,吩咐他们告诉客人:‘我的筵席已经摆好了,公牛和肥畜都宰了,万事俱备,请你们来赴宴。’可是,那些被邀请的客人还是不加理会,有的去耕田,有的去做买卖。还有一些人抓住王的仆人,凌辱他们,把他们杀了。

“国王大为震怒,派兵去剿灭那些凶徒,烧毁他们的城市。然后他对仆人说:‘我的筵席已经摆好,但是先前所邀请的人不配享受。现在你们到大街上去,把碰到的人统统请来。’于是仆人到街上去,把看到的人,无论好坏都请来,让喜宴上坐满了客人。”

耶稣平静地看着祭司和文士们,说道:

“于是,他们尽情欢宴,直到永远。”

他们和耶稣长久地对视着。如果能够,他们渴望杀死那些仆人,推翻宴席,粉碎他的天国,撕裂他的爱,然后用这些尸体和废料铸造一个祭坛。这个祭坛上刻着:摧毁一切仇敌的以色列之神——耶和华。

不仅是他们,耶路撒冷的人民同样不理解耶稣的话。他们希望听到的是充满怒火的宣言。一个怒吼的狮子带着他们撕碎仇敌。那才是弥赛亚!弥赛亚的核心不应该是爱,而是恨!

有文士问:“向罗马皇帝恺撒纳税,是否违背我们的律法呢?”

这个问题是一个圈套。它的正面是罗马人的刀剑,背面则是犹太人的怒火。几乎所有的犹太人都宁愿把钱奉献给圣殿,而不愿交给罗马人。如果耶稣回答“否”,追随他的犹太人会抛弃他。如果回答“是”,则等于向罗马人公开挑战。

耶稣问他们要了一枚罗马银币。他指着银币上的头像,问道:“这上面的像和名号是谁的?”

他们说:“是恺撒的。”

耶稣就对他们说:“恺撒的应当归给恺撒,上帝的应当归给上帝。”

他的回答相当有技巧,但也许更有技巧的办法是不做回答。

归根到底,他的答案是:是的,我们可以向恺撒纳税!只要守候住自己的灵魂,向我们征税的是不是恺撒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的心灵充盈着爱,这个世界如何起落沉浮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撕开了一个裂口:耶稣对谁来征税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天国和神。他并不仇恨罗马,也无意光复以色列。耶稣不是在对公元30年的犹太人说话,他是在向永恒诉说。

他的追随者几乎都不理解这一点:耶稣是全世界的先知,却不是以色列的英雄。

耶稣把银币还给了提问者。他环视四周,耶路撒冷人冷漠地看着他:这就是我们盼望的弥赛亚吗?向罗马人纳税的弥赛亚!

无声的歌在圣殿响起,宛若一个激烈争辩的合唱:

——恺撒的归给恺撒,上帝的归给上帝。

——和散那!和散那!和散那归于至高之天。

——如果在至高之天里,依然有罗马人,那我们怎能在那里唱响爱之歌?

歌声永远地沉寂了,耶稣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从这一刻起,耶路撒冷人再也不会为他唱起弥赛亚之歌。

谁一生中是没有罪的

从圣殿外传来一阵喧闹。有一群人拥挤在一起,喊叫着向圣殿走来。他们一直走到耶稣的面前才停下。

人群中有女人的哭泣声。这声音尖利无助,就像出自被捕兽器抓住的小兽。她低垂着头,蓬乱的长发,盖住了她的面颊。两个男人拽着她的手,把她像狗一样地拖曳着。她的衣服上沾满污泥和血迹。

人群里,有几个妇人向她吐唾沫。

耶稣认得这些男人,他们是耶路撒冷的律法师。他们头脑里塞满了戒律,心里填满了寒冰。这几个男人把那女人拉到耶稣面前,用力地一推。她跌坐在耶稣的脚下。他们指着女人,对耶稣说:“这个女人正在犯奸淫罪的时候,被抓到了。摩西在法律上命令我们,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头打死。”

人群发出吼叫:“砸死这个婊子!”

那个女人的嗓子已经干涸,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哀嚎,浸透了恐惧。

耶稣弯下腰,用手指在地上画字。

律法师催促耶稣:“你自称是先知,那么你来告诉我们,该不该砸死这个婊子?”

女人在颤抖,人群在吼叫。

耶稣直起身:“圣殿就在这里。你们对着上帝去问自己,去问自己的一生,你们中间谁一生中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砸她。”说完,他重新又弯下腰去画字。

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有一个人走开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等耶稣抬起身来,他的面前只剩下一个人。

这个女人还在颤抖,她颤抖着亲吻耶稣的脚,耶稣感觉到了脚上的泪水。他让她站了起来,对她说:“那些人都哪里去了?没有人留下来定你的罪吗?”

“没有。”

“那我也不定你的罪。你走吧,从现在起不要再犯罪了。”

她走了。彼得走近耶稣,看着地上他写的字。——“你的罪虽如朱红,必变为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夜晚,群星璀璨,如天堂之烛火。耶稣和弟子们坐在橄榄山上,眺望着星光下的耶路撒冷。

起风了,耶稣裹紧了长袍。

弟子们围坐在他周围。这些日子来,耶稣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瘦削。他的眼睛曾光耀如丽日,也曾狂暴如飙风,但此时他眼里却像一个深渊。火焰还在燃烧,燃烧着他的身体和他的灵魂。他的面颊塌陷,颧骨高耸,眼睛布满血丝,他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销蚀。

耶稣望着远处的圣殿。星光下,它还是那么辉煌——辉煌得掩盖了上帝,辉煌得吞没了灵魂。

耶稣轻声说:“这个殿宇,用漂亮的石头修建,里面有各种美好的供品。以色列在它的身体里编织梦想,财主为它奉献出珠宝,寡妇为它拿出最后一个小钱。但是日子到来的时候,它会变成一堆瓦砾。没有一块石头会留在另一块上面,每一块都要被拆下来。”

约翰坐得离耶稣最近,他打了一个哆嗦:“主啊,那是什么日子呢?”

耶稣还在望着圣殿。有人在那里交易,有人在那里死亡。那个女人的号叫在圣殿里回旋,无数个时代在她的号叫里奔流,它们黑暗得像野兽的心。

耶稣的话再次响起。它从橄榄山升起,随着凛凛夜风飘向耶路撒冷,飘向罗马人的营垒,飘向以色列的圣殿:

“世上有什么是坚牢的呢?花要凋谢,叶会枯黄。耶路撒冷会陷落,罗马也将消亡。只有天国永不朽坏,只有天国的圣殿永不崩塌。忘掉眼前的圣殿,把天国种在你们心中。它就像天上的繁星,陪你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守护着它,去忍耐,去受苦,去等待伟大日子的到来!”

约翰追问:“伟大日子什么时候到来?”

耶稣说:“没有人知道。天上的天使不知道,儿子也不知道,只有父亲知道。

“我只看到民族攻打民族,国家攻打国家。四方地震,万邦困苦。海洋奔腾咆哮,天上万象震动。我看到血流奔涌,我看到人心鬼蜮。

“我看到了死。”

彼得脸色煞白地问:“什么死?”

耶稣抬头望向天空:“以前,有人在我耳边念过一段话:他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上帝把我们众人的罪都归到他身上。他被欺凌,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

“从那一天起,我就看到了死。我洗脸的时候,它在水里;我吃饭的时候,它在我的盘里;我入睡的时候,它在我的梦里;现在我说话的时候,它又在我的口里。我没想过,死是这样的。它轻得如同一声叹息,重得如同一座海洋。”

“主啊,你怎么总是谈到死?”

耶稣沉默片刻,低声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仍旧是一粒。如果落到大地上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不过也许我谈它谈得太多了。布道书里说: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除有时;杀害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悲伤有时,欢乐有时;哀恸有时,舞蹈有时。现在还没有到哀恸的日子,新郎还没有饮下宴席上最后一杯酒。

“来吧,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今天的最后一个故事,也是最美的故事。关于伟大的日子,关于拯救和死亡。”

所有的弟子围拢在他脚边,细心地聆听着。耶稣的声音在黑夜中沉浮:

“伟大的日子里,人子坐在荣耀的宝座上审判万民。

“万民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彼此分开,好像牧羊人把绵羊和山羊分开一样。他把绵羊放在右边,山羊放在左边。那时,主要对右边的说:‘蒙我父赐福的,来承受创世以来为你们预备好的国吧。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我渴了,你们给我喝;我做旅客,你们接待我;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衣服穿;我病了,你们照顾我;我在监狱里,你们来看我。

“义人就回答:‘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就给你吃,渴了就给你喝呢?又什么时候见你做旅客就接待你,赤身露体就给你衣服穿呢?’主回答他们:‘你们所做的,只要是做在我最微不足道的弟兄身上,就是做在我的身上。’

“主也要对左边的说:‘你们这被诅咒的,离开我,到为魔鬼和它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吧。因为我饿了,你们没有给我吃;我渴了,你们没有给我喝。’他们就回答:‘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渴了、做旅客、赤身露体、病了或在监狱里,却没有服侍你呢?’

“主回答他们:‘无论什么时候,你们拒绝帮助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就是拒绝帮助我。’”

三重门

太阳隐退了,月亮隐退了,如沙如海的繁星隐退了。乌云吞没了天空,黑暗吞没了橄榄山,空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息。

耶稣站在橄榄山上,面前是幽暗的树林。伯大尼村就在树林之后。他要穿过这个丛林,回到弟子们身边。

树林的入口处有一个模糊的形体。千万树木陈列在它的身后,如同它率领的鬼影大军。它矗立在那里,似乎在欢迎耶稣,就像一个母亲在欢迎孩子。但似乎也像一条蛇在欢迎走向它的鸟儿。

汗水渗满耶稣的额头,恐惧在膨胀——就像一个成长得太快的孩子。

耶稣慢慢地走向丛林。

忽然他看到一双灼热的眼睛,像火炭一样,从那个形体喷射出来。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在等着自己,就像一头狼在等着一只羊。耶稣僵立在那里,所有的汗水都不见了。恐惧变成了一块冰,而心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切又都消失于黑暗。那双眼只是一种幻觉?耶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天宇的光芒点亮了整个橄榄山,那不过是一棵无花果树。它已经枯萎,伸开干枯的枝杈,立在丛林的入口。耶稣终于松了口气。

闪电一瞬即过,黑暗重新又吞没了橄榄山。无花果树又变成了穿长袍的男人,用火炭般的眼睛扫视他。上帝啊,那只是一棵无花果树啊!但一种直觉告诉他,现在自己没有看错,这是孩子式的直觉。孩子们正是凭借这种直觉,感受到藏在黑暗里的恐怖。

他继续向丛林走去。他必须过去,丛林的后面有伯大尼,有约翰,有彼得,还有犹大。那个形体离他越来越近。头顶上雷声隆隆,雨水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又一道闪电。

无花果树伸开枝杈,耸立在面前。但没等电光逝去,它已经变形为一个人。这个男人伸开双臂,悬立在空中,形成一个十字。他的身体扭曲,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鲜血从他额头滴下。

额头下,是他自己的面颊。

耶稣突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还在床头摇曳,他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那只是一个梦……但是梦里的一切那么逼真。那双火炭般的眼睛,似乎还在脑海里注视着自己。

耶稣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他忽然呆在那里:他手上的不是汗,而是殷红的血。

这时,一声轻轻的叹息从身边传来:

“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她衰老、疲惫,脸上布满了皱纹。

耶稣低声叫她:“母亲……”

玛利亚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你把血肉给了世界,那么你给了我什么呢?只有痛苦。”

耶稣感到一阵羞愧,羞愧过后又升起一阵莫名的恨意:“这个世界被污秽悲惨包围。我用我的血去洗刷它,我用我的死去祭奠它。整个世界的苦难,都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胸口里!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你不能给我一个拥抱?我悲苦得都要死了。”

玛利亚反驳说:“爱?你懂得什么爱?我爱我的孩子,每一个孩子。我照料他们,哺育他们。为他们我可以高兴地死,也可以忘我地活。可你呢?你真心地爱过我吗?或者真心地爱过一个恋人吗?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那种爱?你只会爱整个世界——那种稀释的爱。”

一个黑暗的东西活生生地在他眼前裂来了。耶稣喃喃低语,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玛利亚说:“等你死在十字架上,太阳不会熄灭,星辰不会坠落,大地也不会裂开来哀悼你。这个世界只会默默无语。只有一个人会为你流尽最后一滴泪,那个人就是我——你的母亲。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把你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去爱。”

耶稣的泪滴在手掌上,烛光映射之下,宛若鲜血。

玛利亚站起来,走到床边,捧着耶稣的脸:“你真让我伤透了心。”

耶稣看着母亲的眼睛,那里有一个温暖的海洋。他定定地看着它,直到它慢慢开始变化。海洋开始变得灼热,就像被火焰搅动一样。水变成了灰,又变成了炭。

一双眼睛正凝望着他,如同灼热的火炭。耶稣汗毛直竖,大喊了一声:“魔鬼!”

玛利亚碎裂成了灰尘,在房间里飘荡。

耶稣猛然坐起,还是在这个床上。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房间,玛利亚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无花果树也不过是梦的梦。

他听到了敲门声,声音低沉而有节奏。

耶稣跳下床来,裹着袍子向门口跑去。这个声音让他欣喜,从敲门声里他听出了渴望已久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它来了。

他刚打开房门,光焰的激流就吞没了他。

现在应该是晚上,但外面却光明得如同照耀着一百个太阳。伯大尼、橄榄山乃至远处的耶路撒冷,都被光焰吞没了。周围只有燃烧的光焰,一切就像梦境中的天堂。

在光焰的中心,有一个比光焰更明亮的形体,所有的光焰都从他喷射而出。

耶稣又落下了泪水,但这是喜悦的泪水:“天父!你终于来了……”

从光焰中心传来一个声音:“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你走过了心的炼狱,你走过了苦的荒原。你舍弃了一切,却唯独没有舍弃对我的信念。你把爱的旗帜插在了大地上,你把我的天国带到了人间。你经受住了一切考验,终于走到了光荣的终点。你是我的爱子。”

耶稣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的嗓子哽咽了,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声音又说道:“我要给你最伟大的奖赏。”

耶稣的心中忽然闪过一种恐怖的感觉,如同一道电流。他挣扎着开口说:“什么奖赏?”

光焰中扑来一阵彻骨的寒冷,回答就裹挟在这寒冷之中:“死!”

耶稣尖叫一声。他醒了,这次他真的醒了。

从种子长出什么

耶稣坐在餐桌旁,心绪烦乱,昨天的梦境依旧缠绕着他。

彼得犹豫地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耶稣终于注意到他,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彼得吞吞吐吐地说:“主啊,昨天我在梦里见到了你。”

耶稣打了个哆嗦,惊讶地看着他。

“昨天夜里,我梦到无数人在奔跑。他们拥挤在一起,向橄榄山上跑去。有人跌倒在路上,后面的人就践踏而过。他们在躲避身后的东西,吓得要发狂。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觉得逃跑的人也不知道。但我听到了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是怪兽在吼叫,又像是一个巨人逼近的脚步声。

“他们在奔跑,我也跟着奔跑。我记得我踩在一个女人身上。”

彼得控制着自己不哭出来:“她摔倒了,我从她身上踩了过去。可是我根本就没想过低头看她一眼,我只是不停地奔跑,想离那声音远一点儿。主啊,那是怎样的声音啊……”

“我们跑进了一个丛林。在丛林的入口,有一个人挂在十字架上。不过,也许不是十字架,而是棵无花果树。我急着要跑进丛林,没有时间仔细看。

“然后,下雨了。雷声滚滚,还有闪电。大雨倾盆,我随着众人跑进一个圣殿。圣殿灯火通明,在黑夜里显得那么安全,那么可靠。等我跑进圣殿,可怕的声音果然消失了,里面只有祭司的吟唱。”

耶稣问:“祭司是什么样子呢?”

彼得回答道:“他们袍服很华丽,相貌庄重,环绕着一个巨大的祭坛。圣殿里有许多人,他们都是为了躲避那个声音。这些人拥挤在祭坛前,有的哭泣,有的祈祷。然后……”

彼得停住了,耶稣等了一会儿,追问道:“然后怎么样?”

彼得颤抖地说:“然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非常可怕。事情是慢慢发生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大家非常害怕。于是……慢慢地,有人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杀了。那些小孩子在哭。那些女人也在哭,她们不是哭自己,而是哭自己的孩子。

“他们把孩子绑起来,放到祭坛上。他们唱一些赞美诗,很美的赞美诗。然后他们拿出刀,割开孩子的喉咙。血流在祭坛上……”

彼得的声音已经嘶哑。

“然后他们互相赞美,称颂对方虔诚无私。他们拥抱,站在血泊里互相拥抱。那些祭司称赞他们,说他们把最美好的东西献出来了。

“女人和孩子们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她们等着轮到自己被送上祭坛。有一个女孩子瞪着眼睛,看着被杀死的弟弟。一种绝望在她的眼睛里延伸……

“然后还有奸淫。有人把女人拖到黑暗的地方……

“那个声音渐渐停了。我想,也许它是吃饱了。我不知道,不管怎样那个声音停了。祭司们又开始歌唱,开始赞美。他们歌唱的是……你的名字,赞美的也是你的名字。

“他们在死尸上赞美你的名字!”

周围鸦雀无声。

“然后,我就醒了。”

耶稣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弟子们等了一会儿,想要退出去,却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有一天,魔鬼会长出洁白的翅膀。它飞来飞去,从天涯飞到地极,从一个心灵飞到另一个心灵。它看到圣殿是美好的。它听到赞美诗是动听的。它说:‘这个世界以为自己需要爱和平安,其实它需要的是恨和恐怖。’它飞上了祭坛,把爱换成了恨,把平安换成了恐怖。于是,赞美诗更加响亮了,有什么比尸体上的赞美诗更辉煌的呢?”

耶稣依旧低着头。弟子们只听到他嘶哑颤抖的声音:“他们以为上帝悦纳了他们的献祭,他们以为自己像天使。”①

耶稣忽然抬起头,眼睛扫视着弟子们:“也许有一天,有人会用我的名字做恐怖的事情。他们会舔舐我的血,用它来装点自己的邪恶。

“你们要记住我,更要记住我的话。你们要把它当做种子,种到人们的心田。野兽咆哮,鬼影幻化,但种子不会死。不管长夜如何黑暗,不管血泊有多么腥秽,等春天到了,种子总要发芽。它钻出土壤,绽放鲜花,好像完全不曾经历过那些暗夜寒风、凛冬霜雪。

“我们有不同的道路。我用我的血荣耀上帝,你们要用生命荣耀我的血。

“人们会捉拿你们,把你们交给法庭。你们会受鞭打。你们会为了我的缘故,站在统治者和君王面前,为了福音作证。”

耶稣的目光依次扫过他们:彼得、雅各、约翰、安德烈……一张张惶惑惊恐的脸。就是他们吗?也许就是他们。他们都害怕死亡,害怕苦难。但如果需要,这些人终究会挺起胸膛,迎接死亡与苦难。他们所需要的,也许只是一点点时间。

“甚至你们的父母、兄弟、亲族、朋友,也要出卖你们。为了我,你们要承受人们的憎恨,但坚忍到底的人终究会保住不灭的灵魂。

“没有今生的征服,没有今生的荣耀,有的只是苦难,以及对苦难的忍耐。这就是你们的道路。”

彼得问:“主啊,那么你的道路呢?”

“我要把我所有的血给你们,我要把我所有的肉给你们。我要把自己变成一粒种子,我要死在灵魂的黎明。

“我的道路是这样,你们的道路是那样。哪一条道路更好,只有上帝知道。”

这时,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玉瓶,里面装着贵重的香膏。她来到耶稣面前,打碎了玉瓶,把香膏浇在耶稣的头上,芳香的气味弥漫整个房间。然后,她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犹大冷冷地说:“这瓶香膏值三十多两银子,而以色列到处都是穷人。”

耶稣看着犹大:“为什么指责她呢?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以后还有穷人在你们身边,你们随时可以向他们行善,但是你们很快就会失去我。她把这香膏浇在我头上,是在安葬我。安葬将死的我。”

犹大没有说话,忽然转身离开房间。

耶稣坐在那里,散发着芳香。众弟子环绕着他,都默默无语。

离逾越节只有两天了。

犹大走在耶路撒冷的街头,他的心头充满了愤恨。三年的追随,一场梦幻。有人追寻胜利,有人却追寻死亡。一头羊,终究是一头羊!虚伪!虚伪!三倍的虚伪!

彼得还在想着昨晚的梦。那个眼神空洞的女孩,她的灵魂一定在那刻死掉了。这个丑恶的世界配不上她的灵魂。于是,她死了。

祭司们在密室里窃窃私语。一位老者坐在他们中间,默默地沉思。岁月教会他等待的价值,如今等待即将终结。今天,他要接待一位来访者。

一个女人拿着破碎的玉瓶,走在路上。她想起那个人,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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