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说人生就是一趟没有回程的旅行，沿途的风景像我们的心情一样，起起伏伏忽明忽暗，有四季变化也有明媚和忧伤。有时，我们没有选择的机会，我们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等待春的来临。阴影和光明，都是旅行的一部分，它们像血与肉一样画成了一个我，一个你。
我有个朋友，梅子。
她有大名，跟这个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大家都喜欢叫她梅子。
梅子是江苏人。家里姊妹三个，她是家里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一个读了大学，一个读了高中就开始胡闹。读了高中的那个妹妹从小被过继给了同族的一个叔叔，小妹妹在叔叔家过得不如意，等到十六岁的时候，他们家条件好点了，就把她接了回来。
小妹很叛逆，四处闯祸，泡吧、喝酒、打架，无所不能，仗着一张清纯的脸，骗了不少小男生，也被不少小男生大男人骗过。
梅子的爸妈很头疼，谁拿她都没法子。
她动不动就失踪，伴随她失踪的常常是家里的钱。有时几百块，有时一两千。梅子的爸爸气得住院，他大骂哪个都不许管她！谁要是管她的话，他就要打断谁的腿！
起初，家里人还找她，后来渐渐的，当她失踪变成习以为常的事情后，家人也就不再当作一回事。
父亲想要给她点教训，想让她学点知识文化，大姐二姐学业那么好，不能让她就这样做个小太妹。
小妹到扬州一所职业院校读书，上学不到一年就跑了回来。她嚷嚷着说不念书了，被父亲打了一顿。奇怪的是，她没有哭。
事后，她告诉梅子说她怀孕了！梅子当时人在北京读书，一下子慌了。她想了一夜，然后给家里去了电话说让小妹来北京吧。
父母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同意。尽管，当时她还是个依靠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的穷学生。
梅子觉得自己就像山谷里的野百合一样，她相信迟早有一天，她，还有她的两个妹妹，会像野百合一样，开得汪洋恣肆。
梅子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平房，三百块一个月，墙薄得像张纸。隔壁讲话声音大了点，听得一清二楚。旁边住个女人，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来，然后夜里会有肆无忌惮的呻吟飘进梅子的耳朵里。
梅子那时还没有男朋友，她听了颇有些难为情。小妹听了冷哼两句，她说想不到北京的女人这么奔放。
别瞎说。
小妹就低首不语了。
梅子找同学凑了一千多块钱，带小妹去医院检查，然后做了药流。
梅子旷了好几天的课，整天陪着小妹，给她煲鸡汤。她特地去菜市场杀了一只乌鸡。她一点也舍不得吃，小妹让她喝点汤，她也不肯。
小妹说我喝不了那么多的汤，大姐你喝一点吧，就算帮帮忙。
梅子愣是没喝一口。
后来剩下一碗鸡汤，小妹赌气放在桌子上。梅子怕坏了，没有冰箱，她打了一盆水，将鸡汤放在水里。
夜里梅子起来好几次，倒水换水。
房间小得够呛，除了一张一米的小床外，只有一张桌子，再放不下任何其他物件。她和小妹就挤在那张小床上，地上有一台摇头扇，算是最大的电器。她怕小妹寂寞，她连一台电脑或电视也没有，于是梅子给小妹讲各种故事。
小妹听得入迷，她说大姐你为何不写小说？我觉得你讲得比很多人都好。梅子笑笑说，我写呀，但是我觉得我写得还不够好。我投过稿给一家报社，一直杳无音信。
梅子呵呵笑着，她很开心，小妹当她第一个读者。
小妹说，大姐，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梅子说，小妹，我觉得你也能行！
第二天，梅子心痛地发现，那碗乌鸡汤还是馊了。她闻了闻，然后说，味道应该不错吧？扔了怪可惜的，不如我喝了吧？
小妹一瞬间眼泪掉下来，她说，大姐，你别喝了！
梅子讪笑着，然后将那碗鸡汤缓缓地倒掉，她望着鸡汤万分心痛。
梅子快毕业了，大学四年，没谈过一场恋爱。倒不是没有让她心动的男生，但是一想到对方的条件，跟自己的条件一对比，她立刻心灰意冷了。
那个男生，浙江人，长得眉目俊朗，家里做生意，颇有点家资。
我们都叫他大江。
我曾经怂恿过梅子，看大江对你也挺好的，要不你就主动点吧？
梅子摇摇头。大江是个万人迷，女人缘极好，在一所男多女少的工科院校，他的身边竟然从未缺过追求他的人。
梅子有些自卑，她将这些细微得如同绵绵春雨的情感，全变幻成笔端的文字。她的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已经有上海一家报社录用了一篇。
她欣喜若狂，拿着那笔微薄的稿费请我、小妹、大江吃了一顿火锅。
梅子去了上海，做文案策划。一个月几千块钱，除了房租日用开支，她几乎剩不了多少钱。她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漂亮的衣服，只穿从七浦路买来的便宜货，耳朵上戴着十块钱一副的耳坠，最贵的衣服不超过一百块，脚上的鞋子跟衣服价格不相上下。
最奢侈的一次是给自己烫了发，花了两百五十块钱，将自己整得像旧上海的女人。后来她自嘲自己是两百五。
大江给她打电话，无意中听说她买十块钱一副耳坠，心疼不已。大江挂了电话后，告诉女朋友说自己周末要去上海出差。
他瞒着女朋友，在淮海路某个商场专柜里给梅子买了副耳坠，然后又买了条铂金项链，送到梅子租住的地方。梅子还是跟小妹住在一起，她们住在上海的老弄堂里。
梅子有些不好意思，她穿梭在公共小厨房里为大江做了顿丰盛的饭菜。
吃饭的时候，大江问小妹现在做什么。小妹说大姐前年给我报了个成人高考班，现在我在财大上课学习，还有两三年才毕业。
她对大姐心存感激，而梅子对她觉得歉疚。梅子没有一分余钱，她的钱全用在小妹跟自己的生活上了。
饭后，大江说梅子你陪我去走走吧。
华灯初上，夜晚的上海美轮美奂。
你跟她要结婚了吧？梅子仰起头问他。
大江点点头，然后说到时你一定要来。
梅子低头不响。大江从包里掏出首饰说，给，送给你的。
梅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说，不贵的，便宜货。我这是买了地摊货，怕你嫌弃，然后找了两个名贵的盒子而已。
我给你戴上吧？梅子点头同意。他借着月色和路灯的亮光，给她戴上了项链。
梅子终于恋爱了，对方在一家央企上班。谈了两年，梅子觉得可以谈婚论嫁了。可是，每次梅子谈到结婚的话题时，对方都是闪闪躲躲。
梅子知道他是嫌弃了，觉得她像简？爱一样，穷、不漂亮，事实上，梅子长得还蛮说得过去。
她压抑住心中这种念头，跟他又谈了半年，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跟他摊牌——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丢人？他说不是。但梅子知道他没说实话。
又过了半年，他跟梅子说，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个性不合。我们还是分手吧。
那一夜，梅子没回家，一个人沿着黄浦江走了一晚上。
两年后，梅子换了工作，她去了报社当记者。
她一直单身。小妹大学毕业了，回老家工作去了，在一家银行上班。她想想就要笑，小妹这朵野百合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春天。
她从来不敢想自己的未来。她还是没有攒下什么钱，但她日子过得比前几年好多了。她不再去七浦路买衣服，有时在淘宝上买衣服，有时去淮海路上买打折换季的衣服。
她一直在等待着她的春天。
可是，她的春天在哪儿呢？
大江离婚了。原因不明。
梅子抽空去了一趟杭州。他们沿着断桥往苏堤上来回地走，直到走得累了，她说，走吧，我请你去楼外楼。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梅子脱掉了大衣，露出里面的衬衣。大江一眼瞥见多年前他送的那根项链。
他指了指她的脖子说，还戴着呢？
梅子说，还戴着呢——这是我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怎能说扔就扔呢？
梅子站在黄昏的西湖边，全身沐浴着深秋的颜色，庄严肃穆。她揉了揉眼睛说，大江，要是你将来还打算爱人的话，能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
大江愣了愣，然后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他说好的，我一定优先考虑你。梅子在夜风里笑着流泪，她说春天怎么那么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