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和投资银行家还有一点不同。有的动物早上起来捕猎晚上睡觉,有的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说到底万物的生长都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可投资银行家们却恰恰在各个方面违背这一自然规律。坐我左边的女士在一个星期里只睡了10个小时,坐我右边的先生因为睡眠严重不足、咖啡摄入过量拿东西的时候手开始颤抖,而我自己也已经整个周末没踏出公司一步了。这种不要命的拼劲我以前也只在人们为孩子、家庭、爱人和理想而奋斗的时候见过,可问起我亲爱的同事们时,他们竟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想我很可能以后也会成为一个这样的银行家,你们可能也会。经过这次实习,至少下一次我再踏入这片野生的草原的时候,我会有所准备。
读完Maggie的这篇文章后,夏瑞漫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伤心呢。Maggie清楚地明白每个人都挤破了脑袋想涉足的投资银行并不是什么天堂,它甚至可能是与天堂对立的地方。但把投行比作动物吃动物的野生世界后,Maggie还是义无反顾地决定要成为这个血腥世界的一员。夏瑞漫很少去评论学习金融的学生和金融从业者,她知道这世界需要银行家、投资家、股票交易人,只是不需要这么多罢了。而他们挣的钱与他们对社会所作的贡献是否成正比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或许一切都该由市场说了算,或许不。
二十一
说好一开学就办的暖新居派对因为各种原因拖了又拖,到第四周的周末才办。虽然不是房子的主人,但因为是那里的常客,夏瑞漫很自觉地早到了两个小时帮忙布置家里。说是帮忙,夏瑞漫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偷吃刚做好的小点心上。跟贤妻良母型的Jo比,夏瑞漫觉得自己就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Jo说,她会做这些都是因为父亲去世后妈妈工作忙,几年来都是由她照顾弟弟妹妹。Jo的家庭本身也不算非常富裕,可以想象父亲突然病逝的消息对她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母亲也因此常常要加班到深夜。但Jo从未表现出忧愁的一面,她反而是大家的开心果,是在别人沮丧时用笑脸为他们打气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再吃厨房的东西,夏瑞漫转移阵地去客厅陪伴正在扫地的Lauren。Lauren边将地上的头发扫进簸箕边抱怨说:“现在收拾得这么干净不过是为了让它在一个小时后变得更加脏而已!明天早上还得再收拾一遍!”Lauren不喜欢家庭式派对,至少不喜欢在自己家里弄,她觉得前面的准备工作和结束后的清理工作都是自寻烦恼,去餐馆、酒吧或者夜店都比这轻松简单得多。Jo则不一样,她喜欢这种自己在家像主人一样招待客人的感觉。
“我最不喜欢打扫卫生了!”Lauren又用中文向夏瑞漫传达跟刚才同样的意思。
“你的普通话学得怎么样了?”夏瑞漫同样用中文问。虽然都是中国人,这还是Lauren和夏瑞漫第一次用中文交流。Lauren今年选了汉语当做一门课程。语言的课程总共有五个等级,Lauren上的是第四级,程度中等偏上。夏瑞漫本以为Lauren是为了拿一个轻松的高分才选中文,她想,虽然Lauren从小在国际学校上学,但也不至于需要在外国学汉语吧。但没想到Lauren却几次向夏瑞漫抱怨中文好难。
“我口语还可以,毕竟跟父母还有上街买东西什么的都要说普通话。但读和写真的不行,我除了小时候被爸妈教过写汉字外,就没再写过。”Lauren有很纯正的北方口音,只是语速比常人慢些。不过,她说英语的语速也比较慢,或许也不是娴熟程度的问题。
“你看字还行吧?毕竟也得看菜单什么的。”夏瑞漫想,虽然Lauren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但不会认中文字的话,她真想去认识认识这对奇葩父母。
“字我当然认识,只是我很少读中文的书和学术性文章,所以有深度一些的文章读起来就有些困难。我是觉得有需要才去学中文的啦,要不然简直是浪费时间。”
“对啊,我特别不愿意上学过的课程,哪怕可以得100分也不愿选,简直是煎熬。你爸妈当时怎么没给你在外面报个中文学习班什么的?”
“他们觉得学好英语最重要,毕竟是世界通用语言。”
“那你爸妈现在肯定很满足了,你英语说得这么好。”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可现在老外都开始学中文了!我们班的同学个个都比我牛,惭愧啊。”
夏瑞漫和Lauren正聊着,门铃响了。Jo赶忙从厨房跑出来,边跑边嘟囔着:“谁呀,这么早。”来人是Ben和他带来的大家以前都没见过的朋友Edward。Ben是极端右翼分子,他的想法在去年,‘大英帝国史’课堂上的发言就可见一斑。Jo和Rosa经常在私下里谈论Ben所说的不堪入耳的评论,至少对她们来说不堪入耳。Ben在把Rosa介绍给一个他的波兰朋友时,曾开玩笑似的说Rosa是新纳粹主义分子,这让她很气愤。那个波兰人从此以后见到Rosa就绕道走,让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Hi,Ben!”Jo有些惊奇地说。她不记得有邀请Ben,Ben应该是从别的朋友那里听说,又自认为和大家关系还不错,就不请自来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夏瑞漫问。她和Lauren也走了出来。“不是说不欢迎啊,只是好奇而已。”夏瑞漫怕Ben误会,又赶忙加了句。Ben并没介意夏瑞漫的话,平和地说道:“另外一个饭局刚散,又懒得再回家,所以就直接来了。你们还没准备好?我可以帮忙。”
“不用不用,基本弄好了。你先去沙发那儿坐会儿吧,别人可能还得有一会儿才到。”Jo说。
“噢,对了,这是我一个朋友,叫Edward。他来伦敦找我过周末,就顺便一起。”Ben突然想起杵在一旁的Edward。大家相继跟Edward打招呼,介绍自己。
“你们都住这儿吗?”Edward问道。
“不,我不住这儿。”夏瑞漫摆摆手说。
“还有两个男生,他们出去买酒了,应该快回来了呢。另外一个女生,我也不确定她去哪儿了,应该在家里的。”Jo补充道,像是在回答Edward的问题,又像是在对Ben解释其他三人不在场的原因。
陆陆续续的,客厅和走廊都站满了人,有少部分夏瑞漫认识,大部分她看着眼熟但叫不出名字,还有一部分她从来没见过。Jo、Lauren和Samuel非常热情地跟每位客人攀谈,而夏瑞漫、Rosa和Sean则站在一个角落里聊天。
“你们两位主人要不要去跟别人聊会儿?”夏瑞漫说。
“反正大部分都是Jo叫来的朋友,我在学校也就跟你们比较熟。”Sean道。Sean这么一说,夏瑞漫想想还真没怎么见过Sean跟别的人打交道。Jo则恰恰相反,在校园里每走几米她都能见到个熟人。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事真是气死我了!”夏瑞漫正好看见远处的一个戴头巾的穆斯林姑娘,这让她突然又想起了巴以问题。自从上“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的冲突”这门课以来,她就没少生气。有时候突然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为解决这个让千方人丧失生命与家园的问题贡献一份力量,有时候又丧气地觉得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揪心,过度参与只能让她难过并折寿10年罢了。
刚接触、了解一个问题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世界的不公的时候,人总会比较不冷静,比较容易动气。这让我们无法以更客观的眼光去看问题,用更清晰的头脑去分析问题,用更平和的语气去讨论问题。这么说或许没错,但有的时候,当我们渐渐习惯一个问题的存在后,则不仅变得更客观、更冷静,也变得有些麻木了。我们想,这些问题就在这里,且永远会在这里,习惯了就好。龙应台曾这么问:“中国人,你怎么不生气?”这句话适用于任何人。只有生气了,我们才有去改变的心。可改变这些是我们的责任吗?我们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遵纪守法,这样还不够吗?什么是善举?什么是责任?到底怎样区分两者?在交通和资讯都非常发达的今天,我们是否也该承担比之前更多的社会责任?
“我同意。”Rosa说。在巴以问题上她跟夏瑞漫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在抢占了别人的土地后还义正词严地说这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并且不满足地要求更多。”夏瑞漫道。
“最关键的是他们还能找到支持者,美国总是无原则、无条件地支持以色列。”Rosa又说。
“你对这事怎么看?”夏瑞漫问Sean。一是真的想了解他人的看法,但更多的是想找到更多与自己看法相同的声音,希望得到更多的肯定。
没想到Sean却说道:“我应该比较支持以色列。”
“什么?!为什么?”没等Sean把话说完,夏瑞漫就激动地插嘴道,好像Sean刚才的话犯了弥天的大罪一般。她一直认为Sean是左翼分子,自然应该是支持巴勒斯坦的,不是吗?
Sean并没有像夏瑞漫一样大叫,而是平和地回答说:“其实,也不能说是支持啦,应该说我可以理解以色列的所作所为。二战后,流离千年的犹太民族终于有了一个家,那就是以色列。二战时犹太人受了太多的苦,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安全保障,保证以色列这个国家能不受外来侵害。而这种安全感也是最难得到的,它被好几个伊斯兰林国家包围,巴勒斯坦武装分子又常常对其发动袭击。一个国家想要保护自己并没有错。”
“我同意犹太人在二战的时候很惨,他们之前的遭遇也令人同情,但这不代表他们有抢别人的土地的权利。就算犹太人曾经生活在巴勒斯坦地区的土地上,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呀!再说了,这种说法根本没有坚实的历史根据。犹太复国主义者凭什么为了自己建国就把别人驱逐出去。要建设好自己的家园,这句话是没错,但这不能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基础上。发展恐怖组织确实不对,但同时巴勒斯坦的民众已无其他方法。我一个朋友曾对一个把哈马斯和以色列的对抗比作野蛮和文明的冲突的人说:‘要是你生活在加沙或者西岸,你也可能变成哈马斯的一员。’当然,我绝对绝对反对哈马斯,他们的行动不仅对犹太人,对穆斯林也没任何好处,但我那个朋友的话也不无道理。你认为不来点狠的以色列会妥协?”夏瑞漫无法同意Sean刚才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Rosa刚想开口再帮夏瑞漫说几句,只见Samuel正向他们走来,便没多说话。夏瑞漫和Sean也看到了Samuel的出现,刚才的对话因此戛然而止。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怎么突然这么安静?”Samuel已站在Sean和Rosa之间。
“啊,没什么没什么。”夏瑞漫想就这么搪塞过去。只可惜她撒谎的功力实在很弱,从眼神到肢体动作都出卖了她。
“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Samuel并不罢休。或许他应该识趣地假装点点头,但他没有这么做。
“我们在讨论巴以问题。”Sean边说边看夏瑞漫和Rosa,他的眼神在说,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Sean与夏瑞漫和Rosa不同的态度不难理解,Sean更偏向以色列的态度得到犹太人Samuel的支持的可能性很高,夏瑞漫和Rosa则从来没在Samuel面前表达过自己对中东问题的看法。她们可以与Sean争论得面红耳赤,却怕冒犯了Samuel。Sean的话一出口,Samuel便明白了夏瑞漫说“没什么没什么”的用意,说道:“我不是那种超级右翼的激进分子,而且我也喜欢听别人的意见。当然,如果是有歧视的言语我也会生气,就事论事就行了。对于你来说,你难道愿意别人在讨论跟中国有关的问题的时候,见到你后就马上停止吗?哪怕他们对中国政府的评价不一定完全正面,你也不会因此憎恨发表评论的人吧。”
“当然不会。”夏瑞漫说,“我最喜欢听不同的想法了,当然不能是带有偏见的对中国人的议论。不,其实也没什么,这样我还能多了解了解中国人以外的人对中国人的看法,以及这样的偏见到底从何而来。不,也不一定是偏见,有时候旁观者反而看得更清楚呢,从外面看中国说不定更客观。”
“所以说嘛,我也是这么想的。”Samuel说。夏瑞漫便把她和Rosa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Samuel听后,说:“作为一个非犹太教人,或许很难理解犹太人的所作所为,认为抢占‘别人’的土地就是强盗行为。可很多犹太人真的是觉得那些土地是他们的,是上帝赠与他们的,父母从小就这么教他们。”
“可难道借用上帝之名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夏瑞漫总认为宗教信仰走向极端带来的不是大善,而是大恶。这种大恶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源于人心灵最深处的信仰,这种信仰很难被改变,这不是抓起来坐几年牢,进行几年教化就可以改变的。也正是因为这是信仰,在杀戮“敌人”的时候他们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反而认为这是光荣的行为。他们甚至根本不在乎牺牲自己的性命。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僵持的时间越拖越长,两方都不肯让步。哪怕有那么些人希望以和平及妥协的方式解决问题,激进组织也是不会就此罢休的,这让这令人心痛的局面永远无法得到化解。比如说,哈马斯提出的主张以色列永远不会同意,他们的行为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罢了。”Samuel说完后有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一个点,相信那种几乎每天都能从新闻里听到在巴勒斯坦地区和以色列发生武装冲突的心情一定不好受。
夏瑞漫每每听到又有多少人无辜牺牲的消息都会愤怒地想,如果真有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才会允许这样多的苦难。
Samuel曾跟她说过他去西岸的经历,他说他看到许多住在西岸的难民还一直把1948年前他们的房子的钥匙挂在门口,希望有一天能再次回家。听到这里夏瑞漫潸然泪下。60多年前,住在巴勒斯坦的人以为他们的离开只是为了暂时躲避四处乱飞的子弹,战争结束后就能回家了。可谁知道这一走就是几十年,甚至可能是几百年,永远。
Samuel突然回过神来,接着说:“如果要追溯今天这个局面的起因的话,以色列当然有责任,但绝对不是全部责任。先放下土地是谁的问题不谈,1948年的战争和对于阿拉伯国家来说更耻辱的1967年战争,都是阿拉伯国家先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