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什么，就是很久都没说过这个问题了，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一句话的一瞬间夏瑞漫突然觉得Sean离她特别的远。一米八几的大块头突然变得好小好小，小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小到就算用双手捧起也会从指缝里溜走，小到一阵风吹过就再也找不到了。
“没什么事了，都过去了。”Sean已经把原本夏瑞漫枕在头下的手臂抽了出来。
“真的？”
“真的。”
“那你为什么还每周日都回比利时？你以前不是说是因为要去那里看医生吗？”
“以前是啊，但现在回去是因为家里人都在那边，想跟他们多待待。”
夏瑞漫心想谁上大学了还要每周回家啊，如果是伦敦也就算了，这家根本就在另外一个国家，光路费就是不小的数目，而且在家也就只能待上一天，只是回家看父母，谁相信啊？！但她并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只是说道：“感觉你很不想跟我说这方面的事情，之前我没问太多你都说了很多。”
“已经没事了你叫我说什么？”
Sean的语气已经充满了不耐烦，夏瑞漫很少听到Sean这样，便不再争辩什么，说道：“噢，那好吧。”
一小阵沉默。
“难道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吗？有抑郁症的症状？”
“没，只是你以前说过，就想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就这样。”
“噢，你别担心，没事了。”
“噢，那就好。”
但Sean的话并没完全消除夏瑞漫对他的担心。的确，Sean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什么异常，更准确地说他的心情总处在抑郁的反面，大部分时间是积极向上笑容满面的，几乎从没对夏瑞漫抱怨过什么，姐姐的状况也从未提起。但为什么当夏瑞漫问起这方面的问题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如此戒备呢？连一句相关的话都不愿意说。如果真的没事了，应该也会说说病治好的过程。而且这病不是感冒，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根治的。就算有那么一段时间不再抑郁低沉，并不代表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切不会重演。夏瑞漫多么希望Sean能把心里话跟她说说。但现在她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心藏在心里，尽量不去想它。或许Sean说的是真话，或许一切都很美好。
三十三
自从上大学以后，夏瑞漫回家时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妈妈关切又焦急的目光，满眼都写着：你怎么还没找到男朋友呢？大学已经要开始找了噢，先尝试尝试呗，多多留意身边的男孩子啊，有没有合适的呀？这次暑假回家夏瑞漫却得苦恼另外一件事，如何当妈妈再次谈起同样的话题时，跟往常一样看着妈妈的眼睛，目光不闪不移地继续回答“没有”。在夏瑞漫看来，和Sean在一起才几个月，一切都还不稳定，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快就告诉家里。虽然夏妈妈总说，谈了就得告诉家里人啊，不是说马上就要结婚之类的，但家里也能帮忙参考参考嘛，但夏瑞漫还是做好了把自个儿的嘴封紧的准备。夏瑞漫知道，一旦说了，原本的唠叨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唠叨，两种唠叨之间，还是暂且选择前一种唠叨吧，听习惯了后，就跟听“吃饭了”“晚安”没什么两样。
夏瑞漫最不确定的是爸妈会不会喜欢Sean，感觉上Sean好像没有哪一点是符合要求的。夏妈妈跟夏瑞漫多次强调最好得找中国人，相同的文化背景肯定有助于以后的生活和交流。夏妈妈甚至连培养小孩方面的事情都想到了，相同的文化，教育理念肯定也相似些。而且，中国人女婿跟家里人交流起来多方便，如果是个半句中文都听不懂的老外，那可就麻烦了。
只可惜，Sean就是个地地道道半句中文都听不懂的老外。Sean的家族病史更是个问题。夏瑞漫想，就算哪天把Sean带回家来，他跟他的姐姐的病也绝对不能吐露半个字，要不然夏爸爸夏妈妈把她琐在家里求她把这关系断了的可能性都有。唉，除了这两点，Sean还有个“缺点”——家底不算特别丰厚。Sean的爸爸是在比利时国际学校教英语的教师，妈妈是医院的护士。都是非常值得尊敬的职业，吃穿肯定不愁，但跟商人、律师等比起来当然还是不一样。
在暑假的前两三个星期，一切过得貌似还风平浪静。夏瑞漫每天早上去嘉美电器的销售部门实习，晚上吃饭前才回家，好好跟爸妈交流的时间也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暑假到来后，夏妈妈的心思全放在了儿子夏瑞安的课外活动上，似乎也有一段时间没问起女儿夏瑞漫感情生活的进展了。说起在嘉美电器实习，这对夏瑞漫来说还真是全新的体验，这跟她的专业别说八竿子，就是十八竿子也打不着。
夏瑞漫本来跟五晓小约好暑假先找地方花上一个月背包游中国的，自己国家里藏有如此之丰富的旅游资源宝库却不一一欣赏，岂不愚蠢？再说了，再过几年可能得拿着放大镜才能找到纯天然无污染的美景了。可后来五晓小意外地得到一个很让她满意的实习机会——给老师当研究助手，两个月的暑假便都要待在美国，旅行计划也就泡汤了。
此时，夏瑞漫已经回到了深圳，正琢磨着怎么打发这漫长的假期，夏爸爸的一个老朋友来家里做客。这人长得矮矮胖胖，小时候成绩老排班里倒数第一，同学都不怎么待见他。这叔叔跟夏家住得近，夏爸爸当年总把作业借给这个把时间都花在琢磨各种不着边际的问题的叔叔抄，夏爸爸也算是他那时唯一的朋友了。初中毕业后大家很快就淡忘了这个人，连每两年一次的同学会也从不邀请他。后来，不知怎么的，这原本害羞不受欢迎的小男孩竟然成了班里最成功的人士，投资的回馈让他的存折里一下子多了好几个零，更是嘉美电器的主管之一。这下可好了，这位姓林的叔叔突然之间成为班里最受欢迎的人，大家甚至一致要求他当同学会会长，他在此前的10年可是一次同学会都没参加过。童年的历史已被抹去，大家时常说起这时班里的气氛是多么的和谐。有个女同学每次聚会都要津津乐道地提起自己曾经把最珍贵的橡皮擦借给林同学用，童年的时候互帮互助，长大后更要互帮互助才是。
林叔叔当然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年对他好的也就夏爸爸一人而已。听到夏瑞漫正苦恼着暑假该干点什么，林叔叔便说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嘉美电器实习，想到哪个部门都行，虽然说跟历史联系不大，但也是学习嘛。夏瑞漫对这个提议倒是不抵触，不过对这个工作的内容的有趣程度以及能学到东西的多少实在不抱多少希望。毕竟这不是著名的投行公司，也不是塞满最聪明脑袋的智库，只是电器行而已。但夏瑞漫还是接受了这份实习，一个多月后她发现从中得到的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还是先说夏瑞漫跟Sean的事吧。很快，夏爸爸夏妈妈还是知道了夏瑞漫跟Sean的感情发展。对于细心一点的家长来说，这的确不是件多难的事情，线索到处都是。以前很少在家里Skype的夏瑞漫在房间里Skype的次数突然变得频繁起来，有两次Sean还跟进夏瑞漫房间拿东西的夏妈妈照了个脸对脸，虽然夏瑞漫马上解释说这不过是一个学校里的好朋友，但夏妈妈的疑心不会这么容易散去。夏瑞漫发短信的频率也比以前高了许多，白天上班忙起来的时候夏瑞漫几乎一整天都不看手机，回到家后才跟Sean有更多的对话。夏妈妈虽然每天朝九晚五，但工作并不忙，所以除了琢磨夏瑞安的事，就是琢磨夏瑞漫的事，这女儿找男朋友的事可是大事中的大事，怎么也得问个水落石出才行，要不这觉都睡不香。
有一天，夏妈把夏瑞漫找来，语重心长地说：“女儿啊，这找男朋友可是人生大事，我们长辈都是过来人，看事情有时候更清楚些。”
夏瑞漫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但只是说：“老妈，我知道。”
“那你最近总是视频的人是谁啊？”夏妈干脆直奔主题。
“朋友呗，不是跟您说了吗？！”夏瑞漫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在犹豫是否干脆把这事儿给说了，反正妈妈已经差不多也知道了，是否还有藏来藏去的必要？看妈妈这么关心，啥也不告诉她？夏瑞漫实在有点于心不忍。
“真的？说出来又没关系，又不是说马上让你们结婚。”
一阵沉默。
夏瑞漫长吸一口气，道：“好吧，老妈，告诉你吧。唉，算了，还是不告诉你了。”
“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就是你男朋友，是不是？”
又一阵沉默后，夏瑞漫点了点头。她可能很快就要后悔这个决定。
夏瑞漫脖子刚一弯，下巴刚一往下点，夏妈妈马上恨不得一秒钟吐100个字，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每一点信息，从生辰八字到父母职业，从高矮胖瘦到头发颜色，从成绩好坏到家里资产，从父母是否离异到兄弟姐妹都在干什么，无不涉猎。自从夏瑞漫有记忆以来，还不曾记得夏妈妈什么时候说话说得这样快，这样急。这一肚子的话像是已经憋了许多年，像是把女儿养到这么大，都是为了这么一天的到来。
“老妈，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我从哪儿说起啊？”
“那个，他们家是干什么的？”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他爸是教师，妈妈是护士。”
夏妈听后不禁直皱眉头，很明显对夏瑞漫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什么样的教师？大学教授那种吗？”
“不是，就高中英语教师。”
“你很喜欢他？”
“这个，还挺喜欢的。”
“我觉得你们年轻人吧，别太早就死心塌地跟着一个人，同时也多多留心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什么意思？”夏瑞漫知道妈妈什么意思，却还是明知故问，虽然强压着使劲往上蹿的火气，但火苗还是跟着话语一同从嘴里出来了。
“追求爱情固然是好事，但家庭如果殷实些的话，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妈妈，你以前不是总说钱多钱少不重要，只要能开心，保持上进心就行了吗？况且爸爸也没太多钱啊，我看你们俩过得挺好的。”
“妈妈以前那么说是希望你别把物质看得太重，但是如果男方家庭背景好的话，以后你的生活也舒适些，不是因此就不努力了，但有物质的支持就像是多了一座大靠山，我也放心些。关于我跟你爸，这不都生活这么多年了嘛。而且你们这一代跟我们不一样了，这就是物质的社会，有什么办法呢。在这物价飞涨的社会，我希望你以后至少不需要担心买不买得起房子，孩子上不上得起幼儿园啊。”
“可不能就想着啃老吧，现在没钱又不代表以后也没钱。再说了，钱又不是一切。”夏瑞漫不知道这段沉闷得不透风的对话还要进行多久，她只知道她随时夺房门而出的可能性正在一点一点加大。
“当然，找到潜力股也是有可能的，找到了当然最好。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潜力股呢？但家里经济情况是现在就看得见摸得着的。你现在还小，不懂妈妈的良苦用心，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这不是年龄问题吧？而且就算像你说的，外国父母愿不愿意给小孩很多钱还不一定呢，比尔·盖茨不就没给他小孩留多少钱吗？”
“说到外国人，妈妈觉得如果可以，还是找个中国的吧，最好是大陆的。文化背景相同，以后生活起来摩擦少些。你们现在应该还在热恋期，这些都不会去想，但婚姻是很实际的问题，刚开始炙热的爱情不是能燃烧一辈子的。”
“刚不是还说现在不想那么遥远的问题吗？！为什么我只是找了个男朋友你就一定要逼我想这些世俗不堪的问题！你把爱情本身摆在哪里？！”夏瑞漫极力遏制的情绪已经完全迸发出来。妈妈在她眼里从来没有这样渺小过，小得比尘埃还不值一提。那个鼓励她选择自己喜欢的学科的妈妈呢？那个告诉她要走自己的路的妈妈呢？那个从不跟其他女人攀比物质财富的妈妈呢？
夏妈妈对女儿的反应并不感到惊奇，反倒是比之前更冷静了，道：“你的这些想法我都理解，都理解。只是希望你还是能考虑考虑妈妈说的话，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现在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我要去学习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说完，不等夏妈妈回应，夏瑞漫便随便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夏妈妈也不再说什么，右手在夏瑞漫的肩上轻轻地捏了捏，然后慢慢走出夏瑞漫的房间，满脸满身愁云。
夏妈妈刚一离开，夏瑞漫的眼泪便像开了闸的水一般不断地流。夏瑞漫只顾伤心地哭，桌上的书已经被浸湿了一大片全然没有察觉。她不记得上一次这般难过是什么时候了，在英国想家的哭，上课什么也听不懂的哭，在大学写不出作业的哭，都不及这次哭得伤心。她甚至觉得这比Sean现在就跟她分手还要糟，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以一副自己什么都懂，说什么都是为你好的假惺惺的样子来拐弯抹角地让她早点跟Sean分手。她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他，凭什么下这些定论！突然间，夏妈妈在夏瑞漫眼里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世俗小人，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钱钱钱。
当夏瑞漫哭着跟五晓小抱怨这一切时，五晓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是说：“现在有几个人带回家去的男朋友或女朋友父母是满意的呀？他们希望你早点成家，但同时又有一个极其完美的女婿或媳妇的形象在心里。自己的孩子是心头肉，是最优秀的，对象一辈子就找一个（最好是这样），肯定希望对方是最无可挑剔的。”
五晓小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但夏瑞漫心里始终不舒服，别人有什么权利干预？爱情不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吗？而且妈妈反对的理由是多么离谱！
五晓小又说：“你看你妈这不是也没完全反对吗？还算民主啦，她只是提提自己的想法而已，父母不在孩子找对象这方面提几点要求你就做梦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还没把跟那谁的事跟我爸妈说，他们肯定不同意的。不过也无所谓啦，反正我也不想一直跟他处，等我找到更好的再跟他们说。”
夏瑞漫又道：“我真是不明白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夏瑞漫的声音里，五晓小听得出夏瑞漫已经没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激动了，说起话来已经连贯，不带哭腔。五晓小知道，如果换了是她，她可能也会不满地大吵大嚷，但现在处在“开导者”的角色，她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或者等你妈真的见到Sean了，就很喜欢他也说不定啊。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找到那个最能让他（她）幸福的人。”“可问题是她眼中的‘幸福’就等于金钱，这让人无法接受。”夏瑞漫虽然嘴上还在抱怨，但心里也知道妈妈只是想让她找个最佳人选罢了。
第二天早上，夏妈妈一见到夏瑞漫便说：“昨天我说的话并不是反对你和……对了，他叫什么？”
“Sean。”
“什么？”
“肖恩，小羊肖恩的肖恩。”
“噢，我并不是反对你跟肖恩谈恋爱，妈妈相信你的眼光，你们互相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听了妈妈的话，夏瑞漫眼泪差点没流下来，说道：“谢谢妈妈。”她知道妈对Sean的感觉没变，妈妈还是希望自己能找一个经济条件特别好的，钓到金龟婿以后便衣食无忧，但妈妈能暂时把这些想法吞进肚里，只是说让女儿自己决定，让夏瑞漫很是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