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这不是苏菲的选择。两者并不是不可兼得。做你想做的事情也能让你赚够住上豪宅的钱,如果你足够优秀。但我们现在这么年纪轻轻的,不可能也不需要一蹴而就。而且,我觉得住在差一点的地方,才感觉是在生活、在奋斗嘛——享受那种曾经苦过、累过、绝望过的满足感。当你在做你热爱的事情的时候,那种幸福与欢愉之感是从内心最深处强烈地散发出来的,什么东西也冲不淡。你不再攀比,不再嫉妒别人的拥有,因为你觉得握在手中的已是最好的。”夏瑞漫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表面上是在是与Sophie交流,实际上更像是送给自己的独白。
“嗯。”Sophie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夏瑞漫转过头,从Sophie的侧脸看见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却又暗藏坚定之心,更有对未来的期待与憧憬。在昏暗的汽车灯光下,夏瑞漫能看见Sophie眼里闪烁的光,跟她看见高级公寓时不一样的光。
巴士渐渐开出喧闹的市区,驶入城外的高速公路。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地平线以下,加上没有霓虹灯的照射,窗外一片漆黑,车内的灯光更是十分微弱。Sophie和夏瑞漫不再转动脑袋试图以眼神交流。光虽然进入了睡眠状态,但这并不影响声音的活跃,刚上车时开始的对话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从偶尔传入耳中的片段里,夏瑞漫知道坐在她斜后方的是两个从中国某高校毕业后来Woodlands读研究生的中国女生。其中一人似乎也被感情问题困扰着,不断地问另一个女生:“你觉得他是喜欢我吗?”话题接着又转向毕业后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怎么听都觉得她们讨论的问题跟Sophie和夏瑞漫讨论的基本没什么两样。坐在夏瑞漫后面的是两个足球迷,一个来自曼彻斯特,支持曼联,另一个则是伦敦本地人,支持阿森纳。从上车的第一分钟到下车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那么短暂的5分钟他们没在谈论足球。
“后面那两位说得好激动。”夏瑞漫小声跟Sophie说。
“英国男人,你明白的!”
“疯狂的球迷们。”
坐在夏瑞漫和Sophie右边的两个男生正在申请实习和毕业工作,在他们身旁上下浮动的不是球队的名字,而是JPMorgan,GoldmanSachs,TowersWatson,DeutscheBank等等。偶尔他们的谈话内容飘进夏瑞漫和Sophie的耳里,Sophie轻声在夏瑞漫耳边道:“他们有一天就会是住在泰晤士河岸边高级公寓里的其中一员。”夏瑞漫回复说:“她们的心很快就会从红变黑的。”话一出口,夏瑞漫心想,我何时也变成了愤怒的华尔街占领者?两年多在Woodlands,一个满是金融、经济、管理和铜钱味的地方,并未让夏瑞漫对这些工作多那么一丁点喜欢。还未踏出校园的大门,她就好像已经看到了摧毁人性的妖力。可这想法是否太狭隘了?这肯定是因为她跟Rosa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她肯定是读多了“银行家没有灵魂”的言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确没有灵魂?许多大企业连税都不交!如果每一个普通公民都需要承担对社会的义务,如果紧缩政策不断减少对最底层人民的帮助,凭什么最有钱的企业可以不履行他们该尽的责任?谁说金钱不是一切?天哪,她要是再在保守党领导的英国住上几年,怕是真要变成举牌子上街游行的愤怒民众了。Samuel平时都说过什么了说过什么了?多想想多听听Samuel的话。可是,没用的没用的。看看这个世界吧,看看人心吧!
两个小时的漫长车程后,巴士终于在一片空地前停下来。“到了?我觉得我们才刚离开伦敦。”“本来就不远,要不是塞车,一个小时前就到了!”
虽然车外几乎是一片漆黑,能看见的只有不远处城堡里的灯光,但夏瑞漫已经闻到乡村的味道,久违的乡村的味道!是青草的味道,是清新空气的味道,是广阔星空的味道。抬头看天,天上真的有好多星星!在来之前夏瑞漫只是开心能跟Sophie好好聊聊天,并未想到暂时离开城市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这是真正的平和与宁静。这让她在英国读高中的回忆涌进脑中,就是这样的空气,就是这样的风,就是这样的黑夜。上次感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是什么时候来着?肯定不是在伦敦。在伦敦市中心晚上12点回家都不用害怕,有路灯做伴,更有刚从公司下班和刚在酒吧喝醉的路人作陪。
“什么?!Jo和Samuel昨天晚上?”少有的平静周末终于被Rosa发来的短信打乱了。
“在万圣节的Party之后?我前两年都去了万圣节的Party,什么事都没发生,今年我一没去就……真希望我昨天也在!”
在乡下的城堡里听讲座的日子过得的确挺悠闲,不过这怎么也比不上亲眼目睹两个朋友酒醉之后干的傻事。刚到乡村时的那种舒适感也渐渐淡去,随之而来是对城市的怀念和对伦敦更加深刻的爱。还好选择的是在市中心的学校,要不然日子该有多无聊。刚去伦敦时对喧闹的大城市生活的不习惯也转变成对有些单调的乡村生活的不适应。两年前对Woodlands繁忙学业和数不尽的课外活动的抱怨,因班里同学过于聪明的沮丧,已经变成了因为Woodlands给予的这一切而产生的最真挚的感激。
“到底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快点告诉我快点告诉我。”晚上趁Sophie洗澡的时候,夏瑞漫又打了个电话给Rosa问起事情的究竟。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昨天Jo穿的是挺性感的,小短裙,衣服还低胸。你知道她平时连裙子都很少穿。然后,突然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在一个角落亲起来了,然后今天早上我看到Jo从Samuel房间出来。”
“那他们现在见面不是会很尴尬?还是他们准备进一步发展?”
“Jo跟我说应该不会,他们只是把对方当好朋友,那不过是喝醉了以后脑子不受控制做的事情。”
“天哪,真想不到会是他们俩。”
“对啊!不过现在一切又恢复正常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你的周末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吧。偶尔离开伦敦一阵子挺好的。不过现在我已经想回去了!你发来的那条短信算是我这个周末最精彩的部分了。呵呵。”
“那你的周末是够无聊的。”
“有几个讲座还挺有趣的,尤其是关于伊朗核武器的那个。原来伊朗最开始的核原料都是美国提供的。还有你知道孙中山和奥巴马在夏威夷读的是同一个高中吗?但另外有几个讲座特别无聊,听得我困死了。”
“昨天晚上你在就好了,特别好玩。虽然说我喝得太多,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
“唉。不过这次跟我一起度周末的朋友我平常也不怎么能见到她,见见也挺好的。好了,先不跟你说了,我朋友洗完澡出来了。”
“等会儿要不要出去看星星?”Sophie从浴室里走出来,边用毛巾擦头发边问。
“星星?!好啊!”夏瑞漫这才想起来除了刚来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以外,都没好好出去看看星星。以前去野营的时候她可以仰着头看这些一闪一闪的小家伙看好几个小时,直到脖子发酸、眼冒金星还不愿移开视线。这样的景色本不该如此稀少,如此难遇,星星永远都在那里,我们本该每天晚上抬起头时都能看见它们眨眼睛。可惜,这种满天繁星的夜晚,夏瑞漫长这么大也就在BarntGreen读书的那两年见着过,所以每次都像遇见神灵般兴奋。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更可能是CumberlandLodge离伦敦市区并没有那么远的关系,头顶上巨大的黑布上只有十几颗星星点缀在上面,但对于连真正的黑夜都不常见到的Sophie和夏瑞漫来说,这已经是少有的美景了。苍穹不仅有星星闪烁,还有一轮明月轻轻挂在其中,月牙虽细,散发出的光却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强烈得甚至有些刺眼,像是在向世人炫耀其婀娜的身段。画家们再怎么缜密的构图,也无法与大自然呈现的最真实、最随意、最毫无雕琢的图画相比。
虽然已入深秋,那天夜晚的温度却出奇的高。裹上大衣后,风吹在脸上只觉得凉爽而并无一点寒意。“要不要躺在草地上?”Sophie提议。夏瑞漫爽快地答应了。上次躺在草地上是什么时候?久远得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哪怕是在这最远离尘嚣的时刻,在这最宁静广袤的星空下,夏瑞漫和Sophie的对话还是围绕着在城里讨论的那些事儿,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你论文的事弄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噢,论文!曾经可爱现在面目可憎的论文!所有历史学生又爱又恨的孩儿。女人10个月辛苦怀胎,最后在痛苦的眼泪和叫喊声中得硬生生地把一大团肉从阴部挤出来,没有女人会说这是个容易活,没有男人敢说这是简单的事。但从孩子放声啼哭的那一刻起,从一双小手在空中飞舞起,所有这些都值了,比在圣诞打折甩卖时半价买到真的LV还值。写论文就像生孩子,自己没有的时候看着别人的怎么看怎么可爱,巴不得自己马上就有一个。等真准备要生了,才发现从脑子里挤出个孩子实在不是件易事,为了让这孩子出生时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身材匀称,这怀孕时的营养一点也不能少,用历史文献把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吧!等看到一本在过去10个月一字一句敲打出来的黑字时,就会觉得这一切都值了。这个孩子将美丽地闪着金光。
夏瑞漫的这孩儿离出生的日子还早,感受到的还只有肚里沉甸甸的负担,连要当妈妈的喜悦之情的影子都看不到。不过也不完全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糟。发现从未想到的史实的惊喜,新想法突然萌发的激动,以及与历史对话的满足也有。第一次,他们不再是老师教导下的小玩偶,读这些书吧,回答这个问题,历史学家的意见是这些……可是,历史学家说的就一定正确?如果不是,那要怎么判断呢?除了跟随直觉和阅读更多其他历史学家的观点外,还有什么依据?第一手资料?档案库?那神秘诱人浑身散发出不可靠近气质的档案库?!
“难不难啊,瑞漫?一万字呢。”论文不是Sophie的必选科目,她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地参加年终考试。
“想观点和角度难,知道写什么了其实一万字并不算太多。我现在就怕自己的观点不够新,都是别人说过的。”
“要有新观点很难啊,你的准备时间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对啊!我知道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书里看到的,人家已经说过了。档案库的资料别的历史学家在做研究的时候八成也看过。”
“还好我不用写论文。”
“等准备考试的时候你就不这么说了,我们少考一门,哈哈!”
“而且毕业的时候有一件实实在在的自己的作品的感觉也很不错。”
“Sophie,你看那几颗排在一起的星星,会不会是什么星座啊?你能从今天的星图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不?”
“完全不行,非常不好意思,我无法从星星中读出我们的未来。”
“哈哈,也就在偶像剧里面才看到星星就能讲出什么那是逝去的人在守护我们之类的话。只希望这不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躺在草地上看闪着光的夜空。”
三十八
第三年的课程明显难度加深,但学习之余大家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申请学校和找工作上了。夏瑞漫决定先gapyear一年再报研究生,所以跟别人比起来生活显得特别的悠闲。但那也只是跟那些为了写个人陈述和准备公司面试早上7点起床晚上两点睡觉的人比起来而已,大三的课程加上论文的压力,并不轻松。大三的历史课程的阅读量突然一下子又增加了许多,每科每周必须要读的页数就有一百多页,除此之外还有选择性书目和每几周要交一次的两千字作文。而大三课程与大一、大二课程最大的不同则是加入了必读第一手资料。考试时也需要分析第一手资料,这些资料可能来自任何一周的知识,选择性复习不再是一种可靠的考试战略,所以每周的课都不能落下。其中一门课夏瑞漫非常天真地按着兴趣选择了启蒙运动,这说是一门课,其实是两门课,历史跟哲学思想的结合。本来第一手资料就不好读,几百年前的人写的东西更不好读。狄得罗、卢梭、洛克等,虽然都是听上去耳熟能详的名字,但要针对他们的思想和哲学加入自己的理解,结合历史背景,有条理地说出个一二三来,还真不那么容易。
因为第二年关于阿拉伯与以色列的纠纷的课实在很有趣,夏瑞漫在第三年又果断决定选择另外一个跟中东地区有关的课程——波斯湾的竞争。对波斯湾完全无任何了解更是夏瑞漫迫不及待地想学的原因之一,她最无法理解的就是某些人之所以选择某一门课完全是因为以前已经学过这门课,所以不需要太努力也能考个过得去的分数。每次学习重复的课程时,时间都像静止了一样过得极慢,无聊之感爬满全身。或许学习对其完全不了解的课程需要多花心思,但收获也的确更多些。
不过“波斯湾的竞争”的教学内容与夏瑞漫的想象有些差距,本以为重点会是波斯湾国家的内部发展,但讨论最多的其实是美英在波斯湾的外交政策,波斯湾国家的国内事宜倒是鲜少触碰,当然因为外交与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密不可分,也会顺带着提到国家内部的发展,但重点还是外交关系,简直就是国际关系课程。学习这门学科让夏瑞漫感受最深的是,大众眼中的历史与进行学术研究后写出的历史之间的差距是多么巨大,人们心中的美国总统形象与他们真正在做的事情之间的差距是多么巨大。而每次读完跟美国的外交政策有关的内容,夏瑞漫脑子里常常只有两个字无限循环,虚伪虚伪虚伪。每学一门与美国有关的学科,夏瑞漫对它的印象就会往下降一些,学到波斯湾时又是一个历史新低。那简直是让人特别恶心,恶心得让人想吐。
说起另外一门课程,夏瑞漫也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学习不同的历史学派跟别的课程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新的景象。夏瑞漫从来没学过以如此大量理论为基础的课,突然一下子有点吃不消。历史跟社会科学最大的区别不就是历史学家少讲理论而多“就事论事”,探讨每件事情的差异性,以实际例子和文献作为依据吗?抽象的理论知识让夏瑞漫一夜回到刚来Woodlands的时候,吭哧吭哧读了好几十页还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