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罗凤新区被雾霾笼罩着,天空灰蒙蒙的,能见度极低。虽说,道路两侧栽满了不同类型的树,但,这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冯容海依稀记得,十几年前,罗凤新区还是一片无人问津的滩涂,碧海蓝天,连空气都是活灵活现的。后来,这里被规划成东州的工业园区,发展了大量的工业,GDP不知道翻了多少番,这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是对环境的破坏,尤其是上千家企业排放的废水,废气,废品,着实让人揪心,令人胆寒。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单从这一点上说,蛮荒并不一定是坏事,任何一种文明的进步,都得以另一种文明的消亡为前提。雾霾来了,大家向往蓝天;而蓝天在时,却想着开发,不计后果的开发。
冯容海自嘲着笑了笑,自己只不过是个廉政办主任,又不是新区主任,更不是东州的市委书记,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啊。
桑塔纳2000开着双闪灯,出了廉政办的门,慢慢地挪动着。左拐,再右拐,驶上了新区的主干道,海滨大道,城投集团位于海滨大道的正中央。这幢高十一层的新区第一高楼,冯容海只远远地揣摩过,从未来过。等车子靠近了,一看,着实气派。尤其是金黄色的玻璃外墙。要是有阳光,一定非常的气派。一比较,廉政办的办公楼就显得寒酸许多。
据说,为了这块地皮,暗地里,城投集团曾和东州市电力集团较量过。电力集团为了扩展规模,先于应宏权一步,拿下了这块地。几个月后,城投集团成立,作为新区,乃至东州国有企业中航空母舰,自然需要一幢体面的办公室。一向迷信的应宏权,特意请了风水大师,在罗凤新区转了转,相中了这块地皮。当天,应宏权就亲自跑了趟电力集团的总部,找他们老总马洪远交涉。哪知道,针尖对上麦芒,马洪远的态度极其强硬,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个人闹到了市里面,市领导只说,既然是市场经济,该遵守的法则还是要遵守。言外之意,什么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既然电力集团早于城投集团,拿下这块地皮,你应宏权再想要,不等于明抢嘛。应宏权偏不信这个邪,最后,动用了省城的关系,向马洪远施压,从电力集团的口中抢过了这块肥肉。
表面上看,应宏权是为了争口气,但实际上,他心中的如意算盘却是打的叮当响。东州的地价,一向是寸土寸金,尤其是黄金地段,捂上几年,光地价的差额,就是七位数。至于这些钱,到底是国家的还是个人的,就要看你怎么去把握,去钻空子,去打擦边球。
“老丁,要是我们廉政办,能有如此豪华的办公楼,哪怕是打个半折,也是好的。”冯容海开玩笑道。
“老冯,真要是这样,恐怕你和我,都要被市纪委请去喝茶。”
“说得也是,不过,做做白日梦总可以吧。”
这次城投集团之行,冯容海只带了丁国凯一个人来,事先,也没有在廉政办的例会上提及过。提及了,难免会有人向董芳婷和应宏权通风报信。正所谓,时成于密而败于泄。一旦泄露了,就会打草惊蛇,丧失主动权和先发制人权。但是,关于打草惊蛇,也要分而论之,该打草惊蛇的时候,必须要打草惊蛇,而且,绝不能手软。关键是看你怎么打,什么时候打,往哪里打,有没有打到蛇的七寸。冯容海此行的目的,不是为查案,而是向董芳婷,或者说,他背后的应宏权表面态度。这起案子,廉政办坚决要查,绝不含糊。正巧,又可借用市长吴哲来廉政办视察的东风,给他们来个下马威。打着打着,他们就会产生“杯弓蛇影”的心理。只要他们内部一乱,各怀鬼胎,相互猜疑,对于案件的进展,绝对是有利的。
董芳婷的办公室,位于六楼,上面五层,下面五层,这里也是城投集团的权力中心。在城投集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普通员工,没什么特殊情况,是没资格进入这一层的。等级森严,可见一斑。
冯容海和丁国凯的到来,显然出乎董芳婷的意料之外,误以为是公司新来的员工,不懂规矩,训斥道:“你们两个是新来的嘛,懂不懂规矩,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这一出,倒是搞的冯容海和丁国凯一头雾水。董芳婷对待员工的态度,也太不可思议了。什么都没说,更没做什么,居然就炒鱿鱼。这女人的脾气,还真的不是一般大。
“你好,你是城投集团的办公室主任董芳婷嘛?”冯容海先礼后兵,“我们是新区廉政办的。”
董芳婷先是一愣,随后一惊,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药般,失去了知觉。廉政办的人怎么找上门来了,而且,事先何永莲都没有打个电话过来。应宏权不是说,已经摆平了那件事了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芳婷内心七上八下,片刻之后,挤出笑容说:“原来是廉政办的同志啊,请问两位有何贵干?还有,麻烦请两位出示一下证件,这到年底了,骗子特别大,而且手段一个比一个高明。”
“冯主任,丁主任,两位坐,随便坐,我给两位泡……泡杯茶。”看了证件,董芳婷更慌了。冯容海居然亲自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该怎么应对呢,她的心中连残留的那些底气,都泄掉了。要是再多来几个人,怕是会尿裤子。
“董主任,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们来,是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了解。”
“两位,有什么……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配合。”
“董主任,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前段时间,我们廉政办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和你有关的匿名举报信。想必,董主任也应该知道了吧?”
董芳婷一下子噎住了,心跳疾速加快着,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是紧张的。
“是吗?”她表情故作惊讶,又说,“快到年底了,城投集团琐碎的事情比较多,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整天忙里忙外,很少去关注外界发生的事情。况且,我问心无愧,怎么可能……”
董芳婷本想说,怎么可能和腐败有牵连呢。一想,觉得不对劲。很明显,冯容海是挖了个坑,让自己往里面跳。
“董主任,怎么可能什么?”冯容海抓住不放。
“没有,没有。我是说,怎么可能……有人会举报我呢。”
“董主任,举报信我复印了一份,你先看看,我们再谈。”
董芳婷双手略微发抖,接过举报信,心不在焉地看着。其实,里面的内容,自己一清二楚,甚至能倒背如流。先前,何永莲就传真了一份过来。
“冯主任,丁主任,这……这纯属捏造。我在城投集团,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哪来这么大的权力。况且,即便是有,我也不会这么干啊。毕竟,城投集团是国有企业,是国家的资产。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两位要是不信,可以找我集团的领导了解情况。或者,可以直接去银行查我的账。”
“董主任,你先不要激动。我们只不过是按规矩办事,换位思考,要是你在我的位置上,收到了类似的匿名举报信,会不会去查呢?”丁国凯反问道。心想,去银行查你的账,你真拿我们当三岁小孩来耍啊。现在哪个腐败分子,还敢明目张胆往银行户头上存钱啊?即便有,也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更高明的,是通过特殊渠道,把钱洗干净,然后转移到国外。一旦出事,直接外逃。而且,往往会选择和中国尚未达成“引渡条约”的国家,到了那边,依然可以逍遥快活。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董主任,你也说你最近比较忙。这人一忙,容易忘记一些事情。等你空了,好好坐下来想想,也许会想起些什么。如果真的想起来了,随时来找我们。”
“一定,一定!”
冯容海和丁国凯离开后,董芳婷抽出一支烟,忘了点上。整整呆坐了半个小时,才缓过神来,立马给应宏权打了个电话。
“怎么啦,我在东州饭店,有牌局。”
“冯容海找人门来啦,你不是说已经摆平了嘛。”董芳婷火急火燎地说。
“什么?”应宏权也慌了,随即问,“事先何处长没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我想,冯容海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因此,有意瞒着她。”
“你先别急,打个电话先问问何处长。我这边还有事,晚上我再去找你。”说完,应宏权便挂了电话。
无奈之下,董芳婷只好找何永莲。良久,何永莲才接起电话,声音有气无力的,说是患了病毒性感冒,请了假,在家休息。
“什么,冯固执去了你那里。”董芳婷的消息,如同一剂猛药,何永莲浑身冒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感冒药的效用,“前几天,吴市长走后,我们便开了个例会。在会上,他压根儿就没提这档子事情。”
“永莲,他不会是怀疑你吧?”
“冯容海是个聪明人,我想,在那次要不要查举报信的讨论会上,我有意刁难,针锋相对,他就应该怀疑我了。”
“永莲,那可怎么办啊?”
“和应总联系了吗?”
“他在东州饭店,有牌局!”
应宏权这次的牌局,多了一个人,市文化局的局长胡一民。应宏权和胡一民不熟,只是初次见面。不过,赵洋却和胡一民娴熟得很。按照派系来划分,胡一民和宋永林,都属于叶仁军那个阵营里的人。只是,所扮演的角色不同,或者说,在叶仁军心目中的分量不同。宋永林是叶仁军的左膀右臂,而胡一民顶多算个小配角,只能跟着吆喝,压根儿没什么发言权,更别提拍板权。毕竟,在一个阵营,想要坐上头几把交椅,是需要筹码的。文化局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实权,没有实权,就等于没有筹码。但,什么事情都要相对着看,最起码,在文化局,胡一民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这也是应宏权请胡一民来的目的,前段时间,在市文物所任副所长的老婆曲红,在他的耳边吹过风,市里面马上要对几个和文化相关的部门进行改革,合并。她希望能借此机会,让应宏权出面打打招呼,下限是保住位置,上限,自然是位置越高越好。
办什么事,找什么人,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废话,操办起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这就好比,马桶堵了,你要搞清楚,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哪儿了,找准了方向,才能疏通,话糙理不糙。这种事,去找宋永林,不合适,也显得不尊重胡一民。毕竟,托人办事,直接和间接,意义完全不同。又或者直接去找叶仁军,让他向胡一民下命令,就更不合适了。不仅冒失,也显得小题大做。因此,利用宋永林的秘书赵洋,去搭上胡一民这条线,是再合适不过的。
应宏权挂了电话,重新回到牌局,赵洋便说:“应总,你看,你又违规了。不是说好玩牌的时候要关机的嘛!”
“赵秘书,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况且,今天不是周末。到年关了,事情多,不开机不行。”
既然选择开机,就要做好另一手准备。万一真有事怎么办,为此,应宏权特意设了五个人的牌局,除了胡一民,还把赵洋,田亚洲和林晓麦都请了过来,轮番上阵。即便有事,也有人顶上。这就叫未雨绸缪,未雨绸缪是个大道理,而大道理往往是用小细节来体现的,否则,就成了空谈。
“应总,既然到年关了,把该发的工资发了,该给的奖金给了,不就行了嘛。”林晓麦妩媚地笑了笑,开玩笑着问,“应总,你不会是真的拖欠员工的工资吧。”
“林局,你就算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会这么干。拖欠工资,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算不为别人,我也要为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着想啊。况且,我们城投集团一年的营业额高达上百个亿,不至于连工资都发不出去吧。”
罗凤新区,几十个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平时,和应宏权打交道最多的,当属林晓麦。城投集团要开发项目,势必需要地皮,林晓麦是新区国土资源分局的副局长,手握土地分配大权。拿下了她,就等于拿下了地皮。至于局长宗仁,仅是个摆设而已,胆小如鼠,鼠目寸光,出了事只会和稀泥。而他之所以会“放权”给林晓麦,实属无奈,据说,林晓麦和市里的某位领导有暧昧关系。至于是谁,各种传言,各种版本都有,甚至有说是市委书记陆天明。这也正常,林晓麦可是罗凤新区的“一枝花”,秀色可餐。男人好美女,除了满足欲望,虚荣心,更是本能。
不过,真要是这样,也太可惜了,陆天明都快六十了,而林晓麦正值“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龄段,需求旺盛,陆天明能满足得了她,喂得饱她嘛。对此,应宏权是扼腕叹息,有时候,也会幻想着和林晓麦“一夜春宵”的场面,但,也只不过是想想。要是真的伸手,肯定没好果子吃。除非,林晓麦主动黏上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些,都是明着的。暗着,胡一民和林晓麦还有一层讳莫如深的关系,夫妻。之所以说是讳莫如深,是彼此从不在公众场合让人看穿,就更别提秀恩爱。这里面,主要的原因,在于林晓麦,说穿了,是她看不上胡一民。虽说论级别,她是副科,胡一民是正处,差着好几个档次。但是,官场上,级别是一回事,权力是另外一回事。许多时候,胡一民这个正处的权力还不及她这个副科。更何况,林晓麦的身后还站着某市领导。一个男人,最可恨的是什么,有人给你戴绿帽子。最可悲的又是什么,有人给你戴了绿帽子,你却只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
几年前,夫妻俩就已经分居了。不过,依然保持着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毕竟,胡一民和林晓麦都深知,离婚对谁都没有好处。时间一久,两个人也就都看开了,再加上没有子女,免去了许多尴尬和纠纷。现在彼此的关系,反而处理的比以往都要融洽。两个人能坐在一起打牌,足以说明这一点。
曲红这档子事情,应宏权本想着,通过林晓麦,去疏通胡一民。仔细一掂量,还是打消了念头,倒不是忌讳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又同在机关混迹多年,这里面的分寸还是能拿捏好的。应宏权真正顾及的,是办事的原则。在他看来,办任何事,都要尽量少让女人掺和,尤其是有头脑的女人掺和。一掺和,事情会变得更麻烦,更复杂,更棘手。
“应总,既然不是钱的事情,那就不是什么大事。”林晓麦又笑着说。
“林局,坦白说,这件事,比钱还重要。”
“比钱还重要,会是什么事。应总,你可是把我搞蒙了!”田亚洲掐灭烟,插话道。
应宏权看了一眼胡一民,想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么说。毕竟,他不是这个核心圈里的人。
赵洋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应总,胡局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
“赵秘书,胡局,两位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搅乱了大家玩牌的雅兴。”应宏权急忙辩解道。
“应总,你就快说吧,我都被你憋死了。”田亚洲催促道。
“还不是那个冯容海闹的,他居然明目张胆地跑到城投集团,去找我们办公室主任董芳婷的麻烦。”
“什么,之前没有风声嘛?”赵洋惊疑地问。
“就是没有,我才觉得蹊跷。”
“吴市长前几天刚去廉政办视察工作,冯容海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这就更蹊跷了。”赵洋摸到一张东风,摁在桌子上,继续说,“不会是吴市长也支持他查那封匿名举报信吧,那形势可就更严峻了。”
“应该不会。”胡一民插话道,“明年就要换届,大家都知道,两年前,吴市长带着省委秘书长的帽子,来东州任市长,只不过是为了镀层金,积累政治资本而已。而且,最近传出风声,他极有可能回到省里,至于具体的职务,各种版本都有。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省委常委级别。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为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孰轻孰重,吴市长的内心跟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不过,冯容海这个人,我也打过交道,的确是难缠。”
“胡局,你跟冯容海打过交道?什么时候的事?”应宏权狐疑地问。
“对,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当时,冯容海还在市纪委任副书记,为了一点小事,竟带着纪委的人,去我的办公室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