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哲学家、法家学说集大成者、散文家。《韩非子》这部书现存五十五篇，约十余万言，大部分为韩非自己的作品。
原文
孤愤（一）
智术①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重人也者，无令；能法之直到劲直，听用，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②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候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③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主愈弊④而大臣愈重。
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恶，因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⑤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无党孤特。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恶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发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法术之士奚⑥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
朋党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攻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是以弊主上而趋于私门⑦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今人主不合参验⑧而行诛，不待见功而爵禄，故法术之士安能蒙⑨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
注释
①智术：通晓统治臣民的策略和手段。
②当涂：涂通“途”，意思是当道，当政。
③左右：君主身边的侍从。
④弊：蒙蔽。
⑤阿辟：迎合奸邪行为。
⑥奚：何。
⑦私门：权臣那一边。
⑧参验：用事实来比较验证。
⑨蒙：冒险。
译文
通晓统治臣民的策略和手段的人，必定有远大的见识而且明察秋毫，不明察，就不能洞悉隐私和本质；能够推行法治的人，一定要坚定果断、刚劲正直，不这样，就不能识破奸邪的行为。大臣遵循法令而参与政事，按照法令来履行职责，并不是所说的权臣。权臣就是不按法令而擅自操纵大权的人，破坏法令而循私舞弊，损害国家而使自己获利，他们的势力能够控制君主，这就是所说的权臣。通晓治国策略的人明察秋毫，他的主张被君主听信和采纳、自身被任用，将明察权臣私下的勾当。执行法令的人刚劲正直，君主采纳他的主张、自身被任用，将矫正权臣的奸邪行为。所以，通晓治国策略和能执行法令的人被君主任用，那么权臣必将受到法令的制裁。因此，他们和权臣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权臣独揽政事机要，那么国内的人和其他诸侯都要为他效劳。因为诸侯没有依靠，外交事务就办不成，所以其他诸侯就为他歌功颂德。百官如果不依附于他，那么职位就不能得到提升，所以群臣都被他利用。郎中如果不依附权臣，就不能觐见君主，所以君主身边的侍从都为权臣隐瞒罪行。有学问的人不依附权臣，那么供养的薪俸就很微薄，就不能被很好地礼遇，所以有学问的人也为这些权臣说好话。有诸侯、百官、郎中、学士这四种为权臣效劳的帮凶，这些奸邪的权臣才能得以很好的伪装。权臣不可能因为忠心于君王而向君王推荐自己的仇人，君王不可能越过这四助而看清重臣的阴谋，所以君王越来越受蒙蔽而重臣的权势越来越大。
所有的权臣对于君王来说，很少有不被信任和宠爱，而且又亲近熟悉。至于迎合君王的心意、投合于君主的喜爱和厌恶，本就是他们得到进用的途径。权臣官爵很高，党羽又多，这样全国都赞扬他。那样法术之士想求取君主任用，没有像对权臣那种亲近关系，没有像对老友那种交情，相反却要以法治的主张矫正君主迎合奸邪行为的心理，这就与君主的意愿相反。法术之士处境卑微低贱，孤立无援。以君主疏远的法术之士与君主亲近、喜爱、信任的权臣相争，从常理上说是不能取胜的；交情不深的与交情深的相争，按常理也是不能取胜的；违反君主心意的行为和迎合君主好恶的行为相争，按常理也是不能取胜的；地位低贱的同地位高贵的人相争，接常理也是不能取胜的；一个人与一个国家相争，按常理也是不能取胜的。法术之士处在五种不胜的情形下，长年累月也见不到君主；权臣凭借五种可胜的条件，时刻都在君主面前进说。这样，法术之士从什么途径才能进见君主并得到信用，而君主又在什么时候才能醒悟呢？所以法术之士所凭借的条件不可能取得胜利，而又同权臣敌对，法术之士哪能不危险呢？若可以加罪陷害，就用国法处死；若不能加罪陷害，就派刺客刺杀。这样，扬明法治主张却又违反君主意愿的法术之士，不被官吏刑杀，也必然被刺客刺杀。
朋党勾结来欺瞒君主，歪曲言行来谋取私利，这必定被权臣信任。所以其中可以用功劳作为借口的，就用官爵来提高他们的地位；其中不能用美好的名声作为凭借的，就以国外诸侯势力来使他们担任重要职务。所以朋党蒙蔽君主而走到权臣那一边，即使不当大官，在外也有势力。现在君主不用事实来比较验证就将人处死，不等作出成绩就授予爵禄，那么法术之士又怎能冒死来进说呢，奸邪之臣正处于有利时机，又怎么会自动辞去官职呢？所以君主的地位越来越低，而权臣的地位越来越高。
绝妙佳句
智术之士明察，听用，重人也者，无令；能法之直到劲直，听用，矫重人之奸行。
原文
孤愤（二）
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智⑩不类越，而不智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人之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
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治辨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智之吏废，则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不以参伍审罪过，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故当也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臣矣，是当涂者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使国家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於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注释
⑩智：知道。
事：情况。
万乘：大国。
千乘：小国。
请谒：私下请托。
谲：欺诈。
索：要求。
译文
越国虽然国富兵强，中原地区各诸侯国的君主都知道对自己也没有益处，却说：“越国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如今中原各国虽然地广人多，然而君主却被隔绝蒙蔽，权臣独揽政权，国家就像越国一样不受控制了。他们知道自己不同于越国，却不知他们的国家已经跟原来能控制时的国家大不一样了，这是不能明察事情的类似性。人们之所以说齐国灭亡，并不是说土地与城镇灭亡，而是因为吕氏失去了控制国家的权力，被田氏所取代。之所以说晋国灭亡，也并不是土地与城镇灭亡，而是因为姬氏不能控制它而被六卿把持了。如今权臣独断专权，可君主却不知道把权力收回，这是君主不英明。跟死人患同样病的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与灭国有相同情况的国家，也是不能生存下来的。如今沿袭齐晋的老路，却想要国家安然无恙，是不可能的。
一般法术的难以推行，不只在大国，小国也是如此，君主身边的人不一定都是智者，君主认为某人有才智而听取他的意见，然后与身边的人进行谈论评价，这是与愚蠢的人谈论有智慧人的意见。君主身边的随从不一定是贤者，君主对人们认为贤能的人以礼待之，然后与身边的随从评论他的言行，这是与品德不好的人讨论品德高尚的人。智者提出的策略由愚蠢的人来决断，贤能的人的行为由品德不好的人来评价，那么智者就会感到耻辱，而君主的论断也就必然荒谬了。想要求取官爵的臣子中，从品德上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即法术之士）将以清白、廉洁来约束自己，那些从品德上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就会用办好政事来进献功业。这些品德好的人不会用财物贿赂去侍奉别人，坚持自身的廉洁，更不可能违反法制去处理事情，那么品德好的人和有智慧的人也就不会去侍奉君主身边的人，也不会理睬私下请托这类事情。君主身边的侍从，品行不如伯夷高尚，一旦寻找不到替他们效力卖命的人，又没有财物来贿赂，这样修智之士的功业就会被扼杀，诽谤诬陷的话也就产生了。法术之士的功业被君主左右的侍从抹杀，清白、廉洁的品行由他们的诽谤或吹捧来裁决，那么品德好有智慧的官吏就要被罢斥，君主的明察就要被阻塞。不按功绩来判断智慧和德行，不用事实多方面地加以验证就定罪，而听信身边亲信的谗言，那么没有才能的人就会在朝廷中掌权，而愚蠢腐败的官吏就会窃取职位。
大国的祸患，是权臣的权势太重，小国的祸患在于对左右过于信任：这就是君主共同的祸患。况且臣下有很大的罪过，君主就有很大的过失，臣子与君主之间的利益是相互对立的。为何这样说呢？我认为：君主的利益在于用有才的官吏，臣子的利益在于无才而得到重用；君主的利益在于授予爵禄给有功的人，臣子的利益在于无功却受禄；君主的利益在于使豪杰发挥才能，臣子的利益在于与朋党勾结而图谋私利。所以国力削弱而权臣富贵，君主地位日渐卑下而权臣地位日渐高贵。所以君主失势而权臣窃取政权，君主被更名为蕃臣，大臣反而用符节发号施令。这就是大臣欺诈君主、谋取私利的原因。所以当代的重臣，在政治形势改变后而仍能得到宠爱的，十个中还不到二三个。这是为什么呢？是这些臣子罪过太大了。有大罪的权臣，他们自行欺瞒君主，他们罪应当死。智者有远见而害怕死亡，必定不会跟随权臣；法术之士修身廉洁，以与权臣一道欺瞒君主为耻辱，必然也不会跟从重臣。所以权臣的门徒党羽，不是愚蠢到不知祸患，就一定是卑鄙到不回避行奸作恶。权臣挟持愚蠢卑污的走狗，对上欺瞒君主，对下搜刮钱财，侵害掠夺，朋党之间互相勾结，串通一气，迷惑君主败坏法制，以此烦扰百姓，使国家削弱危难，使君主蒙受烦扰和屈辱，这是很大的罪过啊。权臣犯了大罪，君主却不禁止，这是君主的过失。在上，如果君主有很大过失，在下权臣又有很大的罪过，想求得国家的生存，是不可能的事。
绝妙佳句
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
原文
难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