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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火飞金(于佳)

主要人物介绍——

御临王:名随,握有震慑东方的龙符,本身属于八神兽中的龙皇。看似生性懦弱无能,帝权外落;实则疑心极大,掌控欲极强。

步忍:术士。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从御临王记事起他便是一副年轻俊朗的容颜。身为术士他可以召唤黑暗的力量帮助自己,他用此力守护了御临王朝,同时也被法师们所不齿。

流火:生于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家人经营着王朝大半的生意,富可敌国。后因为其父的奢侈而彻底败家,到了流火这一辈,在她的“精打细算”下家里渐渐有了些起色,她的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一、如何赚钱;二、如何省钱。

海日楞:法师。御临王朝的肱骨之臣,法师一族的族长,具有通神的能力,为百姓所景仰。

幼微:御临王朝医者后裔,因祖先救过御临帝,赐国姓御临。到了这一辈只剩下兄妹二人,哥哥长骁为保护妹妹被魔兽咬伤腰椎,终年瘫痪在床,幼微代替兄长入朝为官辅佐御临王。

汝嫣寻:先辈皆掌管着御临王朝的刑罚,因杀人、杀兽太多,汝嫣一族人丁凋零。祖上下令汝嫣后人不得再牵涉王朝之事,汝嫣寻继承母亲的手艺,织布为生。

元筌筌:与御临王、幼微、汝嫣寻一起长大,傻妞一个,最大的特点是爱说真话、实话和……笑话。

青灯:黑暗中的佛者,酒肉色皆不忌,夜夜抄经直到天明,并在天亮前将所有的经文焚掉,众人皆不知他为何日日如此。

红蔌:海日楞的未婚妻,也是他师父奥达的女儿,拥有一张与步忍曾经的爱人一模一样的脸。

序章 八神出窍

“小随——小随!小随!”

元筌筌高声叫着,等了片刻,没等到里头传来回音。皇宫的窗棂比自家的墙高了一头,她没法子探头望去,只得可怜兮兮地瞄着一旁肌肤比她还白皙,个头也差不多矮的小萝卜头,窃窃地唤了声:“小寻子……”

“为什么又是我?”

他不高兴地嘟囔着,论年纪幼微比他大,论个头幼微比他高,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刻三个圈总是瞟着他?汝嫣寻一边咕哝一边蹲下身子,“上来吧!”

提起染着粉红碎花的裙角,元筌筌小心翼翼地踩上汝嫣寻的膝盖,两条小腿晃啊晃的,看得汝嫣寻心惊胆战,他熟练地伸出手来抱住她的腿。元筌筌低头嗔道:“幼微说,女孩子不能给男孩子抱抱。”

又是幼微!

三个圈总是把幼微的话当成圣旨,全然不理会他的意见,要知道她可是他手下的兵,也不看看平素她惹的那些麻烦都是谁在帮她收拾烂摊子。

她把元爷爷的鸟放飞了,是他顶的罪,去林间抓了鸟来赔,至今元爷爷见到他还在吹那两撇小胡子。

她在他家的花园里种了不知名的毒草,结果把他家的猫啊狗啊马啊全都放倒了,是他替她领了罪,挨了他爹的板子。

她摔了皇宫里的花瓶,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粘上,至今仍瞒得天衣无缝。

就连她那只永远只有巴掌大的小狗狸狸丢了,都是他帮着挑着夜灯找回来的。

可为什么至今三个圈总是跟在幼微屁股后面转呢?

就因为那丫头大他们半岁?

只是半岁而已!

汝嫣寻睇了一眼在院门外把风的幼微,斜眼歪嘴吐了一口浊气,“她说的男女之别,那你让她抱你翻墙头啊!”话是这么说,他抱着她的双手可紧着呢!“快点叫小随出来,镇神大典就快开始了。”

一直盯着门外的幼微偏头叮嘱着两个小的:“你们俩轻点声,要是被守卫发现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哦!好!”

幼微一发话,元筌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赶紧探头探脑地望向窗棂内的宫殿——找着了!“小随!小随,这边!我……筌筌啊!”

小随紧跑了几步,趁着侍女出去取点心的工夫趴上了窗棂,“你怎么来了?”

“还有小寻子和幼微,我们一起来的。”元筌筌笑吟吟,慢吞吞地说着,丝毫不顾及下面垫背的那个人有多辛苦,还是幼微严肃的表情再度提醒了她,“走吧!我们一起去看镇神大典。”

“门口有守卫,父皇不让我参加镇神大典。”虽然他很想去啦!

底下的汝嫣寻蹲得腿都麻了,不耐烦地嚷嚷着:“翻窗出来不就得了,嗦什么!”又不是没干过,里头的御临太子随经常跟他们这伙捣蛋鬼翻窗爬墙的,这会子装什么乖。

这边正小儿小女纠缠不清,那边钟声一声催一声,敲得幼微心都乱了。也顾不上把门望风,她拎着过长的裙角飞奔到窗棂下,比钟声还紧的催命符贴上宫殿里的太子随,“快点快点啦!我已经听到宣布镇神仪式即将开始的钟声了。”

摸摸脑门上有些稀黄的小碎毛,小随舔了舔唇角,“真的要去吗?父皇说镇神仪式是非常严肃的大事,小孩子不可以掺和进去,否则便是对八神兽的不敬,御临王朝会因此而遭到天谴的。”

汝嫣寻坏心眼地蛊惑着他:“你是一般小孩吗?你可是御临帝唯一的儿子,太子嗳!你是日后御临王朝的统治者,早晚有一天你也会登上祭坛举行镇神仪式,现在去参观参观有什么关系?走啦!走啦!”

跟着这帮小毛头磨磨蹭蹭耽误了这么些时间,幼微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小随,你若不去,我们自己去喽!”

大姐头都走了,小丫头还不赶紧跟上,元筌筌慌慌张张从汝嫣寻的腿上跳下来,追在幼微身后往外跑,“等等我——幼微姐,等等我。”

突然失重的汝嫣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起来他想也没想惯性地跟上元筌筌的脚步,“跑那么快干吗?赶得及的。”

“还有我——”

见几个小伙伴都跑掉了,小随想也不想,身手利落地翻过窗子,跟着跑了出去。

“这边!这边!从这边去祭坛更近些。”

比起小随这个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汝嫣寻显然对宫里的路线更熟悉些,这得益于他平日里的疯玩。对于他和元筌筌来说,偌大的皇宫一直是他们玩捉迷藏的最佳场所——汝嫣家和元家早就被他们给玩遍了,玩得连两座宅院有多少老鼠洞都翻得一清二楚。

“没错没错,是这边,小寻子认路的能力一流。”

元筌筌的褒奖让一旁的男孩笑咧了嘴角,得意之色尽写脸上。犹豫了片刻,幼微还是牵着小随的手顺着汝嫣寻所指的方向往前探去。

那是一条狭长的走廊,窄小的程度刚好容得上两个孩子并排通行,要是他们再长得大点就只能独自穿越了。这样的建筑很不符合御临皇宫恢弘的气势,六七岁的孩子哪里会想到这些,如同做游戏一般向走廊的深处探去,脚下充满了好奇。

照着汝嫣寻的说法他们进了走廊,中间下了好些台阶,有一段路见不着阳光,廊内放置的烛火一跳一跳的,像几个孩子慌乱的心头在颤动。该继续走下去吗?

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那曲声仿佛能冲进人们的内心,抚平所有的波澜,给你安定的力量。

不自觉的,几个孩子不自觉地就随着那笛声一直向前。一直走一直走,再攀上几十级台阶之后果然见到宏伟的殿阁。

可惜小随四下望了望,很肯定地宣布:“这里不是祭坛。”

呃?

汝嫣寻的得意被他这句话给剥落了,四下里望了望,他挂不住地喃喃自语:“这里不是祭坛吗?”中间摆放着一块巨大的圆形突出物,四周分布三十二根石柱,后面是一排排的屋宇,当真不是祭坛?

“肯定不是。”小随去祭坛祭奠过御临王朝的祖先,四周的布局他依稀记得,肯定不是如此这般。

“那这里是……”

四个小毛孩正疑惑地瞅着周遭,笛声戛然而止,元筌筌忽然瞥见屋宇的深处走来一位着白衫的男子,他的手中握有一支稍短的竹笛。他的个头足有小寻子两个那么高,恐怕比她爹爹还高些,看上去好伟岸哦!

“幼微,你看那边……那边……”

在元筌筌让幼微看向那个男子的同时,白衫先生也注意到了他们。他手握厚重的书卷,见到突然闯进来的小孩子,眉头拧了几分,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小乖乖,告诉哥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面前这个顶小的丫头看上去最好骗,白衫先生将提问的目光锁定她身上。

元筌筌果然如他所愿,老实交代:“小寻子说走廊的尽头是祭坛,我们穿过走廊就到这里来了,叔叔。”

最后那个称谓让白衫先生不自在地皱了皱眉,脸上却依旧挂着和善的笑,“这么说你们要去祭坛?可惜走错路了。”

三个孩子的目光直指汝嫣寻,小家伙尴尬地垂下头。略大些的幼微仰头望向白衫先生,“那你能告诉我们从这里怎样到祭坛吗?要最近的路,我们很赶。”

白衫先生放下厚重的书卷,“哥哥告诉你们啊……小孩子是不能去祭坛的,知道吗?”

“今天小随的爹爹在祭坛举行镇神仪式,我们只想去看看。”元筌筌细声细气地哀求着,“叔叔,你就告诉我们吧!”

是哥哥,不是叔叔——白衫先生在心中不断地纠正着元筌筌的称呼,耸耸肩头他送上令孩子们失望的回答。

“可惜……我不知道嗳!”多少年了,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就算曾经熟悉的路,时隔这么些年也早已忘记了。

“什么?你不知道?”

高一点的小子脸上明显写着不信任,矮一点的小男生瞪大渴望的眼睛继续仰望着他。大姑娘泄气地喊着:“完蛋了!赶不上镇神仪式了。”

小丫头片子瞧了他片刻,小嘴皮吧嗒吐出一句:“叔叔笨死了!”

他……他居然被一个还没有他腿长的小丫头说笨,有点不服气地鼓了鼓嘴,他接道:“不过有个人一定知道怎么去祭坛。”转过身他向屋宇里头唤去,“喂!小和尚,丢下读不完的佛经出来一下。”

“我不叫小和尚,我有名字的。”

从里间一探头钻出个光头小和尚,他头上光秃秃、亮晶晶,惹得元筌筌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把。小和尚眼明腿快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令她的计划未能得逞,小丫头好生失望。

指指这四个跟小和尚差不多个头的小孩,白衫先生努了努嘴,“他们来问路的——去祭坛怎么走,你知道吧!”

“今天是镇神仪式,这几个小家伙要去祭坛?”听小和尚那口吻好像比他们大多少似的。

白衫先生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这孩子的爹恰巧是今天镇神的人。”他指的正是小随。

小和尚“哦”了一声,遥手一指,“从这边出去朝着东方走,见到泰武阁的匾朝北去,过了月华楼再朝南一直走,穿过飞云门就见着祭坛了。”

对元筌筌来说,光是用听的就已经好复杂了,她转头望向她的小寻子,见他点了点头,她便放心地向小和尚道了谢:“谢谢你给我们指路,我们这就去了——也谢谢你,叔叔。”

“哥哥!是哥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小和尚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多话。

四个孩子赶着去祭坛,匆匆跑掉。临走前汝嫣寻瞄了一眼被白衫先生随意丢在地上的书卷,那是用皮革雕刻成的古本,上面写着高深的法术,他曾打开爹书房的暗格偷瞧过,那里面就有类似的法术,不过是手抄的版本,据说那上面的法术连爹都未曾参透。

要知道,他爹可是御临王朝中专制魔兽的大将。

这白衫大叔……什么人啊?

传说历代的御临帝都以八神兽来掌握天地,这八神兽分别是——

为天地带来光明的龙皇。

赐予万物美丽外表的凤凰。

使天地万物拥有正义感的王虎。

可以将险恶死寂的大地转化成安康乐土的崇牛。

象征着财富的圣巳。

象征睿智的帝狐。

作为生命源泉的天马。

以及象征着仁慈,能使脆弱的生命再度恢复活力的鹿神。

镇神仪式一甲子年举行一次,由御临帝以代代相传的帝王法术召唤出八神兽,再令它们分赴天地八方各居其位,镇守王朝各处,保护百姓不受黑暗势力的侵害。

这世上究竟是否存在八神兽至今无人知晓,只知道遵照祖上的规矩,御临王朝历经四十九个甲子年,虽然不时受到天地间黑暗势力的滋扰,可终得平安无事,百姓安居乐业。

到了这一甲子年,御临帝遵照祖上规矩闭关、静修、沐浴、斋戒,直到今日的镇神大典。

幼微他们照着小和尚的提示跑了半个时辰总算远远地瞧见了祭坛,站在祭坛下面的都是王朝的功臣、世家。汝嫣寻发现阿爹正站在御临帝的左手边,三个圈的爷爷在阿爹的旁边,元爷爷的后面碰巧是长骁哥——也就是幼微的哥哥。

人来得真齐!

元筌筌哪顾得上这些,瞪圆了眼紧瞅着雄伟的祭坛,时不时地捣捣身旁的伙伴,“小随,快看快看,你爹上祭坛了嗳!”

“镇神仪式开始了。”幼微紧张地舔了舔唇,听哥哥说镇神仪式是御临王朝中最神圣的仪式,召唤八神兽的帝王术也是最高深的法术,她可得瞧仔细了。

小随平日里见到的父皇大多是将他抱在腿上玩耍嬉笑的模样,这样庄严的父皇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看上去父皇真是好伟大的样子——呸!他的父皇本来就很伟大。

御临帝站在祭坛的正中心,正午时分日当空,他位于太阳的正下方掌心相对,食指向天,在心中默默念着咒语,一滴血从他食指尖冒了出来,借助帝王之血他施展法术。

“我主八神兽,守备御临朝,功垂千万载,代代永相依——八神兽,出!”

顷刻间,天空云海翻腾,依稀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飞腾入空。小随的瞳孔随着那些东西不断地放大再放大,“我看到了,有龙、凤、老虎,还有牛……那个是马吗?怎么会有翅膀呢?”

元筌筌依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除了几团云什么也没见到。她着急地揪住小随的衣袖,“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

“据说只有流淌着御临血脉或是被神兽精魄附身的人才得见到八神兽。”小寻子开始卖弄那些从阿爹书房里偷看来的学问。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元筌筌的问题更多了,“有被神兽附身的人吗?”那到底是人是神还是兽呢?

这回子汝嫣寻可没得卖弄了,这些东西爹爹的书房里好像没说嗳!

“有些法力高深的人可以吸附神兽入其身,成为近乎神的人。”幼微目不转睛地望着祭坛,小声地解释着,“据说法师一族的族长就有这种能力,还有一些控制黑暗势力的术士也妄想用黑魔法诱惑神兽。”

幼微此言一出顿时引来小随和元筌筌无比崇敬的目光,汝嫣寻再度败得很糗——明明就差半岁,可幼微显然比他这个毛小子沉稳多了。

吐了口浊气,汝嫣寻白了一眼幼微的后脑勺,阿爹总爱拿幼微做他的榜样,嫌他不如幼微乖巧、懂事,阿爹怎么不拿他跟三个圈比呢?那样他就能活得简单多了。

小孩子们正斗着他们的小心眼,祭坛上御临帝却在与天争夺整个御临王朝。

“东方龙皇、南方天马、西方凤凰、北方崇牛、西南帝狐、西北王虎、东南圣巳、东北鹿神。”御临帝心中默念咒语,食指以外的八指分指四方,大声喝道,“去——”

空中的云团渐渐向八方散去,恰在此刻,晴天一声旱雷响,如天地震裂,太阳被天狗一点点吞噬,原本光亮的天地被黑暗所笼罩。这场景骇到了围绕在祭坛周边的人们,吓到了那几个跑来偷看的小孩子,也惊了八神兽。

原本已经分赴八方的神兽突然冲向云霄,再俯冲回地面,逆着御临帝食指的方向飞来,转瞬间震入御临帝的躯体。凡人如何承载八方神兽的力量,御临帝顿时瘫软在地,失去了知觉。

震飞的八神兽继续冲击着祭坛四周的人,有一块雾状的东西撞向了本躲在震天柱后偷看的孩子们。

汝嫣寻想也不想,一手拉着元筌筌,一手拽住他伸手所及的小随,默念阿爹教他的瞬间转移咒,三个小毛头乱糟糟地弹出一丈开外的地方,那雾状的东西还未停下动作,汝嫣寻慌乱地又念了几声瞬间转移咒,在一片尖叫声中三个孩子不停地向后弹跳出去。

长骁的目光跟踪着云雾,正巧发现了本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出现的妹妹。

“幼微,让开!快点让开!”

一旁的幼微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未察觉另一团云雾正向她扑来。

长骁顾不得许多,口中念念有词,施展法术他飞身去救幼微。云雾顺势将他推倒,待幼微清醒过来,哥哥已趴在她的身上,一道耀眼的光芒自他周身散开来,鲜红的血液不断地从他嘴边流淌而出,那场景幼微永世难忘。

原本庄严的镇神大典此刻已乱成一团,大臣们互相推搡着,都想借着别人躲过如洪水猛兽般的云团。没有人去理会躺在祭坛中心的御临帝,他被天地神抛弃了。

半个时辰之后,天狗吐出了太阳,大地再度亮堂起来,那些云团逐渐消散,远离了御临王朝时代供奉八神兽的祭坛。

在皇宫的某个角落里,白衫先生放下厚重的书卷,对坐在门外发呆的小和尚念道:“八神兽回归神器了。”

小随从不曾想过那个高大、英武、伟岸的父皇会虚弱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而这仅剩的一口气也只是撑着要向他交代后事。

父子的离别来得早了些,太过早了些。

“小随……小随,到……到这儿来……”

“父皇……”

那两个字尚未吐出口,孩子已是泪流满面。死黑之气窜跃于父皇脸上,他知道,可怕的事即将发生。为父的手摸上儿子的脸,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些喷涌而出的泪,“父皇很抱歉,以后……以后你恐怕不能跟小寻子他们玩了。”一个肩挑着王朝江山的人是没有工夫玩耍的,即使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孩童。

御临帝赫然回想起他的父皇曾说过,他就是因为早早失去了父皇的庇护,小小年纪便为了国事操劳,以至于积劳成疾未得高寿。

如今,他的儿子是否要重复他父亲的命运?

“这个给你。”御临帝从内衫里揪出一块布,那上面遍布符咒,那是御临王朝代代相传的帝王法术,召唤八神和镇八神之术皆在里面,“本来该过几年,等你……咳咳咳……等你把一些基础法术学好后再教你这个的,可惜父皇……咳咳……父皇没机会了。”

大手握着小手,小手揪着系着御临王朝世代命运的黄布,父子俩四只手同时握着流逝的生命,可还是握不住啊!

“听我说,小随,你没有时间哭,你得听好了……”御临帝字字句句恨不能刻在皇儿的心上,“杜若能老成持重,是可以倚赖的重臣。汝嫣家及元家历代为王朝效命,亦可用之。怕只怕这些老臣欺负你这个少年主子,所以你要培养自己的势力与之抗衡。另外……咳咳咳……”

话未完,鲜血已自他的嘴角涌出,小随急了,拿起手中的布便想擦去父皇嘴边的血,他忘了那不是寻常的布,是写满帝王术,御临王朝代代视之为宝的神物啊!

御临帝握住皇儿的手,与他的性命相比,王朝以后的命运更加重要。

“还有更重要的事,父皇未能……未能镇住八神兽,怕只怕日后黑暗势力会兴风作浪,对付它们是法师一族……所长。你可以尽早请……请法师一族的族长入朝为官,好令法师一族为你效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小随的耳朵必须紧贴着父皇的唇才能听得清楚。

“若届时法师一族势力急剧增大,到了……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还有一个人……他是可以召唤黑暗势力的高人,正因为他使用了黑魔法所以被法师一族所不齿,正好……正好为我所用,他是术士,一直生活在皇宫之中的暗天阁,他很会吹笛子,他的笛声可以给人安定的力量,去找他……找他……”

那微弱的声音渐渐自小随的耳旁消失,他再也听不到父皇的声音了。父皇甚至来不及告诉他,若有一天那个可以召唤黑暗势力的术士令他无法掌控,他又该如何呢?

握在手心里的黄布,小随知道那是日后唯一可以帮他的东西了。这里面装着御临王朝代代祖先的勇气与力量,如今它又承载了父皇的魔力。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地方,小随脸上的泪渐渐隐去。

自那日起,他再没有工夫哭泣。

第1章 十年之后

天地间有八神兽,步忍先生有八不做——

丢命的事,不做;折寿的事,不做;劳心的事,不做;费力的事,不做;无聊的事,不做;痛苦的事,不做;讨厌的事,不做;不做的事,不做!

十年之后——

像十年里的每个清晨一样,幼微梳洗妥当首先进了哥哥长骁的屋子。

“哥,今天天气不错嗳!我推你去院子里吃早餐好吗?”夏将至,庭院凉风习习,清新扑面。

“太麻烦了,就在房里用吧!过会儿你不是还赶着上朝吗?”长骁怜惜地望着妹子,幼微最近好像又瘦了些,“朝中的事很累人吧!”

“有什么累人的,还不就那些事。”

说话的工夫,幼微已经推着哥身下装有木头轮子的转椅进了院子。下人端了早点放在凉亭的石桌上,她为哥摆上碗筷,将哥爱吃的几样点心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自打十年前他受伤后瘫痪在床,幼微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从前一直是他这个哥哥照顾她这个妹妹,从十年前开始就颠倒过来,幼微处处以他为优先考虑。两年前她更是以优异的成绩从王朝内府结业,入朝为官。

那时她不过才十六岁。

一开始长骁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年纪又轻,在朝为官难免会不重言行,为自己惹上诸多麻烦。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幼微比许多在朝里干了几十年的老臣更加谨言慎行,加上她毫无私心又无党派,全心为国为民,如今已成了御临王万分倚重的臣子。

为此,他不知该喜该忧。

她这样的女儿家,她这样的年纪,本该想着未来的夫婿是何模样,尚未见面的姑嫂是否性情随和,公公婆婆是否会欢喜自己……

她呢?

她的心中没有夫婿、姑嫂、公婆,有的只是王朝、政治、民众,还有她的主子——御临王。

想起御临王,长骁的眉头有些收紧。

“小随还是不打算寻回八神吗?”

“什么小随,早在十年前人家就成了御临王。”幼微正经八百地提醒着哥哥,因为十年不曾入朝,哥哥对朝中的事已有些陌生。可帝王就是帝王,容不得半点马虎。

妹妹的警觉让长骁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心疼,放松嘴角,他希望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幼微能放松些。

“是是是,可这位御临王什么时候能成为御临帝呢?”

在御临王朝多年历史上,镇神仪式也是加冕仪式。因为没能召唤八神兽镇守天地八方,小随虽继承帝位,可也只能称作“御临王”,而非“帝”。

“最近这段时间,不时有邪恶的东西钻出来破坏百姓生活,我想这都是因为缺少八神兽镇守天地的缘故,我已经在劝御临王尽快地寻回八神兽,怕只怕就算王上想要寻找,也不知该从何做起。”幼微搅和着碗里的粥,眼看都快被她折腾成糨糊了。

夹了小菜放到她碗里,他见不得她糟蹋吃食,“不是有海日楞嘛!以法师一族族长的能力,相信一定有办法找回八神兽。”

又是海日楞,听到这三个字她的眉头就不自觉地挤到一块儿。幼微囫囵吞粥,“哥,连你也这么相信法师一族的力量?”

“自御临王朝建立以来,法师一族在镇压黑暗势力,维护王朝安定方面一直起着不可磨灭的重要作用。若非有真才实学,他们的名声不可能响彻几百年。海日楞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法师一族族长之位,力量自不可小觑。你与他同朝为官,应该见识过他的能力。”

长骁不提还好,这一提更引得幼微不快,“他的法术如何我是从未见到,从政的手段绝对非比一般。要不然也不会让御临王处处听从他的意见,眼看着他的权力已经盖过所有老臣了——下个月元爷爷也要退出朝廷了,他说自己年老体弱,不堪重用。”去年,汝嫣叔叔也以早年征战以至身体违和的名义告假在家长年修养。

只因黑暗势力年年作乱,弄得百姓不得安宁,如此一来御临王越发倚赖法师一族,弄得朝中重臣一个个心灰意冷,纷纷闲散在家。

这还不算,前段时间海日楞带领法师一族用通神术镇压了几处邪恶势力,获得百姓一片叫好。在大伙的拥护及御临王的不断嘉奖之下,法师一族的权力迅速膨胀。

在那些偏远地带,身为法师一族族长的海日楞名声已经逐渐大过御临王。许多年轻人不肯务农,不愿从商,甚至不屑入朝为官,宁愿拜在法师门下,一心一意学做法师。

“再这样下去,在朝的大臣会越来越少,法师越来越多,这还叫朝廷吗?百姓们也会荒废农工商,只想做个游手好闲的法师。长此以往,不用黑暗势力作怪,御临王朝也将土崩瓦解。目前看来唯有尽早寻回八神兽镇守天地,法师的地位才会自然下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推开碗筷,已到了上朝时间,幼微没办法再陪着哥哥闲坐下去。她抱歉地望着哥哥,“哥,你慢慢吃,吃完了在院子里逛逛再回去。我下了朝回来帮你揉揉背,你要等我哦!”

“不用麻烦了,我瘫了十年根本就不可能痊愈,别再为我费心劳力了。”

“胡说,哥。咱们的先祖可是被赐予皇姓的圣医世家,身为圣医的后人,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治好你的瘫症。”

话是这么说啦!可是想到父亲早亡,他们兄妹俩皆未能学到父亲全部的医术,幼微不禁有些惋惜,然而在哥面前她还是强打着精神,“没关系,我先帮哥守着朝中的位子,等哥好了,你又能像从前一样成为王朝的肱骨之臣。”

瞧着妹子的信誓旦旦,长骁没有再说扫兴的话,目送着妹子穿着过于宽大的朝服走出大门,他的心中藏着说不出的复杂。

下了朝,幼微没有急着回府,反而跟着御临王进了皇宫内苑。

“朝城、月城、驾城,还有其他几个地方的百姓自愿向法师一族提供金子,让他们保护城中百姓不受黑暗势力侵害,当地的官府、兵勇早已是名存实亡。再这样任由法师一族无限扩张,恐怕会威胁到王朝的稳定。王上,臣以为到了该对法师一族严加控制的时候了。”

这已不是幼微第一次向御临王提出限制法师一族的意见,听得御临王直打哈欠——昨晚跟一帮小宫女闹得太晚,他还没睡醒呢!

“王上……”

“知道了!知道了!”御临王赶紧挥挥衣袖,生怕她又来说第二遍。

掏掏耳朵,他迷瞪着眼,“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人家法师一族帮着本王守住了天下,我非但不嘉奖还要限制他们,那我岂不成了寡情薄义之君?那下回黑暗势力动摇我王朝根本,还有谁来帮我?”

幼微道:“所以当务之急是寻回八神兽,由它们来镇守天地,王朝自然得以巩固。”

“你说得容易,那是神兽嗳!还是八个——八个嗳!本王哪儿来的本事寻?”

若真心为之,还有办不到的事吗?幼微提出自己的想法,“据说法师一族有通神的能力,相信若将此重任交托给海法师,定能顺利完成。”如此一来也可将海日楞暂时调离朝堂,阻止法师势力的蔓延。

御临王跷着二郎腿抖啊抖啊,终于抖出了决定,“那就由你陪着海法师去寻八神兽吧!满朝大臣本王最信得过你了,幼微。”

“王上缪赞!”这倒是幼微没料到的结局,由她陪着那个自大的家伙去寻八神兽——这行吗?

为了哥,为了御临王朝,她豁出去了。

“臣领命,即日启程。”

幼微从内廷退了出去,御临王晃动的双腿缓缓停了下来,甩开袖袍,他大步流星前往他每晚必去的地方。

依着熟悉的路线,他穿过狭窄的长廊,跟他第一次走的时候已然不同,如今这长廊仅够他独自穿越,再容不下第二个人并行。

迎着烛火一路向前,他终于来到了黑暗的尽头,那里昼夜灯火通明,一间间的屋宇装着看不完的书卷。

这便是暗天阁了,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小寻子无意中带着来的,那时候跟他一起闯进来的还有幼微和筌筌。如今小寻子的阿爹以养病为名退出朝野,筌筌的爷爷告老归家,小寻子和筌筌已是难进宫中。幼微倒是常常得见,可她是以臣子的身份,而非朋友。

一切只因为他不再是小随,而是御临王——御临王啊!不是御临帝。

只要找回八神兽,他也必须找回那八个不知是吉是凶的怪物。

“我来了。”

“你又来了。”

唯有在这里,他不称自己为“本王”,以“我”代之。在这暗天阁里,没有人会将他当成王来供奉,他也必须潜心臣服。

这是两个男人交换的条件。

着粗布麻鞋的和尚扫了他一眼,随手丢出一卷书,“今天……看这个吧!”

书——他收下了,话——他尚未说完,“我是来找他的。”

阁内笛声悠扬,是他在吹奏心曲。以往每每听到这曲声,他便心静如镜。今日,注定会有些不同。

和尚抬了抬眉角,“找他……何事?”

“是要我帮你寻回八神兽吗?”笛声已断,白衫先生忽然冒了出来,倚柱而立,他的嘴角牵着几许浅笑。

果真瞒不过他任何事,御临王点了点头。

将地上的几卷书塞回它们该去的地方,他喜欢把书晒在大殿中央,再一本一本将它们送回原处,“我以为你会害怕镇神仪式,一辈子放任八神兽不理呢!”

“我身上流淌着御临帝的血,我换不了这身血,就逃不过这个命。”

“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落得与你父皇一样的下场也毫无畏惧?”

不等御临王的回答,白衫先生以青色竹笛敲了敲和尚光秃秃的脑门,“走吧!我们该出宫一趟了,你带路——你知道,我早已忘记出宫的路线。”

“你确定是这里?”

青灯攒在手里的佛珠一颗颗转着,不确定地望着残破不堪的匾额和匾额上积攒的层层蛛网。戳戳身旁的白衫先生,他满眼狐疑,“我说先生,你觉得这里会是有名的会馆?”

那匾上模糊难辨的四个字是什么来着?

霸、圣、金、堂?

听上去怎么怪怪的,怕是他看花了眼。

“二十年前还是多少年前,这里绝对是非常有名的会馆。”如果他没有记错地方的话。这里……如今望去样子似乎差了点,估计内涵应该不减当年吧!

白衫先生举步上前,推开有些摇摇欲坠却依旧宏伟高大的木门,一抬眼便有个精瘦的姑娘左手挥着手帕还是抹布,右手抱着小巧精致、若手掌般大小的金算盘冲他跑了过来。

“哟,这位先生一看您就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再不然一定是高级别的法师,您是来城里办事还是路过啊?到了我们这里,您可就走对地方了。”

她小眼一瞟,迅速锁定她认为两个人中握有决定权的白衫先生。不知是手帕还是抹布的东西就那么一甩,差点没抽上白衫先生清亮的双眸。

“您知道不!我们霸圣金堂可是驰名几十年的老会馆了。当朝多少重臣都是从我这儿走进那朝堂之上的。别看我们霸圣金堂门脸儿不怎么样,可那是为了迎合广大老客人的要求,始终维持着原貌。里头的摆设、每日三餐的菜色绝对叫你舍不得离开,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住到最后您都舍不得走。”

只要你给得出金子,我们就能给你想要的一切——霸圣金堂的堂旨她暂时就不说了,日后他们定会有切身感悟。

白衫先生与她眼观眼、鼻对鼻地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温和的笑,“那……就这里吧!”

姑娘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簿子,“先登记——姓名、原住地址。”

“还要登记原住地址?”

青灯不解地瞧着她,是他们多年未出宫门的缘故吗?怎么天下的事都变了?入乡随俗,他老实交代:“我叫青灯。”麻烦的是原住地址,总不能告诉她:皇宫内苑暗天阁吧!麻烦事丢给旁边的那位,是他决定住这破地方的。

青灯用茫然的眼神瞟着白衫先生,他只好乖乖接下麻烦,“我……步忍,原住地呃……飞马南山。”

他原住在飞马南山?这还是青灯跟随他这么些年,头一回听说他的老家。

精瘦的丫头可不管这飞马南山是哪座山头哪家庙,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嘴皮子也不得闲。

“先预付三天的房钱,你们两位两间房,菜金不算,共是六两金子。”

步忍示意青灯付钱,和尚从兜里掏出点金子递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嘟囔:“这闻名遐迩的会馆还真不便宜呢!”

“出家人四大皆空,对钱财你好像还没空哦!”

小姑娘牙尖嘴利,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步忍顺便问了一声:“姑娘,怎么称呼?”

“叫我‘流火小姐’好了。”

他笑笑,果然人如其名,“你是霸圣金堂当家的?”

“啊?”青灯一惊,流火小姐一怔。

很少有人能如此目光如炬,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来会馆的客人大多把她当成随堂伺候的小丫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很少有小丫头能如此气势如虹地跟客人对侃,还有你手上这块金算盘——据我所知,它由霸圣金堂每代当家人执掌。”步忍笑吟吟地道出他所知道的有关霸圣金堂的内幕。

流火小姐心知肚明,这回真的是遇到回头客了。

艳阳高照的正午本适合在通风的房内睡个小觉,偏生汝嫣寻这苦命的孩子得趁家人不备翻墙上房。

这能怨谁呢?要怨就怨十年前那场镇神仪式。

什么仪式不好搞,非搞个镇神仪式!结果八神兽没被镇住,到把当朝的一帮大臣镇得差点魂飞魄散。

三个圈的爷爷年纪大了,在大典上被那八个不知是神是魔的怪物一吓,理所当然想抓个离他最近的人帮忙挡挡灾。这一抓,正巧抓到他那个小心眼的阿爹。两个重臣逃过了八神兽带来的灾难,却从此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阿爹怨恨元爷爷紧要关头,贪生怕死,想拿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安全。元爷爷嫌阿爹小肚鸡肠,身为武将本就该保护王朝安危。听元爷爷这么说,阿爹更气了,立马调了人手将汝嫣家与元家相临的院墙加高了一倍。为了表示自己也很生气,元爷爷也着人将院墙再加高一倍。

世仇就此结下,麻烦也随之而来。

在他和三个圈七岁的时候随便一翻就能跃到对方家里的院墙,到了他十七岁的时候使出吃奶的力气居然还没翻过去。

真是恨哪!

你说什么?建议他走正门?

汝嫣家和元家已经到了将院墙加高到两人来高的地步,阿爹还会允许他去元家,元家还会欢迎他从正门而入吗?

两家都到了这种程度,三个圈仍不省事,三不五时地让狸狸出马,约他去家里搞这个做那个。他可以拒绝不去,若是如此就由她亲自翻墙去他家。用脚指头想想他都能猜到结局,由她翻墙一定会惊动两家人,最后他们俩没见上面,元家和汝嫣家定会战火重燃。

两个老男人说不定还会大打出手,直到扯断对方的胡子,撕破彼此的脸皮才算完。

算了,他还想省点事,索性由他翻墙上房吧!

累得满头大汗,他总算是翻进了元家。这个点内院的丫鬟们大多在休息,即便有几个见到他也会当作没看见。元爷爷和阿爹的矛盾是他们俩的,好在内眷倒还没掺和进来。他和三个圈从小玩到大,内院里的下人早就见惯不惯了。

他依着熟悉的路径进了三个圈的屋,刚跨入外间他就嚷了起来:“你要狸狸叫我来做什么?”

他掀起帘子迈进去,不想迎面遇上久违的容颜,“幼微……”

她居然也在?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御临王赏赐重臣及家眷的宴席上,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几年不见……

几年不见,他们都起了变化。

三个圈没留神他脸上的尴尬,拉着他往幼微面前带,“我早上就叫狸狸去叫你了,你怎么到这时才到?不过来得可真巧,正好幼微姐来看我呢!”

幼微略向汝嫣寻点了点头,并没多说什么。她看在他眼里,几年的光景已出落成大姑娘了——果如阿爹说言,她成熟、稳重、坚忍,还有……美丽。

她早已成了与三个圈全然不同的女子。

在这里见到他完全在幼微的意料之外,定了定神,她省去与元筌筌叙旧的时间,直奔主题:“筌筌,今天来是有点事想拜托你。我可能要离开都城很长一段时间,麻烦你帮我照顾我哥。”

“没问题,由我照顾长骁哥你放心好了。”元筌筌拍着胸脯打保票,转念一想,“幼微姐,你要出门?去哪儿?”这些年幼微姐不曾离开过长骁哥半步,这次她舍得离他那么久吗?

“是要去寻找八神兽吗?”汝嫣寻虽然从未入朝,但阿爹毕竟是朝中重臣,家里来往的也都是些大臣,朝中的事他也还清楚,“听说御临王派了你跟海日楞去寻找八神兽,这就要启程了吗?”

幼微点了点头,却换来汝嫣寻更激烈的反应,“八神兽非人力所能控制,海日楞虽说是法师一族的族长,可究竟法力有多高深,谁也不曾见识过其底细。即便他真能上天入地,在八神兽面前恐怕还是过于弱小。再说,如何唤回八神兽,你心里有底吗?”

幼微不紧不慢地答道:“没有什么人是天生就会的,慢慢来吧!总会想到办法召回八神兽的。反正,事——总要有人来办。”

她是在说他不理朝中之事,放任自流吗?汝嫣寻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闪神间,幼微已起身告辞。

“临走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筌筌,我哥就拜托你了,得空常去瞧瞧他,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幼微踏出房门,正午的阳光披了她一身金黄,她微眯着眼瞧着远方,汝嫣寻却只有目送她远去的份。

好半晌,他的口中讷讷地跑出几个字来:“她……还在生我的气吧!”

小时候,他矮幼微半个头,总是得仰着头同她说话,为了这个他跟自己生了好久的闷气。听老辈人说每天向上跳,很快就能长成大个子,他不知道对着屋后的桃树蹦了多少个清晨、黄昏。

如今,他的个子已经超过幼微,他再也不用仰头跟她说话了,他们却连最简单的聊天都做不到。

他脸上复杂的神色引起元筌筌的注意,拽拽他的衣角,她拽回他随幼微放飞的神思,“小寻子……”

“镇神那天,我抓住了你和小随……我是说御临王,独独没有理她。我想,她一定很生气。”他喃喃说道,仿佛情绪不受丝毫波动。

“怎么会?”元筌筌那只温柔的手揉向了他的肩膀,软软的、暖暖的,一次一次。

他的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上,极自然,“如果当时我抓住了她的手,长骁哥就不会冲出来保护她,就不会被神兽撞向震天柱,也就不会至今仍瘫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平日里看他粗里粗气的,没想到他也有心细如尘的时候。元筌筌吐了吐舌头,慢慢地劝慰着:“幼微是我们几个中年纪最大的,她平日里又很能干,不像我那么笨,总需要你在一旁照顾。你当时没有握住她的手,一定是认为她有能力保护她自己。幼微知道你的想法,怎么会怪你呢?”

也许她真的不曾怪过他,可他一直责怪着自己。在事情发生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一直埋怨着自己。

将最放心不下的哥哥托付给筌筌,幼微挎上简单的行囊敲开了海日楞位于城郊的自开草堂。说是草堂,乍进去差点迷了路,寻摸了半天,这草堂虽大,里面却不见半个人影。

她开始以为自己进了鬼屋。

“有人吗?请问,海族长何在?”

“你找海日楞?”

不知从何方突然窜出个水嫩嫩的姑娘家,吓得幼微赶紧放下平素的死人脸,换上柔和的笑,“是,我是御临幼微,奉王上之命,来同海族长商议国事。”

姑娘笑呵呵地牵起她的手,“自开草堂被海日楞设下了法术,你不懂得开启法术的咒语是找不到正门的。你在这里转了很久吧!快随我来,我领你去见他。”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红蔌,是海日楞自小订下的……妻。”最后那个字极轻,近乎不可闻,似她也不确定这重身份。海日楞都有老婆了?幼微从旁打量着红蔌,好半晌得出一个结论——她配海日楞……简直是浪费。红蔌默念咒语,由法术组成的迷踪围墙一层层开启,慢慢露出草堂的正门。幼微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恰好遇上这位红蔌姑娘,她就是逛到天黑也见不着海日楞的影子。

好不容易踏进海日楞所在的正堂,幼微丢下行囊,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桌边的茶水,咕噜咕噜喝到饱。袖口胡乱地抹去嘴边的水渍,她这才有工夫朝他放炮。

“看情形,法师一族在民众心目中果然声望很高啊!就拿这间草堂来说,光靠你那点俸禄,恐怕住不起吧!”

“法师一族自己耕种土地,并不倚靠民众的善款为生。”他解释,虽然明知道很多时候解释并无意义。

果然吧!“那民众捐的善款都做什么呢?供你这个第一法师与神交流?”幼微平日里待人接物谨遵哥哥的教诲——宽厚包容。可每次只要一遇上海日楞,再多听他念上几句法术,她就将“刻薄计较外加不讲道理”发挥得淋漓尽致。

望着眼前的小女人,海日楞无奈地摇摇头。

从朝堂之上到皇宫内苑,转头到了他的地盘,她还不肯放过他。既然她看他如此不顺眼,干吗非得跟他一同去寻八神兽?

“听闻幼微大人的家中尚有长年卧床的兄长需要照顾,不如我独自去寻八神兽,待有好结果再通知你好了。”

“寻找八神兽乃朝中大事,岂可如此儿戏?”幼微一句话拒绝了海日楞的提议,临了还不忘讽刺他,“到底不是通过正途入朝为官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被她这么一说,海日楞仅存的那点和平相处之心也随之灰飞烟灭。

如今的御临王朝入朝为官的人员可分成三类——

一类是通过严格的内府招考选入朝中的能人,这类臣子正途入仕,又叫正官;一类是承袭祖上的功业入朝为官,这样的贵门子弟一般出任闲职,被称为闲官;还有一类因为在百姓中间名气大而被御临王直接请入朝中的,他们往往职位高、俸禄高,可他们因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未通过内府考试轻松当官,加之平日里闲散惯了,难以约束。所以无法独立处理朝中重要大事,又被称做散官。

海日楞就乃朝中散官第一人。

法师一族在民间的声望使他得以入朝为官,且官位之高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除了法师一族擅长的驱逐黑暗势力,御临王又没有派给他其他任务,久而久之“海大人”便成了闲置的代名词。

海日楞曾几次三番想辞官,怎奈一方面师父考虑到法师一族的声望,不允许他全然退出朝廷;另一方面,御临王对其再三挽留,就是不放他回到法师一族的圣地。

他也清楚这其中埋藏的帝王之心,于是便向御临王求了这间自开草堂,常年蜗居于内,无非是求个自得其乐罢了。

可是,民众对法师一族日益高涨的拥戴之情还是将他逼到了今天这等尴尬的境地。

就连寻找八神兽也派了个处处与他为敌的正官跟在身旁——她懂得怎样寻找八神兽吗?

长叹一声,海日楞决定今天提早两个时辰打坐静修,最近他特别容易心烦意乱。

“幼微大人,我让红蔌带你四处看看,我好施法寻找八神兽的精魄所在。”

红蔌巧笑倩兮地站起身示意幼微随她而去,这么温柔的女子扬着如此温柔的笑,叫幼微想起了那个总用一双温柔的眼望着她的哥哥,叫她怎能拒绝红蔌?

“我暂时会住在这里,烦劳红蔌姑娘为我准备一间房。”幼微这是明摆着通知海日楞她会赖在自开草堂,直到他想到法子寻出八神兽为止——她只是“通知”他而已。

跟这样一个蛮不讲理还自以为是的姑娘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自开草堂够大,房舍够多,就算留她住下,他也照样有办法日日不见其面。

海日楞沉默以对,兀自阖上眼进入静修状态。六根归静,眼耳鼻心四神皆开,他在胸中默念道:“随神然心,随情移性,八神兽在,以我族之名——寻!”

眼前一片混沌,无数奇妙的场景在他的心境之中翻云覆雨,他似见不见,似懂难懂,片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那些场景迅速不见,他睁开双眼,不断有汗珠从两鬓滴落。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赫然间他的岁月似过了数十年。

在他开眼的下一刻,远处有个身着白衫的先生以青青竹笛支着下巴,一抹笑悠悠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青灯,我得见八神兽所在了。”

那头正奋笔疾书抄着经文的和尚连抬眼的空都没有,只问了一声:“你施法了?”

步忍轻佻地努了努嘴,“笨蛋才会施法寻找八神兽。”

以人之魂魄寻神之精魄,还是一次寻八个,至少会令施法之人少活十几二十年。这等不要命的蠢事他可不会做,留着命他还有很多事得做呢!虽然他命够长——可哪有人嫌命长的,就像没人嫌钱多一样。

“这么说,你又遣偷梦兽兽去偷窥别人的法术喽!”青灯实在太了解他这位老朋友无耻的程度了。

天地间有八神兽,步忍先生有八不做——

丢命的事,不做;折寿的事,不做;劳心的事,不做;费力的事,不做;无聊的事,不做;痛苦的事,不做;讨厌的事,不做;不做的事,不做!

可不做的事到了必须要做的时候怎么办?他总有办法施法派出可怜的兽兽们帮他达成所愿。

这回步忍定是派了偷梦兽兽去窥探某个笨蛋法师施法寻找八神兽精魄的全过程。

“结果呢?”十年前消失的八神兽的精魄都藏哪儿犄角旮旯?

“你绝对想不到。”步忍得意地宣称,“不过倒是与我的感觉丝毫不差,八神兽之一圣巳的精魄就在我们的周围。”

青灯手中的笔忽然一沉,重重地落在那已抄满经文的白纸上——讨厌!这张白抄了,又得重写,看来今晚他又不用睡了。

“你不会想告诉我,象征着天地财富的圣巳精魄就落在这濒临倒闭的霸圣金堂之中吧!”忽而青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霸圣金堂、圣巳……圣巳、霸圣金堂……这之间不会真有什么联系吧?

光头和尚迎着烛火挑了挑浓眉,“你说的是真的?没开玩笑?”

步忍正要说话,门外恰巧传来无比甜美的声音:“客人,饭菜备齐了,快快请用吧!”

步忍扫了一眼摆了满桌的菜——蟹黄白玉、五柳红油鳜鱼、罗汉一品香,几个色泽清爽的素菜,外加富贵芝麻糕当点心。

人家姑娘还摆出一副比点心还甜的笑,“这些素菜或炖或炒,就是里面的油也绝对用的是素油。我怕二位吃不完浪费,所以先替二位叫了这么多,要是不够还可以再叫。”

“够,足够了。”青灯咽了咽口水,丢下毛笔抓起筷子,先扒只螃蟹再说。

流火吃惊地望着光头,步忍代做解释:“他——荤素不计。”

“这就好办了。”流火自言自语,“我正担心素菜赚不到多少钱呢!”

步忍一愣,“啊?”

她连忙挥挥手,“没什么,没什么。”掏出金算盘,她噼里啪啦拨弄一阵,“承蒙关照,四两六钱金子。”“噗嗤——”

青灯包了满嘴的蟹肉尽数喷了出来,他剥了那么久,可惜了,“好贵。”

“贵是贵,可我们霸圣金堂的菜绝对做得够味啊!保准你吃了还想吃,舍不得停嘴,更舍不得浪费一点儿菜。”

和尚含着满嘴的菜嘟囔着:“这么贵,当然舍不得浪费。”

听他这么一说,流火顿时紧张起来,犀利的眼神扫过两个人,她判断步忍才是付钱的主,说话重心转向他,抓人的眼神如钉子般钉在他身上,“客人,出门在外钱可得备足了啊!”

是怕他们付不起金子吧?步忍笑眯眯地令她放心,“备足了!备足了!不够再回去取就是了。”

“我就带了十两金子,已经付了六两房钱。”吃得正欢的青灯忽然冒出一句令人滴冷汗的话来。

还有更悲惨的下文,步忍摸了摸腰间,“我不习惯带金子在身边嗳!”到了这分上,他仍是不慌,冷静地提出下策,“回去取好了,青灯你速去速回。”

“我忘带回去的……钥匙了。”宫门是随便进出的吗?他忘带令牌啦!瞄了一眼步忍,他看上去像那种出门会随身携带身份证明的人吗?

步忍耸耸肩膀,看上去颇为潇洒地丢出四个字:“我也没带。”

“那怎么办?”

“怎么办?”

“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

两个男人一唱一和,都摆出一副无关紧要的嘴脸。他们不在乎,有人在意得要死。

金算盘甩在桌上,流火顺道夺下和尚手中的筷子,没钱吃什么吃?“先付钱再吃菜。”

青灯抖了抖身上所有的金子,乖乖地奉上。流火只是用手掂量掂量就报上数额,“三两八钱,连四两都不到,而且这金子放得日子也太久了些,成色不好。”

步忍摸摸鼻子不做声,放了不知几百年的金子,成色有点不好有啥奇怪?

流火将那三两八钱金子揣进怀里,双手一摊,“剩余那八钱金子……谁付?”

步忍和青灯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没能力站出来承担那八钱金子。

“没人付?”流火略提高了些音量,“你们俩胆敢赖霸圣金堂的钱?”

嗓门再高上一些些:“老六,收菜!锁门!我看哪个赖账的主能离开我霸圣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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