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蓝色的围裙、土蓝色的袖套、土蓝色的布帽——这是食堂所有工作人员的统一服饰。可是李元妮总能想出一个小招数,来不漏痕迹地颠覆这铁桶般的统一。
元妮的招数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朵小小的白绒花。花本来也很寻常,戴孝的女人谁都可以有这样一朵——尽管万师傅已经走了四年了。可是这朵花的正中央钉了一枚闪闪发亮的黄色有机玻璃纽扣——这缕鲜黄一下子就叫一朵原本寻常的白花变得鲜活暧昧起来。这样的一朵花恰如其分地点明了元妮的身份: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年轻女子,依旧哀伤,却远未到心如止水的地步。
四年前的那场大地震叫唐山的街头骤然多出了无数个寡妇,她们行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地融会在一片灰蒙蒙的街景里。然而元妮帽子上这朵长着欲滴黄蕊的小白花,却将她从那千百个寡妇中间挑了出来,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那年为从那堆废墟里刨出她的一对儿女,她喊哑了嗓子——是声带永久性损伤。后来不知喝了多少副汤药,却再也无法复原。于是,她当不成广播员,被调进了职工食堂工作。食堂的员工都要倒班,一周早,一周晚。轮到早班,元妮四点就要起床,虽然辛苦,下班后却还能赶回来给小达做顿晚饭。轮到晚班,元妮只能一早把饭做好,让小达放学回家自己热一热吃。冬天还好说,夏天天太热,有时等到小达回家,饭食已经变了味。元妮只好打一盆井水,把饭菜浸在水里晾着。这几天实在热得邪门,一盆水到了下午,已经热得烫手。这个法子也使不得了,元妮只能每天给小达留五分钱,先买个包子垫一垫肚子,等自己九点下班再回家做饭。
今天轮到元妮倒晚班,在一号窗口卖主食。可是元妮的心思一丁点儿也没在手上,脑子里想的,全是小达。小达的学校已经放暑假,这会儿也不知跟老秦补习得怎么样了?放假前小达的班主任来家访,说小达这个学期有两门功课不及格,补考了两次才勉强过关。老师说暑假里家长无论如何得找个人给小达辅导功课,否则到了新学期,功课学得深了,小达就越发赶不上了。元妮想来想去,只好求单位的秦技术员,每周下班后到家里给小达补一两回课。从前万师傅活着的时候,时不时地也给秦技术员家里捎过些北京上海的紧俏货,两家多少算是有点交情。元妮开了口,秦技术员倒也痛快地答应了,已经来家里给小达上了两回课,今天是第三回。
元妮看着墙上的挂钟蚂蚁似的蠕爬着,好不容易终于爬到了八点半,便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口,开始收拾桌子上的锅勺。一会儿记得去厨房,买几斤猪头肉——临下班的时候买,价钱能便宜好几毛,一半留给自己吃,一半送给秦技术员,也算是一分谢意。元妮悄悄地提醒着自己。
元妮下了公共汽车,天已经黑透了。日头落下去好久了,暑热却一点也没有发散的意思,浓浓郁郁的,没给风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元妮一身的衣裳都已经叫汗湿透,透明纸似的贴在身上,走一步黏一步,伤过的腿渐渐地觉出了重。怀里揣的那包猪头肉,已经被她捂得暖手。
生活区是地震以后盖起来的,虽然依然简陋,却比先前那些窝棚似的简易房强了许多。路灯下蝗虫似的坐着一群群被暑热逼到街上透气的人,蚊香辣辣地割着人的眼睛。男人们赤裸着上身围成一圈打扑克下象棋,蒲扇声噼噼啪啪从街头一路响到街尾。
打扑克的人堆里,有个认识元妮的,远远地便喊了起来:“小达他妈,赶紧回家吧,他奶奶来了。”
元妮吃了一惊。丈夫的老家在徐州,前几天小达的姑姑来信,让小达暑假到徐州住一阵子——爷爷奶奶想孙子了。谁知元妮还没来得及回信,人就来了。
元妮一路小跑往家赶,在家门口撞见了秦技术员正往外走,就拦住了,说老秦你吃了宵夜再走。老秦摇摇头,说你赶紧进去吧,小达烫伤了手。元妮心一慌,顾不得寒暄,急急的就要往屋里冲——却被老秦扯住了袖口:
“老太太心疼孙子,正发脾气呢,你忍着点。”
元妮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怀里的那包肉,便拿出已经事先分好了的那包,塞到老秦手里:“回家就吃了,放不到明天了。”
老秦死活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的,元妮就变了脸:“你不要,我扔了喂狗!”老秦这才接了,两人便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元妮掏出钥匙开了门,一眼就瞧见屋里坐着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太太,手里端着一个碗,在给小达喂绿豆粥。听见响动,老太太转过身来,目光在元妮身上扫了一遍。那目光里带着些毛刺,扎得元妮起了一身的疙瘩——便知道是衣裳。元妮今天穿了一件全新的的确良衬衫,淡黄色的底子,豆绿色的花,腰身收得有几分紧,领子也开得有几分低,一低头一哈腰就看得见里头的那件白背心——那是她照着一张电影画报上的样子,自己学着剪裁的。
元妮抻了抻衣服,说妈您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老太太哼了一声,说你忙,连回封信的工夫都没有,我哪里敢劳动你来接站?
元妮不说话,只过去看小达的伤。天热,小达脱得只剩下一件游泳裤,假肢也卸了扔在床上。十一岁的小达正在抽丝拔条的岁数上,细高黑瘦,不再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那只断臂随着身体的动作来回摇晃着,收口处的疤痕看起来污秽龊龊,像歇了一圈屎壳郎。存下来的那只胳膊上,有一排豆子般的水泡,浸在厚厚的红花油里,泛出粉红色的荧荧光亮。
元妮倒抽了一口凉气,问达啊,你怎么弄成这样?小达说我饿了,想泡一碗方便面吃,锅把上有油,没抓住,滑了。
咚的一声,老太太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绿豆粥溅了出来,在桌布上爬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青虫。
“有一顿没一顿的,你看看这身上的骨头。”老太太掏出怀里的手帕擦起了眼睛,眼泪和鼻涕在青布衫的前襟落下了几个黑印子。
元妮拿了一块布,把桌上的绿豆汤擦干净了,端起碗来接着喂小达。小达扭了头,说妈我自己能行,这只手还能弯。你也尝一碗粥,是奶奶带来的新米。
元妮就去舀了两碗粥,一碗给婆婆,一碗给自己。今天下班着着急急地往家赶,还没顾得上吃晚饭。脑子不知道饿,肚子却是知道的,一口粥落下去,肚子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又打开了那包猪头肉,夹了些到儿子和婆婆的碗里。肉依旧还红红粉粉地灿亮着,她却没了胃口。
“妈,我没办法,得上班,养活小达。”她说。
“万家就剩下这一根苗了,就你这个养法,怎么养啊?”
有一股气,从元妮的肚腹里生出来,一路爬到了喉咙口。元妮知道,这股气正等着她的指令,挑一条路走。若走到眼睛里,就是一汪不争气的眼泪;若走到舌头上,就是一句带着刀刃的话。她不想流泪也不想说出那句话,她只能硬硬地把那股气忍下去。她很拧,那股气也很拧,两下互不相让地斗着法,脑门上就鼓出了一块包。
“妈,小达也是,我的独苗。”元妮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刀刃在肚子里磨了半天,已经磨钝了,出口时却依旧还有锋。
“你是女人,不一样,你还能嫁人,再生孩子。可是我儿子,我儿子再也没有别的指望了……”老太太又扑哧扑哧地擤起了鼻子。
元妮觉得汤勺里的粥有点咸——不争气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
“妈,我就是再生十个孩子,我也换不回来,我的棉袄我的小登了。”
老太太叹着气,半晌才说:“妈没别的意思,只是叫你记住你男人对你的好,对你娘家的好……”
元妮起身,把碗里的粥倒回了锅里:“妈,您坐了一天的车,早点歇下吧。”
这晚婆婆和小达睡一张床,元妮自己睡一张床。她躺下了,只听见婆婆还在一下一下地给小达扇着风凉。元妮今天累了一整天,后脑勺一挨到枕头就着了。夜里起来小解,看见屋角里有一点红光一明一灭的——是婆婆在抽烟。婆婆烟瘾很大,却舍不得买盒烟,平日只抽手卷的劣质烟丝,劲道足,刀子似的割着人的嗓子眼。
“元妮,你嫁人我不拦你,只是,你不能带走小达。”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之后,婆婆说了话。
“妈,我没想,嫁人。”元妮摸摸索索地去了厕所。
回来后,那红光还在,依旧一闪一烁。
“你还没到三十,怎么可能就不嫁了?”婆婆说。
元妮重新躺下去,却不吭声。她知道婆婆在等一句话。这句话太重,她得压上她的余生才镇得住。可是她才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的女人是一汪池水,虽然开过第一茬莲花结过第一茬莲子了,却依旧留得住春风秋月,还能再开好多茬花,结好多茬果子。她实在是割舍不下。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
婆婆终于等不下去了,自己开了口:“那个男人,教小达功课的,是谁?”
满屋都是啪嗒啪嗒的咂嘴声——婆婆抽烟时声势很猛。
“你儿子的同事。”
“戴眼镜,看起来挺斯文的,如今读书人又吃香了。我看他对小达挺耐心。”
红点又闪了一会儿,才终于灭了,屋里的黑暗再无破绽。嚓、嚓——那是婆婆在用鞋底碾烟头。
幸亏不是木板地。元妮暗想。
“妈,人家对老婆,也挺耐心。”
婆婆怔了一怔。“那人,有老婆?”
“地震的时候压坏了,是个瘫子。”
婆婆也躺下了,两人便再无话。
元妮刚刚迷糊过去,却又被婆婆叫醒。
“妮,我听说,你们唐山,有好些孤单人,结不了婚的,就搭伴相衬着过日子……”
“妈,让孩子听见!”
元妮一把扯过被子蒙了头,瓮声瓮气地打断了婆婆的话。
第二天下班回家,小达说奶奶已经走了,留下了一个信封。元妮拆开一看,是两百元钱。
天持续地热,小达的伤口感染灌脓,也不知敷了多少帖药饼,一直闹腾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收了口,手臂上,却留下了一条赤蛇般的疤痕。小达说妈我一只手没了,那只手再没了,就娶不上媳妇了。
孩子毫无心机的一句玩笑,却让元妮愣了许久。
第二天元妮轮夜班,可是还没到下午四点,她就回到了家,网兜里提了半只烧鸡、一条活鱼、两段鲜藕、一条里脊肉——那都是平日舍不得买的稀罕货。
小达说妈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元妮笑笑,说妈再也不用上班了,以后在家陪你,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看着你长大娶媳妇。
原来元妮刚刚辞了职。
小达吃了一大惊,说妈你没工作了,我们吃什么?元妮说从前吃什么,往后还吃什么。你奶奶留了钱,妈再去问姥姥借点,就在家开一爿裁缝铺。你信不信得过你妈的本事?
这个消息太重太狠,十一岁的小达半天也没接稳。他怔怔地看着元妮在水池里破鱼开肚,鱼鳞在日头里飞成一片细细的金雨。
“妈,要是活下来的是姐姐,你就不会这么累了。”小达喃喃地说。
元妮转过身来,用胳膊撸了撸小达的头发:“你是万家的独苗,你给我平平安安的,妈就好了。”
小达拂开元妮的胳膊,定定地看着元妮。
“如果我不是万家的独苗,那天你会救谁?”
小达的目光很直很愣,压得元妮的目光翻不得身。元妮转过身去接着破鱼,手却不稳,刀颤颤地抖。
屋里半晌没有动静。元妮去柜橱拿盘子装鱼,一回头,猛然看见了小达脸上的眼泪。
“妈,那天,在底下,姐姐就等着我一句话。可是我没说……”
元妮扔了碗,一把搂住小达。
“儿啊,咱家原先是四口,现在是两口。咱两人,是要替那两个人活的。你给我,争气啊。”
小达的头,在元妮怀里动了一动。
她知道,这就是小达的应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