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亨利,我只是奇怪,一个没有阴影的人,怎么可以理解阴影,又怎么可以医治,关于阴影的疾病?”小灯问。
“你是在质疑我,一个精神心理科医生的专业资质吗?”沃尔佛医生挑了挑眉头,似乎在反击,又似乎在调侃。
“不,我仅仅是在质疑,你人生的经历。”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沃尔佛医生沉默了——话题正朝着一个有些危险的区域挪移。职业和个人生活之间的那道分水岭,突然变得边缘模糊起来。这在他二十余年的行医经验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或许,在这个叫王小灯的女人面前,他需要收紧一身的毛孔,警觉得像一只鹰。
她不过,只是我的病人。而我,也仅仅是她的医生。我不能,决不能,让这个界限之外的所有情绪,屏蔽左右我的职业判断。他对自己说。
他决定迅速转移话题。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还没有打定主意。我还有十三个小时的航程,来慢慢想清楚这件事情。不过这次回去,主要是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是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上海登记结婚的,所以,要在这里办离婚手续,就需要当初结婚的公证材料。”
“那么快,就决定了?”
“是的,亨利。因为我看见了,所有的人离开我之后,都过得很好,包括我女儿苏西。”
小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缱绻,也还有些决绝,那都是沃尔佛医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灯你看上去情绪不错,是睡眠的缘故吗?”
“是的,多谢你的新药。当然,还得算上我刚刚挣来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自由,给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中午和谁在一起吃饭,晚上躺在哪张床上睡觉。”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颈脖上的赘肉一圈一圈水波纹似地颤动起来。
“脐带,你终于把脐带割断了。”
“亨利,那种新药,可以多给我一点吗?我需要带在路上用。”
“你要在中国呆多久?”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看路把我带到哪里。”
沃尔佛医生说你等我一等,就走出了房间。
小灯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已经来过医院好几次了,却从来没有认真地打量过沃尔佛医生的诊疗室。和加拿大所有的诊疗室一样,这间屋子的墙上挂着一排学位证书和行医执照。小灯走近了,才在那些龙飞凤舞的古体英文里读出了“哈佛医学院”这几个字。办公桌上放着几张病人写来的感谢卡,感谢卡的中间,是一个镶着银边的镜框。镜框朝着医生的座位,小灯绕过桌子,才看清了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女人。女人的半张脸伏在一把小提琴上,一只纤细的手里捏着一把琴弓,眼睛里聚集了一个季节的阳光,神情专注而痴迷。
“这些是药厂提供的样品,可以省你一点钱——你没有医保。”沃尔佛医生递给小灯一堆药品。“是同一种药,只不过用了不同的药名。够三个月的剂量。”
还要过很久,小灯才会知道,这几个月里她从沃尔佛医生手中接过来的,都是经过包装的安慰剂。
“你的女儿,是音乐家吗?”小灯问。
沃尔佛医生愣了一愣:“我女儿?”
小灯指了指桌上的镜框,沃尔佛医生才恍然大悟:“很糟糕,在你的眼中,我竟是这么苍老。这是我妻子维姬,她曾经是城里最棒的眼科医生,小提琴只是她的业余爱好之一,不过也接近专业水准。”
“‘曾经’?什么意思,她不再行医了?”
沃尔佛医生顿了一顿,才说:“九个月前,她跟随空中眼科医院去非洲……遭遇空难。”
最后的那几个词很粗糙肥大,在他的喉咙里卡了半晌,才终于挤出唇舌。喉咙划破了,声音就有些嘶哑。
“对不起,哦,对不起,亨利……”小灯喃喃地说,双手紧紧地捏住了衣角。
沃尔佛医生仰脸看着半开的百叶窗把阳光割成一片一片,白光带里闪闪烁烁地飞舞着银色的颗粒——那是灰尘。
“不用抱歉,小灯,我一生以她为荣。每个人生活里都有黑影,可是我们,总还是努力尝试着活在亮光里,无论如何辛苦。”
“亨利,我可以,有你的手机号码吗?”小灯迟疑地问。
沃尔佛医生沉默了很久。小灯看见他的额角,有一根筋在蜿蜒起伏着——那是思绪在艰难地爬行。半晌,他才微微一笑:“你有诊所的电话,凯西会转给我所有关于你行踪的消息。”
小灯走出诊疗室,凯西已经等在门口。凯西递给小灯一个彩纸包装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和沃尔佛医生给你准备的,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小灯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开纸盒,里面是一块做成一本厚书样式的金属镇纸,镇纸上刻了几行文字:
雪梨·小灯·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站起之间挣扎
小灯紧紧搂住凯西,竟是无话。
小灯走到街上,兜里的那块镇纸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身体,仿佛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也许,这做我的墓志铭,会更合适一些。她想。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那块墓碑上,也许会写着这样一段话:
万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万人一起,死于唐山大地震
也许,我真应该回去看一看,那块压了我一辈子的墓碑?
小灯抬起头来看天,浓厚的云层涌上来了,天又变得很是阴郁,太阳在此刻只不过是一些光和影的联想。沿街的树枝突然肥胖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新芽。
安大略的冬天真长。不过,终于熬到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