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292600000008

第8章 2005年12月24日,多伦多

门铃叮咚一声,将王小灯吓了一跳。

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

小灯捂着胸口,朝楼下跑去,可是丈夫杨阳已经抢在她前头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队穿着束腰紧身长裙和红披风的女子,手里各拿着一本乐谱——是救世军的圣诞唱诗班。

为首的那个女子将提琴轻轻一抖,一阵音乐水似的淌了出来:

以马内利,恳求降临!

救赎被虏以色列民;

沦落异邦,寂寞伤心,

引颈渴望神子降临。

小灯收住脚步,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坐在楼梯拐角的那片黑暗之中。她知道此时窗台上的那棵圣诞树正在一闪一闪地发着金色和银色的光,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街灯涂抹得五彩斑斓。她知道此刻风中正扬着一团一团的笑语欢声,唱歌的女人腕上有一些铃铛在叮啷作响。她知道这是一年里一个不眠的夜晚,可是这些色彩这些声响似乎与她完全无关,今天她受不了这样的张扬。

欢欣!欢欣!

以色列民,以马内利定要降临!

小灯的脑壳又开始疼了起来。

小灯的头疼由来已久。X光、脑电图、CT扫描、核磁共振——她做过世上科学所能提供的任何一项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多年来她试过中药西药针灸按摩等等止疼方法,甚至去印第安部落寻过偏方,可是一直没有效果。她曾经参加过一个有名的医学院举办的疼痛治理实验,一位研究成果斐然的医学专家让病人一一描述自己的疼痛感觉。有人说针扎。有人说虫咬。有人说锥钉。有人说刀砍。有人说绳勒。

轮到小灯时,小灯想了很久,才说是一把重磅的榔头在砸——是建筑工人或者铁匠使用的那种长柄方脸的大榔头。不是直接砸下来的,而是垫了好几层被褥之后的那种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锐的小面积的刺疼,却是一种扩散了的、沉闷的、带着巨大回声的钝疼。仿佛她的脑壳是一只松软的质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锤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弹回来。砸下来时是一重疼,反弹回去时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双重的。专家听完了她的描述,沉默许久,才问:你是小说家吗?

她的头疼经常来得毫无预兆,几乎完全没有过渡。一分钟之前还是一个各种感觉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钟之后可能已经疼得手脚蜷曲,甚至丧失行动能力。为此她不能胜任任何一件需要持续地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失了一些听上去很不错的工作,比如教授,比如图书管理员,再比如法庭翻译。她不仅丢失了许多工作机会,到后来她甚至不能开车外出。有时她觉得是她的头疼症间接地成全了她的写作生涯。别人的思维程序是平和而具有持续性的,而她的思维却被一阵又一阵的头疼剁成许多互不连贯的碎片。她失去了平和,却有了冲动。她失去了延续的韧性,却有了突兀的爆发力。当别人还躺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惯性中昏昏欲睡时,她却只能在一场场头疼之间的空隙里,清醒而慌乱地捡拾着思维的碎片。她只有两种生存状态: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终止,不疼是疼的初始。这样的初始和终结像一个又一个细密的铁环,镣铐似的锁住了她的一生。从那铁环里挤出来的一丁点情绪,如同一管水压极大而出口极小的龙头,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锐和力度。除了成为作家,她不知道该拿这样的冲力来做何用。

即使捂着耳朵,小灯也听得见楼下混乱的“圣诞快乐”声,那是杨阳在和唱诗班的女人们道别。小灯猜得出他正摸摸索索地在口袋里寻找合适的零钱——那些女人圣诞夜到街上来唱诗,是给救世军筹款的。自从小灯和杨阳在六年前搬到这条街以来,几乎年年都是如此。

可是今年的圣诞和往年不一样。

因为今年他们没有苏西。

苏西是小灯和杨阳的女儿。苏西昨天出走了。

其实这不是苏西第一次出走。苏西从九岁开始,就有了出走的记录。不过基本上都是那种走到半路又拐回来,或者走到公园里,在树阴底下发一会儿呆就回家的小把戏。导致苏西出走的原因很多,有时是因为一缕染成紫色的头发,有时是因为一件露出肚脐眼的上装,有时是因为一张不太出色的成绩报告单。苏西脾气不怎么好,苏西可以为小灯任何一句内容或语气不太合宜的话而生气。可是苏西的脾气如热天的雷阵雨,来得极是迅猛,去得也极是迅猛。在小灯的记忆中,苏西不是个记仇的孩子。

可是这一次的出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因为这次苏西没有回家过夜。小灯给苏西所有的同学朋友都打过电话,没有人知道苏西的行踪。当然,小灯也给警察局打过电话。节假日里这样的出走案子很多,警察局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四十八小时没消息再来报警,就将电话挂了。

我真傻,怎么会是苏西呢。苏西有钥匙,苏西绝对不会揿门铃的。小灯喃喃自语。

杨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了楼,坐到了小灯身边。

其实昨天下午见到苏西的时候,小灯就知道苏西这回是来真格的了。当时小灯正趴在苏西的电脑上,一页一页地查看着苏西的网络聊天记录——苏西和同学约好去溜冰场了。小灯看着看着就入了神,竟忘掉了时间。后来觉出背上有些烫,回头一看,原来是苏西。苏西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就把小灯的脊背看出了两个洞。小灯的表情在经历了多种变换之后,最后定格在嘲讽和质问中间的那个地带。

“谁是罗伯特?你从来没有和你自己的母亲说过这么多话。”小灯冷冷地说。

苏西的脸色唰地变了,血液如潮水骤然退下,只剩下嶙嶙峋峋的苍白。苏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噔,噔,噔,噔,她的脚板擦过的每一寸地板都在嗤嗤地冒着烟。

你,去,把她追回来。

小灯的大脑在对小灯的身体说。可是小灯的大脑指挥不了小灯的舌头,也指挥不了小灯的腿。小灯如一条抽了筋剔了骨的鱼,耳听着苏西的脚步咚咚地响过楼梯,响过门厅,最后消失在门外,却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小灯,也许,你用不着管她管得那么紧的。”杨阳迟迟疑疑地对坐在楼梯口的妻子说。

“你是说,我也管你太紧,是吗?”小灯陡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杨阳。杨阳不敢接那样的目光,杨阳垂下了头。

“你让她在你眼皮底下犯点小错,也总比你看不见她好。她才十三岁,别忘了咱们自己十三岁的时候……”

小灯被戳着了痛处,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眼睛似乎要爆出眼眶。小灯逼得近近的,唾沫星子凉凉地飞到杨阳的鼻尖上。

“对你不了解的事情,请你最好闭嘴。我比十三岁小很多的时候,就已经是大人了。你别拿女儿做由头,我知道你是要我不管你,你就好和你那个说不清是哪门子的学生,有足够的私人空间,是不是?”

“请你,不要扯上别人。你自己是影子,所以你只能在别人身上找影子。”

杨阳转身慢慢地朝楼下走去。杨阳走路的样子很古怪,两个裤脚在地上低低地拖着,仿佛被截去了双脚。

“别人都是影子,只有她是阳光。可惜……”

小灯的话还没说完,杨阳却已经走远了。杨阳走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王小灯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拴到你的腰上管着。

门咣的一声带上了,窗玻璃在嘤嗡地颤动。小灯很想抓住一样东西狠狠地摔到墙上,摸来摸去,身边竟没有一样可抓的,只好把指头紧紧地捏在手心,听凭指甲钉子似的扎进肉里,身子却格格地发起抖来。

靠不住啊,这世上没有一样狗东西是靠得住的。小灯恨恨地想。

她知道,这个圣诞节她只能是一个人过了。

同类推荐
  • 大事件

    大事件

    曹永,1984年出生于贵州省威宁县。已在《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山花》《江南》《长城》《作品》《滇池》《星火》《雨花》《文学界》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有作品被翻译到俄罗斯。贵州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青年作家班学员。
  • 英雄传说

    英雄传说

    微型小说,又名小小说、袖珍小说、一分钟小说、一滴泉小说、超短篇小说或百字小说等。具有立意新颖、情节严谨、结局新奇三要素。微型小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瞬间之中,捕捉住了小说——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种新鲜的思想。这本《英雄传说》收录的就是微型小说,由刘建超所写,共收小说74篇,包括:《奎叔的人生格言》、《外交官》、《孩子,咱有钱》等。
  • 这个夏天

    这个夏天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小妇人

    小妇人

    这部小说以家庭生活为描写对象,以家庭成员的感情纠葛为线索,描写了马奇一家的天伦之爱。马奇家的四姐妹中,无论是为了爱情甘于贫困的梅格,还是通过自己奋斗成为作家的乔,以及坦然面对死亡的贝思和以扶弱为己任的艾米,虽然她们的理想和命运都不尽相同,但是她们都具有自强自立的共同特点。描写了她们对家庭的眷恋;对爱的忠诚以及对亲情的渴望。《小妇人》故事情节简单真实,却感人至深,问世一百多年以来,被译成各种文字,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经典名作。
  • 匆匆那年,不懂心动的感觉

    匆匆那年,不懂心动的感觉

    一场命中注定的奇妙体验,一种心跳加速的奇幻旅行。白领丽人变身快递小妹,大学“男神”升级当BOSS,萌到心田的浪漫盛宴全新开启。比烟火炫丽,比巧克力甜蜜,盛夏炙热的心情,它来得毫无预兆,却能轻而易举掌控你的心跳。让懵懂的感情破土而出,华丽绽放。
热门推荐
  • 我的老婆是凤凰

    我的老婆是凤凰

    大学新生许真不慎被情敌撞死,幸运地是小命被救了。不过救他的小萝莉是谁,凤凰一族的公主?本该死去的他被小萝莉凤雀儿与之签订了共生契约,伤口瞬间愈合,因此存活了下来。共生契约,同生共死,因为这个契约的存在,许真被凤雀儿的母亲、凤凰族的皇后凤芝琳强行许下了婚事,许真因此成了凤凰族的女婿。
  • 万历朝鲜战争

    万历朝鲜战争

    《万历朝鲜战争》采用宏观和微观两条线齐头并进的方式,重点放在战争局势上。而不是具体的战争上。宏观方面主要描写明军与日军的几场大的战役及战争局势:微观方面主要描写朝鲜义军和大明锦衣卫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既展现了宏大的战争场面,又通过小人物表现了战争中的细节与情感。
  • 最后的九尾

    最后的九尾

    白月是幻猫族,猫族族长,族人全部被影妖所杀,白月逃了出来,却被影妖所派的妖所追杀。认识了黑瞳,灰叶,黄尾和花纱。与此同时,猫族内部也发生了叛乱........
  • 命丧谁手

    命丧谁手

    工作是嘉兴市中级法院的一名法官。已发表小说100万余字,散见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江南》、《山花》、《百花洲》等期刊。
  • 纯情小后妈

    纯情小后妈

    我的那个天啊!不要这么恶搞好不好,穿就穿了...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照顾人的命啊,我要反抗绝对要反抗。只是这小孩怎么这么盯着我看啊,小小年纪长的真漂亮...长大了还得了!
  • 冰河问剑记

    冰河问剑记

    两万年前,出云大陆莫知其故,脱离原来世界,放逐于无尽虚空之中。为寻找归途,历代风家修士从未放弃心中执念与责任。风轻夜因助蓝瞳雪狐族元婴真人,与令狐轻寒结同心之契,获破损小剑,最终得实,正是此剑劈开云梦大世界,致使天道残缺。道、魔、佛、妖之争,暗流汹涌。执剑天下,在于守护;问道天地,而前路何在?苍茫西顾,只见得云水关山,御剑临风,何处是无忧岁月;豪侠东来,仅背负故国家园,借酒消愁,哪里有宁静乾坤。冰河问剑,亦是问剑命运的冰河。红尘翻滚,且问世间,谁的剑,又不多情?
  • 紫风铃

    紫风铃

    清晨,两滴露珠,在一片荷叶上相遇,相融合而为一.在朝阳下折射七彩光华,相映成辉,慢慢随风而逝,不留一点痕迹,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去.如果两个人能象两滴露珠,他想,那该多好,两个人快快乐乐的在一起,相知相爱,没有任何掺杂.他暗暗下定决心,他要爱她一辈子,决不能让她因为失恋而伤心难过.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从没有出现过问题,那么还会有什么样烦心事呢,不会有啦,他想......
  • 道之诛魔

    道之诛魔

    萧然,生于大族,却又不被家族所容,只因天生异能,道消魔长,孤苦无依,学得降妖本,可知祸福兮...
  • 朝阳白露

    朝阳白露

    原创的琐碎故事或许冗长无聊沉闷纯粹是自娱自乐
  • 空城里旧梦仍在

    空城里旧梦仍在

    每个人的成长道路都不同。就比如我吧这一生中我窃喜我和他相遇过,却也感到遗憾因为我与他只是相遇。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多长但我知道我的人生充满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