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这才说道:“五福敬重陈大人你,一是因为你是丽水城的父母官大人,但更重要的是你是玉娘的夫君。大人你应该知道,自古帝王之子夺嫡之争牵涉甚广、惨烈异常……”
陈亦舟微笑着打断她道:“姑娘的意思陈某知道了。姑娘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人,自然对这些事耳闻目睹,知道其中危机重重,不愿本官牵涉深入其中。其实不瞒姑娘我早已厌倦了官场这个尔谑我诈、你争我夺的地方,这一次的事乃是为了报答如王殿下当年的提携之恩,等到此间事情一了,我便会辞官而去,与玉娘相携故里。”
陈亦舟竟是如此淡泊名利的一个人,五福心里的担忧顿时消散了开去。
当初如果没有玉娘出面相请陈亦舟,徐家早已经家业不保,所以五福心里一直怀着愧疚之意,为她以后的生活感到担心,不过现在看来,这担心已经是多余的了。玉娘觅得此良人,此生必是无忧了。
陈亦舟见她沉默不语,了然似的笑道:“姑娘在为玉娘的未来担心么?”
五福被他说中心事,不觉讪讪有些脸红。
陈亦舟见她如此,继续笑道:“我能够娶到玉娘,确实有讨巧之嫌。其中还要谢谢你和徐家,给了我这个机会。”他停顿一下,终于又接道:“其实不瞒姑娘,我对玉娘倾心已久,之所以在丽水呆这么多年,全都是为了她。”
他见五福讶然看向自己,继续道:“当年我与她偶然相识,对她一见倾心,心里暗暗起誓此生非卿不娶。可惜她心里一直有人,虽然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可我知道,她一直在等着那人。所以这些年任凭我怎样努力,她一直都不愿接受我。我只能在她身边默默守护她。谁知道徐家出事以后,她主动来找我……呵呵,我有了玉娘,此生足矣,哪还会留恋官场这个是非之地。”
竟是如此。
五福不觉扬眉而笑,其实早该想到的。陈亦舟对玉娘的那份温柔细致,每每都情不自禁、流露人前。
陈亦舟见她心安,起身告辞道:“姑娘在此安心休息吧,本官先出去了。过不了几天,事情便会有个了断了。”
临出门前他想了想复又回头笑着问道:“姑娘知道此次在永仓带兵迎战南国大军的将领是哪位吗?”
五福想了想,轻声道:“莫非便是如王殿下?”
陈亦舟大笑而去,“哈哈,不错,姑娘你就在此静候佳音吧。”
如王在边境手握重兵,而如王妃便是当朝大将军武仲的千金独女,如此一来,陛下等于已将本国的一大半兵权给了他。瑞王,可谓是气数已尽了——如王必定会借徐公公一事将瑞王一系彻底铲除——只要有足够的证据,就连皇上也会顾及他兵权在握,不会偏帮瑞王的。
帝都,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山雨欲来的前夕了吧,一番血雨腥风是免不了了的,又有多少像徐公公一样的牺牲品会在这次夺嫡事件中丢掉官位,甚至于丢掉自己及家人的性命呢?五福叹息着沉沉睡去。
梦中,竟有隐隐金戈铁马、争斗厮杀声入耳。
月亮隐没在淡淡云霞之后,太阳在东边缓缓爬升。
五福突然从沉睡中醒来。
小小的一间陋室,突然间被光华塞满。
光华是从屋中多出来的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个人,天生受人嘱目,仿佛天人一般,身上散发出俊美、尊贵的气度与风范,他身上的光芒,胜过月华日华,照亮了整个空间。
细看去,只见,一袭白衣如雪,眉宇间清若远山。
见她睁眼怔怔望着自己,他温柔道:“五福,你瘦了许多。”
五福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忙起身见礼道:“参见殿下,五福失礼了,请殿下见谅!”
“这么生分的语气,”如王微蹙了下眉,叹道,“五福,从前你可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从前——从前的事情我已全部忘记。
可是你为何,还要提起?
从前,我是凤来宫的宫女五福,现在,我是丽水城中的五福,是徐夫人五福。
而你,从来,一直,都是我北国的二皇子殿下。
如王见面前的五福只恭顺地低着头不说话,摆手道:“起来吧,赦你无罪。是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若说无礼,是我在先。”
五福这才口中称谢缓缓立起身来。
一时间脑子里翻江倒海,那些已经深藏起来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这突然出现的状态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纵使平日里聪明机警如她,也只得低头默然站立一旁。
“为何一直低着头不愿看我?”如王涩道。
五福闻言终于抬眼看向他,“殿下为何而来?”
“我不该来吗?”他反问道,幽深的眼眸中有热度在散开。
“你——”顿了顿,她的眸子对上他的,“你不该来见五福。”
清亮的眸子里如水般纯净无瑕,居然让他无法正视。
他只得避开她的眼,摇头苦道:“五福,这丽水城让你改变很多。你不仅说话的语气不像从前,看我的眼神也不复当初的样子了。”
当初,当初我是什么样子?离开帝都太久了,那里的风景、那里的人物,还有那里的你我,通通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我也只想,他们都变成若有若无,如梦一般的影子。
如果可以,我真的永远不想再忆起那些虚幻的影子。
“殿下到这里来见五福,是想来找回从前的回忆么?”
话音刚落,便发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尖锐,五福忙矫正道:“殿下,五福已经不再是凤来宫的宫女了。自从五福的双脚踏出了宫门,便与那里的事那里的人没有了任何关系。所以,现在与殿下您生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心里是怨着我的,对吗?”如王的目光锁住她。
怨?她想了想,摇头断然道:“没有。”
语气干脆清洌得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应该是有怨的。
原来是有怨的。
可是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可以这么坦然地面对他,可以这么断然地回答说对他没有怨?或许时间真的能够改变很多东西。
如王却似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般,接着问道:“知道为什么你出宫那天我没去送你吗?”
“知道。”五福点头道,“因为那天是你大婚的日子。”
那一天,他大婚,而她,被赐出宫。
那一天,曾是她觉得最难捱、最痛苦的一天,然而现在想起来,已经是天高水长般的遥远了。
那一天,终是已经过去了。
就像凤来宫中的她和他,终也是过去了,只剩下回忆中若有若无的两个影子。
“不,”他摇头道,“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不愿与你说离别。更是因为,我知道我们不会别离的。”
她震惊地抬眼看向他,他却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空道:“我要走了,永仓那边,军情还是很紧急。”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深深看着五福道:“五福,我不是来找回忆的,我是来找回——将来的,那原本就该属于我们的将来。”
将来?
原属于我们的将来?
“将来,等你们俩都长大了以后,朕就将五福赐给如王吧!哈哈哈!”那个高高在上、权拥天下的人曾经这么说过。
彼时,如贵妃左手拉着他,右手牵着自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嗲声道:“谢陛下!皇儿以后有五福丫头照顾,臣妾放心多了!”小小的他则一脸得意,盈盈笑意从眼中流出,见她的目光飘过,忙斜脸朝她扮鬼脸。
从那天起,凤来宫的小宫女五福,每次见到如王二殿下时,心里都会像揣了只兔子一样怦怦直跳。她的时间,除了用在侍候如妃娘娘之外,都花在陪着他读书、写字、打点起居上。
那时,日子过得轻快舒畅,如春日的流水般惬意
只可惜春日向来苦短,这种好日子,随着他的慢慢长大而逐渐远去。
因为他无与伦比的才华与出众,随着他渐渐长大,逐一凸显出来,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注目。本是庶出的他,受到陛下越来越多的器重,渐渐有盖过嫡出的大皇子瑞王之势。
于是,战争正式拉开了帷幕。
阴谋、算计防不胜防,明争、暗斗连绵不断。从吃穿用度到言行举止,无不需要仔细谨慎、小心提防。每一天,每一刻,都得算计思量,每件事,每件物,都要心计量度。
瑞王是嫡出,生母是当朝皇后,两个舅舅更是朝中重臣,权倾朝野。
相较而言,他则势力单薄,无所依靠。
所以他一路走来,举步维艰、步步艰辛。
可是这一条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可以后退,不可以放弃,只有,向前!
要么失败,要么成功。
她伴着他一天比一天成熟,她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强势。
她支持他、鼓励他、帮助他、仰慕他、佩服他。
而他,亦一路携着她的手,不曾对她有过一丝轻怠。
他的心事、他的抱负、他的情怀,尽诉于她,毫无保留。
深宫寂寂,红墙巍巍,他们相依相伴,相知相许。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彼此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彼此的将来是连在一起的。
可是,错了。
从她踏上前往丽水路途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原来他们错了。
此生,他们或将再无任何交集。
他们,没有属于彼此的将来。
“不——”她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摇头喃喃道:“我们没有将来了。”
丽水和帝都,是南和北的距离,中间隔了万水千山。
更何况,现在,隔在他们之间的又岂只是山山和水水?山可攀,水可渡,可有些距离,永远也抵达不了。
她抬眼看向对面决绝道:“我们不会有将来了……”
可是对面,那华贵俊朗的二皇子,居然已经不在了。
站在她对面的,是充满着理解与怜悯神色的绿翘。
她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居然没发现他是何时走的,绿翘又是何时到的。
“姐姐,”绿翘走上前来,轻轻拥住她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如果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