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个院落,只见绿阴蓬蓬,花香浓艳,间或有一两声蝉鸣于其中,盛夏已将至了。
远远便看见绿翘在跟玉润道别,一大帮姑娘转在周围,原来是掬香院的十几个姑娘们一齐过来了,也都在叽叽喳喳跟玉润告辞。
只听一人打趣道:“玉娘,你夫君可算得上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痴心人了。”
玉润脸上的神情忽然一恍,“痴心人,若说起痴心,有谁比得过……”
她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口来。五福正面走来,却是瞧得清楚,她嘴唇动处说的分明是“年哥”两字。
心思疑惑间绿翘已经看到她过来了,扬声唤她道:“姐姐!”
玉润的神情瞬间已恢复正常,仿佛刚刚的恍神从未出现过一般。她笑着招呼道:“五福姑娘,你也来了。”
“玉娘。”她微笑着走上前去,“听说你要随陈大人回故里去了。”
“是啊,明天一早便要出发了。”
“这么快……”五福没料到他们明天便要出发了。
“是啊,”玉润眼中柔光流动,“亦舟说,即刻出发,等我们到达霞里时,正是霞里最美的时节。”
“霞里,霞里,”五福低吟几声,方才想起来,“我在宫里时曾听说过这个地方,霞里之名取自于‘烟霞故里’的意思。据说一到深秋,那里漫山遍野的红枫,美不胜收,艳似朝霞,所以被称做是烟霞的故乡。”
她见玉润一脸向往的幸福表情,诚挚道:“那五福便在这里祝两位一路顺风,平安返家。”
“呵呵,谢谢你。”玉润上前拉起她的双手,附到她耳边温柔道:“五福,有人在书房里等你呢。”
“等我?”五福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心中忽然一紧。
“嗯。”玉润嘱咐道,“快去吧!他一早便等在那里了,却不让我们去唤你,只说等你醒了以后就去找他。”
她见五福目光游离,望着几步外日头下的一丛花影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得轻摇她手道:“姑娘,你还在等什么?快去吧!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你还是等到了,不是吗?”
五福收回目光,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唤道:“绿翘,跟我走吧。”
“玉娘,珍重!”
玉润微笑着松开她的双手。
没走多远,绿翘就东张西望地疑道:“姐姐,我们走错了吧?这条路好像不是朝书房去的呢。”
“谁说我们要去书房?”五福停下脚步,望向她。
“啊?”绿翘也停下了步子,不解道,“那我们去哪里啊,姐姐?”
“你去找十冬,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你们两个先回徐家去。”
“那你呢?”绿翘听她这么一说,急道,“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有点事要去办,稍后会来找你们的。”
她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身后却是没有一点动静传来,她忍不住回头望去,绿翘仍是怔怔呆在原地没有移动丝毫,看见五福回头,她才小声道:“可是,姐姐,如王殿下他还在书房等你呢……”
她见五福眼神一紧,忍不住暗暗怪自己多嘴,说话的声音不觉越来越低,到最后几字时简直微不可闻。
一句话低低讲完,连头也跟着低了下去。
却见五福双足一转,重又转过身朝大门走去了。
“他知道我不会去了。”
绿翘闻言讶然抬头,只见背影一闪,五福已经出了大门,片刻便出离了她的视线。
丽水城内车水马龙,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之气,街头商铺林立,行人如织。昨夜的那场大火似乎并未给人们留下太多阴影,只是偶尔从茶馆及人堆中传出几声议论和叹息,提醒人们昨夜的那场大火曾经发生。
五福穿过繁华的大街、喧嚣的人群,穿过上官家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梁的废墟,竟不知不觉一路走到了相思园外。
待她察觉到自己所行,已经站在了园门外。
园门外竟没有了以前的守卫们,人们正三三两两地从园子里进进出出着。
五福想了想,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进去。
前面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边走边摇头晃脑,一边赏景一边议论——“徐家此番将相思园子还于丽水众民,确是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
“不错,相思园内秀木林林,温泉潺潺,实是丽水城内赏景的好去处啊……”
“待到相思子成熟的时节,咱们还可以过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在那棵千年树下捡到一颗相思子呢!哈哈!”
众人一起打趣刚才说话的那位:“不知独孤老弟想将之送给哪位佳人啊?哈哈哈……”
几个人嘻嘻哈哈朝着林中走去。
五福放缓脚步,嘴角盈出一丝笑意。徐中一出去历练了一番,长进不少,居然知道将相思园还于民从而为徐家赢回失去的民心和声誉。
上官家遭遇了昨晚那场灭顶之灾,已经一蹶不振,徐家少了这么一个劲敌,相信不久后必会在徐中一的手上重新振作起来。
徐公公若地下有知,必会为此欣慰不已吧。
终还是不负所托吧。五福心里涩涩地想。
园内的相思林此刻郁郁葱葱,碧绿如洗。
成串成串青绿的相思豆荚挂于其中,更显得枝叶繁茂。看来今年,相思园会有个好收成呢。
穿过那一大片绿水般葱翠的树林,一汪白水印着蓝天绿树,恍如画境。
“恍然如梦,美得像在梦境一般。”
熟悉温和的男声入耳,五福止不住浑身微微一震,看向身后说话的人。
见她回头看向自己,如王摆手轻声“嘘”了一声,道:“别说话,别惊了这梦。”
他快走几步赶上她,抬手作势,示意她与自己并肩前进。
他与五福,并肩,在如画美景中前行。
恍然如梦。
两人沿着水岸缓步慢行,水面初时还甚是宽阔,走了半里来地后,水面竟慢慢变窄了。再走十几步,竟走到了泉眼处。
十几株高大的树木中间围着水井般大小的一个洞眼,正朝外汩汩冒着泉水。
如王知道已经到了泉尽头,长叹一声,停下了脚步。
阳光自林隙间点点洒入,落在五福的脸上,深深浅浅勾勒出她的轮廓,使她的脸仿佛梦境般恍惚不清。他呆呆看了半晌,胸中腾起一股热血,蓦地脱口道:“咱们回去好吗?”
风有声,水有声,对面的人却是无声。
他只觉胸口那腔热血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
到底,只是一个梦。
他深吸几口气,恢复了常态,淡淡道:“还记得御园后面那条河吗?”
“记得。”她点头。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他因为一件小事被皇后借故罚跪于河边。他的母妃,如妃娘娘,素来谦恭温婉,虽然心里心疼不已,却不敢主动为他去求情。
三九天气,入夜后格外的冷,从河面上刮来的风刀割一样。皇后却好像把他忘了般,不曾来让他起身。八岁的她不忍心,夜深人静时偷偷带了个暖玲珑给他暖手。
“殿下,”她看四周没人,轻声出主意道,“现在没人,咱们回去吧,明儿一早,再向陛下求情去。”
他抬头看她,小脸被冻得僵硬,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仍是灵光闪动,“明儿一早,父皇上早朝的路,便是这条,对吗?”
“嗯。”她不解的看向他,点点头。
他朝她狡黠一笑,她拍拍额头,终于明白了他为何还不溜走。
长夜漫漫,暖珑玲终于也不暖了。
他们两个手牵着手并肩儿在河边来来回回走了几十趟,直走得脚热心窝暖。
那次以后,皇后收敛好多,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各种名目刁难他了。
他们两个也因着寒夜里相偎相伴的那份温暖,成为了皇宫内最亲密无间的一对玩伴儿。
而那条河边,从此后便成了他们两个最喜欢也最常去的地方。
“永仓战事已了,大军午后便会经丽水,与我会合,然后班师回朝。”他忽然提起自己的归途。
“嗯。”
“五福,”他温声道,“你,再陪我走一段吧。”
她轻轻点头,与他仍是沿着原路慢慢走了回去。
从别后,何曾有一日不入梦?那条河,于梦中,与她相携走了一趟又一趟。
醒来后,独自走了一趟又一趟。
从此后,只能独自,一趟又一趟。
水面开阔处有风吹来,他忽然停下脚步。
两人迎着风,面水而立。
正午的阳光洒下,在水面上投射出点点金光,刺人眼睛,她忍不住眯起了眼。
“你等的人终于要出现了。”如王忽然打破沉静。
五福转脸看向他,那样熟悉的清俊面孔,却遥远得像在天的那一边。
她转开目光,举目环顾,这才意识到此刻周围的情况很不正常。偌大的园子里竟然已经寂静无声,刚才还在园内三五成群游玩的人们已然踪迹全无。
偌大的园子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空气里,隐约流动着不安。
“谁要出现了?”她看着如王。
“你等的人,”如王双眼沉着,看向水面开阔处,缓缓接道:“也是我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