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少爷出门游学去了，一两个月内不会回府的……”
“中一，我们家表面风光，其实内里早已衰败，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借给你啊……”
“我家的财物皆掌握在我爹手中，而且，我爹他，向来跟你叔叔不相往来……”
这是一生中，最灰暗潮湿的一场雨，不禁淋湿了他的人，也淋冷了他的心。徐中一终于支持不住踉跄倒在了雨水纵横的地上。
这一天走的路，漫长得似乎比过去所有的路都长。
怎么会这样？一夜之间，最亲的人去了，仇人找上了门，他，徐家少爷，变得一无所有了。像狗一样地乞求着帮助，却得不到一点怜悯。昔日的风光、骄傲、富贵、荣华，似被风吹散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一个在雨中四处奔波、苦求无望的凄凉身影。
“小子，把身上的银子拿出来！”有声音恶狠狠地在耳边响起。
打劫的？老天真是喜欢捉弄人，居然连他们也来落井下石了，他想起身，但是疲惫到透支的身体却已不听使唤，挣扎了几下仍是在雨地里趴着。
“算了，我们自己动手吧！”几只手伸向他，迅速、熟练地剥起了他的衣服。
“不……要……”他的声音微弱到自己都快听不到。
“咦，这不是徐府的少爷吗？”有人把他的身子翻起，认出了他。
他慌忙捂住脸，使出浑身的力气嘶声道：“不，不，我不是徐中一，不是！”
他不要承认，他不会承认，这躺在雨地里狼狈不堪的人不是他，不是徐家的少爷，不是徐中一。
“徐少爷，你整天在丽水城里的各处高雅场所风光出入，不知羡煞多少人的眼睛，不知吸引多少人的注意，我们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只是徐少爷今日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啧啧，真是可怜啊！”
“唉，也难怪，人家以前有叔叔护着他嘛，可是现在，叔叔死了嘛！”
“原来是个败家子啊！现在看来还不如我们呢！”
众人哄然大笑。
那笑声就像在暗夜里出没的毒蛇，从他的心上嘶嘶爬过，他痛苦地想把耳朵蒙住，或者直接砍掉。
“住手！”
冰冷的女声蓦地响起，徐中一的身体猛然一震。他不相信似的抬眼望去，一把红伞，一袭红衣，在漆黑的雨夜中是如此的醒目。
不，不，怎么会是她？徐中一慌忙把头低下，只希望雨水能瞬间漫过自己，将自己淹没。他宁愿永远沉睡在漆黑冰冷的水底，也不要在这里被她看见。
“原来是上官小姐。”有人认出了她。
“马上滚！”她继续冷冷地道，眼睛犀利地盯着对面的几个混混，令他们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几个人看见她的手慢慢抚上了腰间那把漆黑如墨的刀，面面相觑，虽有不甘，却还是悻悻地离去了。开玩笑，丽水城中谁不知道上官家二小姐上官红豆是惹不起的主，谁要是招惹了她，莫怪她腰伴的刀不认人。
上官红豆见他们去得远了，也没对躺在地上的徐中一瞧上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转身便离去了。
徐中一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抬头痴痴望去，只见一个鲜红的背影愈去愈远，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中，细雨连绵，仿佛那红色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从他面前打马而过，也未曾瞧他一眼，可是他，却深深地记住了这个红衣艳艳的女子。从此以后，无法自拔，处处追寻她的身影。
可是，她是上官红豆，是上官家的二小姐。
上官家与徐家从来势不两立。
他与她，自然也是不可能有结果。
他唯有将那一袭红衣藏在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他不理家事，他在外面日夜笙歌，他，努力逃避心中所思所想。
这暗夜里，她是徐中一最不想遇见的人，谁知却偏偏遇见了。徐中一的心仿佛被人抛到了黑暗潮湿的泥地里，狠狠地撕扯践踏。
“……上官家处心积虑，无非是想斗垮老爷，斗垮徐家。先前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因为老爷在宫中任职，他不敢亦不能有所行动。但是现在，老爷告老还乡了，他们又岂不知官场人情凉薄，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徐守福娓娓分析道。
“可是老爷去世了，”五福叹道，“上官老爷居然如此失态，可见他们为了今天准备了多久，耗费了多少精力，他们必不会轻易罢手……”
书房中的两人正在谈话，门忽然被推开，狼狈苍白的徐中一浑身湿漉漉地走了进来。
见五福和徐管家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低下头不敢正视他们，怯嚅道：“我……我没借到钱。”
“哦。”五福淡淡应道。
“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头更低了。
“今天没借到，那就明天继续去借。”五福仍是淡淡道。
“可是，”他狠狠咬着自己已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如果，明天也借不到呢？”不是如果，是肯定借不到，他不忍直接把真相告诉他们。
“没关系，”五福柔声道，“我们知道现在根本就借不到钱……”看他满身满脸的狼狈样子，还有那满脸的无助与自卑，五福知道他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委屈。世人皆势利，锦上添花的事情个个会做，但是雪中送炭，能做到的人会有几个？相信经过今晚，徐中一必有所获。
徐中一讶然抬头望向五福。
“你去借钱，只是给上官家一个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四处奔波借钱，这只是障眼法……”五福微笑着解释道，“其实，我和徐管家已经有解决的方法了，只是，这个方法事先最好不能让上官家知道，以免他们从中作梗。所以，就由你去混淆他们的注意力。”
徐中一已近绝望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所以现在，你应该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因为接下来的三天，你都要在外面奔波借钱。”
五福看着徐中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带着一丝心安的神色走了，目光又转向徐守福，“徐管家，这件事情我们不方便出面，你需得找个妥善的人去办！”
“夫人放心！”徐守福保证道，“我心里已经有了思量，决对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好，”五福点头道，“徐管家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徐守福依言恭敬地退出去了。
五福随后也步出了书房，不过她却没有回房间休息，而是朝灵堂走了过去。春夜仍旧苦寒，徐公公，就让五福再陪你一程，送你一程，陪你度过这最后的几夜吧。
灵堂内烛火闪烁，窗户上印着玉润满身素缟、孤零零跪着的身影，显得格外冷清。五福正准备进去，却听见她正仰头对着灵位喃喃自语，不觉停住了脚步。
却听她柔声细语，仿佛对面正有人在跟她聊家常般：“年哥，你终于回来了呢。你可知我盼了多久？整整二十五年啊——不过，这下好了，你终于还是回家来了……”
她的手轻轻抚上灵位，“以后，我会经常做你喜欢吃的红烧鱼给你吃，到了秋天，我会酿你最爱喝的桂花酒给你喝，你可不能贪杯啊……”
五福默立在黑暗的窗角下，只觉鼻子阵阵发酸，忍不住微热的液体从眼眶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她忙捂住嘴，怕自己不小心发出声音而打扰到了里面的人。
盼了那么久，离家的人终于还是回来了。可是，这相聚的时间未免也太短了些吧。二十五年啊，要怎样，才能数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盼来一个又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春？
要怎样，才能盼来二十五后的这一天啊？
或许，还是幸运的吧。在那个天下最华丽却也是最冷酷的地方，有多少人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一天，永远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寂寞的地方。
五福在窗外静立良久，听着玉润的绵绵低诉，终是不忍打扰，悄悄地离开了。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过去，圆满的或者遗憾的，或许二十五年来，玉润与徐公公是有遗憾的，但是今夜，他们圆满了。
三日后，上官撷依约而来。
仍然是骄傲冷酷的表情，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仍然是气势压人的一站，让人倍感压抑。
“如何？”他冷眼环视厅内众人，看到徐中一时，语出讽刺道，“徐公子清瘦不少，这几天真是辛苦了啊！只是不知收获如何，可否解此次徐家之难？”
他以为徐中一必然会愤然出言相对，岂料他并无其他反应，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仍是静立着没有表情。
一向单纯、无能、冲动的徐中一居然在听到他的话之后没有反应，上官撷颇有点想不通。他知道徐中一这几天来日日奔波借钱，吃了无数闭门羹与冷眼、白眼，如果是以前的他，现在早就冲出来与自己理论了……
非但徐中一没有反应，大厅内的众人也皆没有任何反应。
上官撷不耐烦道：“不说话就能逃避问题吗？到底如何？徐家倒是出来个主事的人！”
他的目光望向纱幔后的五福，眼神中更是隐隐露出不屑来，“徐夫人，听说徐家现在由你当家，或者，你该给我个交待！”徐家也该中落了，居然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来当家，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女人！
虽然隔着层层纱幔，五福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了进来，咄咄逼人的目光，让她心生不自在。不自觉地，她想起那天他狂野炽热的目光来，同样的让她感觉不自在，却是两种不自在……刚一转念，她赶紧回神，暗暗骂自己分不清轻重，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分神。
她忙定了定神，冷冷道：“现在不是徐家要如何，而是，上官少爷要如何？”她故意压低嗓子，以免他认出自己来。
“呵呵，”他诡异地笑了，“我要如何都可以吗？”
“上官公子不妨说说看。”五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徐家根本就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上官撷森然一笑，“徐家拿不出钱来，只能用家产来抵，相思园子、掬香院还有徐家的所有产业，都只能易主！”
果然，他要的是徐家的产业，是徐公公一生的所有心血结晶。想要摧毁打倒一个人，身体往往是其次，最重要是从他手上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夺走。
一切如自己所料，五福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可否宽限些时日？”纱幔后的她镇定道。
“不可。”他斩钉截铁地答道，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
“这样啊，那上官少爷需要去问一个人才行。”五福忽然语锋一转。
“问谁？”上官撷隐约觉出了不妥。她太镇定，而且，语气中丝毫未见一丝慌乱，好像一切皆在她的掌握中一般。可是，明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啊。这几天，派来盯着徐家的人告禀，徐家人根本已经无计可施，除了徐中一在上面奔波借钱外，徐夫人、徐管家都在为徐福年的葬事操办，根本就没有出过门。
“丽水城的父母官，陈亦舟大人。”五福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