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的客房在一进院左边药库的一侧,为套房,后窗面临城湖。时值初秋,天气暴热,蚊虫颇多。欧阳家的仆人为熏赶蚊虫,早早地在室内点燃了艾香。客房里布置得很富贵,卧房里铺着罗汉床。罗帐如蝉翼,竹席似柔水。竹席上有一床绸缎薄被,内里也装了赶暑气的药物,凉而不冰。茶几上有把黄铜烟袋,襄城烟丝是用酒、芝麻油和薄荷炮制的,清心不上火。信阳毛尖用竹筒装了,一看便知是春前茶。这是欧阳家为接待外地采购草药的客商特备的雅房。因为两广和湖北一带来陈州购买蒲黄的人多,所以室内布置也趋于南方风格。外间小客厅里全是楠木、竹制堂器。封老板为陈州南名门大户,又与同和堂有着几代交情,所以更算是贵中之贵,铺床驱蚊全是丫鬟侍候。
丫鬟给封老板沏好香茶,装了水烟,然后端来一盆不冷不热的温水,目的是让封老板擦身洗脚。封老板虽然家中万贯,但毕竟是乡下人。乡下人比起城里人就多了一分羞涩,没等丫鬟放好水,他就说:“没事了,你走吧!”直等那丫鬟脚步声远遁,他才开始脱衣净身。
由于赵三爷没带来任何消息,封老板一直面容愁苦。虽然事情出在欧阳家,但娃娃们却与自己有着直接的关系。二十几个娃娃全是封台人,如果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欧阳损失的只是钱财,而自己丢掉的却比欧阳用多得多!人生在世,最怕的是失信于乡邻。生意好做,伙计难处,而封家酒馆最大的伙计,正是封台的全体村民。没有一种抱团的思想,“黑珍珠”肯定会走向败落。
封老板闷闷不乐,双目直盯罗汉床的顶棚,样子十分呆然。城湖的风在窗外微微作响,一丝丝唧唧的虫鸣伴随着深夜低沉的渔歌透出某种永恒。湖水在风中沉吟,声音苍老又悠远。那时候封老板的双目已开始发涩,不一会儿便面色痛苦地与睡眠结了缘……
突然,封老板被一阵低沉有力的叩击声惊醒。他翻身下床,趿拉着鞋走进外套间,问:“谁?”门外没人应声。
封老板正在疑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我在这儿!”
封老板吓了一跳,面部的肌肉抽搐着,急忙扭脸寻找,可身后仍是没人。他感到很惧怕,禁不住大声问:“你是谁?为什么不出来?”
“封老板,不必惊慌,我是在窗外与你说话!”这时候,封老板才看清窗外有一黑影,那黑影好像站在一条船上,随着水波一颤一颤的,样子很是可怕。
“你是谁?”封老板声音有些发抖。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那黑影手扶窗棂,心平气和地说,“我深夜打扰,只是想告诉你有关娃娃们的消息!”
一听有娃娃的消息,封老板甚感惊喜,瞪大了眼睛问:“他们在哪儿?”
那黑影用手轻轻击了击窗棂木,说:“你不要性急,至于他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给你提供线索!”
封老板一听,颇感泄气地说:“你如此费神,难道就为了给我一点儿线索?”
“是的!”那黑影声调平稳地说,“实不相瞒,我原来是想劫走这批娃娃的!由于情况突变,眼下我只能给你提供线索!”
“什么?”封老板吃惊万分地叫道,“你也想劫走娃娃?!”
黑影庄重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也要劫娃娃?”封老板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黑影长叹一声,沉吟了片刻才说,“当年太医监收集太医们的名验良方一事想来你也知道。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太医的后代。我家祖上对那太医监独霸那册名验方集很是不满!因为那是太医们的心血结晶,怎能让他们欧阳家独自霸占代代享用?为夺得那册验方,我们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只可惜欧阳家一直视其为传家珍宝,匿藏甚密。为此,我特派心腹打入同和堂,不想费尽了心机,却让欧阳用得了手!”
封老板一听,大惊失色,惶惶地问:“你是说,是欧阳用自己劫走了娃娃?”
“也可以这么说!”那黑影说,“这欧阳用,外表寒弱内藏奸诈,绝非等闲之辈!你千万不可小觑他!据我所知,欧阳太医监当年配制的补药,一是喝‘黑珍珠’尿出的童子尿,二是少女经血,三便是九岁娃娃们的睾丸。睾丸壮阳,经血滋阴,童子尿活血,才产生奇效!”
封老板惧怕地瞪圆了眼睛,怔然许久才说:“你是说,欧阳用要用这些娃娃配药?”
“据我推测,很有可能!”那黑影说,“欧阳家过去配药,是用死去的娃娃睾丸,而这九岁的死娃娃并不好找,而且主人家又不愿让其孩儿死后遭罪,为此,欧阳家与盗墓贼也有密切联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封老板,你可知与娃娃们同时失踪的那两名相公?他们就是我的卧底!只可惜,欧阳用发现我们的计划之后,就将计就计,不但劫走了两个相公,竟连他们的儿子也不放过!目的很明了,他是为了怕人起疑!”
这时候的封老板已如傻了一般,双目痴呆地望着那窗外黑影,连连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
那黑影望着不知所措的封老板,劝慰说:“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据我推测,娃娃们现在很可能还安然无恙。因为欧阳用真想取出这些孩子的睾丸,必须等到事情平息之后。你若想救下这些娃娃,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告官,二是与我合作。告官虽然光明磊落,但又怕那欧阳贿赂官府,到最后既得不到人,事情也会不了了之。退一步说,欧阳用很想让你告官,因为你一告官,就算公事公办,找到找不到娃娃,他都会卸脱责任不花银两!与我合作好处有三:一是你不再孤军作战,可以与我联手对付欧阳用;二是你我一明一暗,能使那欧阳用不敢轻举妄动;三是我手下有一班人马,可以说是我专为得那本验方豢养的,他们个个精明,武功高强,能保娃娃们安然无恙!当然,无论当初我劫娃娃还是眼下帮你救娃娃,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夺回那本传世瑰宝!”
封老板这时候才像是醒了过来,双目间慢慢溢出某种通达和睿智。他平静地望着那黑影,突然问道:“如果欧阳家想用这些娃娃的蛋子,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你要知道,我们是每年都要把尿童送来七天的。”
那黑影冷笑一声,说:“看来封老板至今还不相信我,那好,我再不会帮助你!但我要告诉你,欧阳用是个有心人,他号称神医,就说明他不拘泥于那本验方。他把死娃睾丸改为活娃睾丸,很可能是想验证一回两种睾丸配出的补药是否有不同之处。他为什么专挑九岁儿童,因为九为大数。中医讲究阴阳轮回,九岁这个年龄正属于顽童步入少年的交接之岁。封老板很可能知道欧阳用治疗少年癫痫病有绝招儿,殊不知那就是祖上供出的验方,方法很简单,就是用其生母的经血沏茶饮用,永不再犯。这里用的就是阴阳轮回。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千万不可忘记,前两年你的这批娃娃还不到九岁,而今年,他们正是这个年龄!”
封老板一下就像冻结了一般,等醒过来再朝窗口处望时,那里已没了人影。他急忙走到窗前朝湖中探视,只见一叶小舟已经远去。小舟上站着一个黑衣人,黑衣随风飘荡,在月色里很像一面黑色的战旗。
封老板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梦境之中,他陡然发现那黑衣人很高大。
第二天早上,欧阳用来客房请封老板用早餐,发现他双目惺忪,便问他昨儿黑里是否睡得安宁。那时候封老板就觉得欧阳用很可怕,目光也有些异样,后来一想如果事情真如那黑衣人所说,万不可打草惊蛇,便压下心中疑窦,回答说发生了如此大事,怎能睡得好!说完,便随欧阳用去进餐。
吃过早饭,那黑衣人的话语仍在耳畔萦绕,封老板就觉得自己太笨。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若真是如黑衣人所说,欧阳用这一箭正射中自己的心窝。他十分懊悔自己只顾相信人,竟忘了也像那黑衣人一样在同和堂安个暗线什么的,这下可好,事情一出,自己又瞎又聋,听任别人摆布。人心险恶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封老板回到客房,仍是坐卧不安,眼望着窗外的城湖,回想着昨晚的一切,心中好生茫然。他很后悔没相信那黑衣人,如果当时一切听他的,事情很可能会有转机,最起码他还会来,或者去封台,告诉自己一些信息,不至于眼下如瞎子聋子一般。想到这儿的时候,封老板眼睛禁不住亮了一下,他很想去湖中寻找那黑衣人。
主意一定,他就对仆人说要去城里看看,中午不必让你家老爷备饭。说完,急忙出了同和堂,绕到城湖边,见有一渔船。划船的艄公老远就问他:“进湖吗?”他点了点头。艄公急忙接他上船,然后就朝湖里划去。
陈州城湖,万亩有余。湖水潺湲东流,烟波浩渺,蒲草蓊郁,鹭凫翔集,鱼跃鸥飞,景色十分优美。宋朝陈州知州张咏有诗:昨日凭高向西望,满川烟树雨蒙蒙——说的就是这种“望湖烟雨”之景色。
封老板心境不佳,自然无心观景。划舟的是位老翁,年过古稀,肤色如铜。他问封老板说:“客官,你是去画卦台,还是去望雨亭?”封老板望了望同和堂客房的那个后窗,指了指通往苇湖深处的水路说:“老人家,你就顺着那条水路一直把我送到内湖去!”
那老翁望了封老板一眼,说:“听客官的声音好熟悉!”
“我就是城南封家酒馆的老板!”封老板如实地说。
“噢,怪不得耳熟!”那老翁笑道,“昨天夜里,有一个黑衣人雇了我的小船,站在同和堂客房窗下,不就是与您相会吗?”
封老板一惊,像发现了什么圣物,上前施礼道:“老人家,你可知道那人哪里去了?”
老人停了摇橹,回忆说:“昨晚从你所住之处离开之后,他让我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划到芦苇深处,那里有一条船在等他。他给了我不少银钱,并笑着对我说:“老人家,刚才的谈话没避你,望你千万要保密!我有船不用,特意租用你的小舟,为的是请你帮个忙!明天一早,你就在同和堂的湖边等候,那封老板一定会来湖中寻找我们!到时候,你就告诉他,我已不想与他合作了!他说完,便跃上另一条小船,直朝芦苇深处驰去……”
封老板听完老翁一席话,失望地张大了嘴巴,如呆了一般。
“封老板,恕老夫直言,你大可不必如此费神!”那老翁说,“娃娃是在欧阳家被人劫走的,你只要住在欧阳家,就是对他的一个压力。若是让娃娃们的父母都来同和堂要人,就如那黑衣人所说,那欧阳用也不敢轻举妄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