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麦收季节,也就是翠灵的闲暇时期,河防队便过河请她唱书。这差事多半由江木生前去接洽。吃过晚饭,江木生便驾起小舟,划到对岸,请来万林夫妇。其实,万林来了,也只是干坐着喝茶吸烟。因为江木生亦会拉坠胡,总是替万林给翠灵伴奏。时间长了,尽管万林自己也深觉没意思了,但他还是要陪同。河防队里有盏汽灯,早早地点上了,算是拉开了架势。他们听戏很怪,开场就听正书,每每刹板时却要求来一段儿《小寡妇上坟》。对这出戏,他们大都会词儿,尤其内中骚话,记得烂熟:论年纪他比俺丈夫大,愣管奴家叫嫂嫂。他问俺一个人睡觉冷不冷,又问俺夜间怕不怕……翠灵唱,他们哼,唱完了,静场三分钟。只听汽灯“呼呼”地响。翠灵以为他们都睡着了,便猛唤一声,这才如梦方醒,欢欢地闹一通,然后余兴未尽,想入非非地上床品味儿。
这一天,万林得了病,江木生又来请翠灵去唱书。万林一心不想让翠灵去,可又怕因此得罪了河防队,最后只好叮咛翠灵早去早回。
这一夜,直唱到月儿正南。月儿正南了,翠灵仍坚持要回去。江木生便驾起小舟,悠悠地划着。那船儿行得很缓慢,到了河心,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抛锚声……
呃呀呀!抛锚声!
四
翠灵以为船拢了岸,正欲摸竹马下船,不想被江木生搂抱着按倒在船舱里。翠灵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苦苦哀求道:“江队长,使不得!使不得!”江木生“嘻嘻”笑着,如饿虎一般,边说亲亲话,边动手动脚。翠灵极力挣扎,喘着气道:“你这般无礼,我可是叫人了!”江木生使劲儿抱着翠灵的头,“咬”着,得意着,然后说:“你舍得吗?再说,深更半夜,大河湾内,唯有你和我了!”翠灵见软的不行,便想推开江木生,但哪能推得脱?江木生嬉皮笑脸,酸溜溜地对翠灵说:“小佳人儿,这可是河中心,当心落水让俺可怜!”翠灵一听,知道上了他的当!这畜生!真后悔今晚不该来唱书!她愤怒地挣开江木生那带着烟气的嘴巴,大呼道:“救人哪……”江木生顿时一惊,忙用手捂住了翠灵的口,又用另一只手撩起翠灵的旗袍,妄图用袍衣下摆捂住翠灵的嘴,但拽了几拽,未达目的,急促之下,掏出了自己的手帕,要塞进翠灵口中。翠灵紧咬牙关,使江木生终不得逞。二人你翻我滚,把小舟晃得上下左右地颠。水波哗哗作响,河水溅湿了江木生的衣裤,他怎能顾得?末了,他性急如火,用尽力气,想控制翠灵。但毕竟是一人对一人,不多时,翠灵筋疲力尽,江木生亦出了一身大汗……
看着大口喘气的翠灵,江木生用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柔柔地说:“何必呢?”说着,又把手轻轻伸向翠灵的胸部。翠灵听听四周,没人声音,便像泄气的皮球,顿觉浑身无力,只得任其摆布……没想这时候,一叶划子靠近了小舟,江木生抬头一看,月光朦胧中认出是“神叉老何”。
原来何大洪每晚均要下钩,今天刚吃过晚饭,他又去帮万林家打水,问起翠灵,万林道了实情。说毕,万林又向何大洪道出了自己的担心:“老哥,说实话我有点儿放心不下!俺正后悔哩,真不该让她去!”何大洪沉思片刻说:“想来也不会发生意外,去的时候,天还未黑,到了之后,众人听戏。怕就怕回来的时候,夜深人静……不过也无妨,我今晚下钩时多留心就是了!”万林千谢万谢一再叮咛何大洪。何大洪当然不敢大意,下钩的时候,一直小心着对岸,从江木生起锚划桨,他就听得一清二楚。刚才的抛锚声,更使他起了疑心,忙摇桨朝这黑影处猛划……当他听得翠灵的呼叫声时,深知大事不妙,越发火烧火燎,急了一身冷汗。怎奈逆水行舟,费了好大工夫,方才划到这里。
江木生见来位黑大汉,便停止了一切,一屁股蹲在了船尾处,把小舟震得差点儿进了水。他乜斜了一眼何大洪,无话可讲地窘在了那儿。翠灵听得有人来,忙叫道:“救人……”那声音有点儿软了。
何大洪压住心头怒火,望了望江木生,拱手说道:“江队长,一个弱女子,饶了她吧!”江木生恼羞地站了起来,抹了一下嘴角儿处的口水,看了一眼何大洪,气咻咻地说:“我一不害她,二不打她,哪有‘饶了’之说!你是不是管得宽了点儿?”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何大洪心平气和地说,“她若从你,我扭脸即走!如今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仍不相随,老弟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若嚷嚷出去,于你不利!你可别忘了,出门三里是外乡人!若混失了手,怕不老美哟!”
江木生忘了羞耻,高傲地看了看何大洪,冷笑道:“外乡人?哼!我江某认准的事儿,历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这个不是吹,咱走着瞧吧!不过,我也奉劝你老兄几句:到头来,怕是吃鱼不成,倒落了双手腥哩!”
这种人,有恃无恐,大话说惯了。何大洪也不介意,笑了笑,顺口应道:“你要知晓,我神叉老何历来是助人助到底!只要有我在,怕你是白说了呢!”说毕,便一手握叉,一手挤船,对翠灵道:“弟妹,上这个船吧!”
翠灵披头散发,失魂落魄,老半天,方才坐起,摸着爬到了何大洪的小船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何大洪退了船,对江木生说:“江队长,请你先行一步!”
江木生哭笑不得,弯腰拾起大檐帽,猛地扣在了头上。他十分懊悔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连家伙都未带,若不是……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哗啦哗啦”起了锚,急促地摇动了双桨。走出丈把远,又回首瞥了一眼。
何大洪见他走远了,方才放下渔叉,把翠灵划送到岸边。他很是不把江木生放在眼里,论玩枪,他何大洪也算是老资格!刚才只要江木生一摸腰,他神叉老何的利叉准能刺进江木生的咽喉。
用竹篙稳住小舟,何大洪扶翠灵上了河坡。他劝了翠灵几句,用以压惊,又让翠灵理了头发,才搀她回家。翠灵刚才只顾害怕,有些失态,现在恢复了一些,哭得烈了。她像受了极大的污辱,非要上吊寻死不可!万林一直没睡,听说果真发生了这等事儿,伸手揽过竹马,要去河防队与江木生拼个你死我活!何大洪镇静住翠灵,又劝万林道:“翠灵只是惊了一下,算了吧!你我日后小心就是了!”万林直骂江木生三辈儿,并说:不出这口鳖气,死不闭目!何大洪好劝歹劝,万林方才答应病好之后再说。
五
第二天早起,何大洪去河里取钩,钩没了!他苦笑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对岸。那里正有几个河防队员起锚驾舟,向一家商船靠拢。江木生立在第一个船头上,神气地朝何大洪处白了一眼。
何大洪心想江木生这小子心胸如此狭窄,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家子气人物,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但又一想,防小人不防丈夫,如若他真的以此落仇,自己常在河边走,不可不防。
何大洪亦深知:男女调情勾奸之事,从中作梗者是最窝囊的。撞见闭只眼,佯装什么也不知道方为明智。精明者躲都躲不及,所谓躲奸如躲祸。如今弄到这个份儿上,那江木生怎会不仇恨自己呢?
为他人行善,必得他人之恶!——这不,鱼钩全飞了!几十块大洋哩!
何大洪仰天长叹:唉!行善亦难哪!佛说:万恶淫为首。万善呢?想必是难为首!善恶相连,得此失彼!想行善必得惩恶。惩了恶,是罪过,还是积德?何大洪理不出泾渭分明的头绪,只认得扶弱为善,惩强也为善。不惩强就保不住善哩!而他眼下无能力惩江木生之强,只有扶常万林之弱了!
他回家又整了另几挂破钩,吃晚饭的时候,显得闷闷不乐。素女问他,他也不说,默不作声地下了河。
这神叉老何除去霜冻季节叉鱼外,大多的时候是下钩捕鱼。钩,称滚钩,论挂。丝线绳子用猪血、桐油浸泡了,上面再拴那二寸长的倒刺儿钩。渔家有话:鱼儿好逮,钩儿难磨。磨鱼钩是个细活路,需要耐性,磨得既快而又不能卷刃儿。那尖尖的倒刺儿亦不可放过,叫做正磨三,倒磨三,不倒不正又磨三。手劲儿下匀而不可偏力,这样磨出的钩才锋利得有“吸劲儿”。十多斤重的大鱼,挨着就跑不掉,而且越扑棱钩儿越上身。钩动铃响,下钩人便划船取鱼……
鱼儿逮了,钩绳却乱如麻,半天理不清,所谓“放钩容易理钩难”。若理不清放在水里,黑黑一团,鱼儿就不从那儿过,等于白放。
所以,下钩人离不开风灯。
半夜时分,何大洪的风灯仍亮着。
月儿高悬,水波泛银光,河床里静极了。何大洪正在南岸水中理钩,北岸的小碉堡里,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拉栓声,接着“吧勾”一声枪响,对岸船上的黑影“扑通”倒进了河水里……“好枪法!”何大洪望了望被打进水里的那半截木桩子,禁不住叫了一声。话音刚落,又一枪朝发音处打来。好邪乎!好在大洪早已换了位置,推船上岸钻进了柳丛里。他暗骂几句,连烟也不便抽了。虽然他早有防备,对此不在乎,但也深知这鱼是逮不得了!君子不跟小人斗气,能忍则忍为上策。只是想着江木生小子下手太狠,要劝万林夫妇早早躲开为妙。第二天早晨,他便催万林快上路。万林问他何故,他怕惊了万林,只笑不答。
这两天里,万林痊愈,翠灵亦复了常态。万林听信大洪之言,便让翠灵请来素女烙了馍,晾了热气打了卷儿,单等天明上路。说起此行至少要几年不归,众人都不觉流了泪。何大洪宽慰万林夫妇一阵,便领素女回了东头。
当下无话。
没想半夜时分,万林突然听得有人推门进了屋,正欲呼喊,已被人捂住了嘴巴,双手缚起了。万林开始听得人脚很乱,猜想至少不下三人,后来连耳朵也被人堵了,捆了双脚,被半吊在房梁上,双脚似地非地的可以支身。翠灵这时方醒,话未出口,亦被捂住了嘴巴,用床单缚了双臂,绑了双腿,放在了大床上。翠灵知道不好,可又动弹不得。她又急又怕,只能用耳朵听动静……谁知过了一会儿,屋里很静,像是没人了,但仔细一听,人大约在门口处,只听一人说:“弟兄们费心!每人大洋三块,小意思!”接着是数钱声,人走远的脚步声……
翠灵已听出了刚才说话的是江木生。她暗骂这畜生太狠毒!她心里很是挂念万林,不知他是死是活。她的心像提到了嗓口处。一会儿,又听到上门的声音,一个人走过来,悄悄地贴近她的耳畔,细细地说:“翠灵,别怕!我是木生!你和万林先委屈会儿,我是万不得已才这般做呀!俺决不会伤害你两口子!唉,前天何大洪搅了你我的美梦,这口气实在难咽!亏他后悔了,拿了几十块大洋向我赔情。其实,他算明智!你想想,他一个臭打鱼的敢得罪河防队吗?翠灵,别怕,别怕……”说着,先亲了一口,然后轻轻地、非常柔软地解开了翠灵的双腿……
临走的时候,江木生又劝翠灵道:“翠灵啊,请你原谅俺的无礼!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欢你哟!若不是你双目失明,我会带你走的!你是我的!是我的心头肉!今儿个是不得已的下策!常言说:色胆大似天胆!为了你,什么也不怕!得不到你,吃不香,睡不安,总觉是一生太遗憾!你千万别嫌我!人生在世,不必太认真,也不可不认真。自己劝自己为明理。其实,这主意还是何大洪给我出的。他说你若眼不失明,咱俩是天生的一对儿哩!他还说你们明天要走,怕机会不多了,当即果断为丈夫!唉!你看不清我的模样儿!实言对你说,多少骚娘们儿俺还不理呢!”说着,他又掏出十几块钢洋,放在翠灵耳旁。“你若不怕丢人,可以声张。你若顾情面,就别跟万林说。更不可把大洪供出,万林知晓会与他拼命的!人得讲个义气,若不是老何,你我怎会有今日的缘分?万林若问起,你就说来了土匪,抢走了物什!”说完,便掏了翠灵口中的手巾,解了单子,临走又安排道:“你给万林解开吧,我不奉陪了!这一切,他是听不到的!”言毕,便扬长而去。
翠灵犹如梦中,江木生走久了,她这才流出泪来,啜泣一阵,回想起江木生的话,深觉有几分道理。事已至此,张扬出去,又有什么用?想起何大洪,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真是看不透,原想是好汉一条,谁知是狗熊一个!竟帮人想出这等馊主意!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若不是江木生说出,怕要俺蒙鼓内一辈子……想到此,她起了身,摸着穿了衣服,寻到万林,给万林松了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