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颍河镇错对河有个村落叫何埠嘴儿，偏上游；水往东流，上游自然向西，算是与镇子相距二里路。它不是城镇，一没商船拢岸，二少过客来往。摆渡小舟只摆本村人赶集上店，因而称不得埠头，只能称为埠嘴儿。何埠嘴儿的最西头，住着一户人家。
这一家的主人姓常，名万林。两口子皆是盲眼，缺儿少女，故而过得清闲。瞎子万林三十几岁，会占卜，亦会唱小戏儿。妻子叫翠灵，隔河康乐湾人。她因父母死得早，从小跟着婶娘过日月。婶娘乃刁毒之妇，常常折磨她。五岁时患了眼病，婶娘硬是不给瞧，白白让她失明。她比万林小十岁，年方二十五。男大十岁不嫌，女大十岁扎眼，看看也般配。十七岁过门时，她又黄又瘦，两年间复了元气，也长高了，也吃胖了。她心闲，满头青丝长得乌黑，远瞧像披了一头玄色缎子。甭看双目失明，但眼球不瘪亦不凸，除去瞳仁儿处有点云翳之外，其余均与好眼一样。那长睫毛，双眼皮，大大的眼睛仍是好看。鼻梁格外端正，牙齿格外整洁。小嘴儿一动，面颊旋酒靥；轻轻一笑，柳眉如飞凤。配上那粗黑的独辫儿，婷婷的身腰儿，高高的胸脯，也确有几分姿色。
万林是十几岁上瞎的，也是害了眼病，家穷治不起。
父母死后，他便独自生活，先学占卜，跟师三年，学会了掐八字。后来又学唱小戏儿，还摸会了拉弦子。遇到灾荒年景，算卦的人少了，他就抱着弦子去要门儿。时而亦唱专场。他会几个戏，诸如《牙排祭》、《金镯玉环记》之类能唱十多个晚上。张恨水的《啼笑姻缘》他也能说。瞎子唱戏记死口，必得有个好记性。小段儿会得少，只会个《小寡妇上坟》，后来嫌用此要门儿遭主人忌讳，他又学了段《满门红》。其实，学会了也不常用，因为要门儿大多是即兴胡诌，见甚数甚。
听人家要娶亲，就唱喜庆的：
一进门来喜事多，八宝龙帘绣鹦哥……纸糊的顶棚赛雪洞，粉抹的花墙赛白鹅……
逢着人家办白事，他也能来几句：
抬的抬，埋的埋，成群的孝子一片白！黑漆大棺入了路，路旁梨花落了树……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抓到哪句是哪句，只要韵音对路，讨人吉庆，能糊饱肚皮便得。他腔口还可以，能用大嗓与二腔结合，名曰“夹板儿音”。唱累了，也能用“金嗓子”（俗称卧腔）代替。但这种腔用得极少，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是舍不得掏的。因为这种腔极难把握，用不好如拉大便拉不出一般令人难受。用得恰到好处，一句能卖“一锭金”，故称“金嗓子”。万林唱“大口”——即大腔大口之意，唱腔朴实、圆饱、浑厚，曲调明朗，甩腔放音有骨有肉有“肩膀头儿”，听着是味儿。自拉自唱，用不得简板，只有一把弦子（坠胡），一个脚绑（脚踏板）。效果虽不佳，但在乡里还能凑合。他与翠灵成亲后，便把卜卦的手艺全兜给了妻子，自己专门唱。这种艺人有三闲：麦忙闲，秋忙闲，出不得门了闲。但为了生活，万林是闲不得的。每到麦忙季节，他便带着妻子，手持竹马（探路的竹竿），身背小木箱，四下叫卖眼药或宝塔糖什么的。人们闲了一春，初下地被烈日一照，会得一种“夜盲症”。乡下人叫“鸡宿眼”——鸡子上宿的时候，就视物不清了。这当然与营养不济有关。万林与妻子便抓住关节，用猪肝、羊肝之类配制成药丸儿，专赚乡下人的小钱。当然也配卖些“紫冷丁”、“鹅翎眼药”。万林极会叫卖，听得哪处人多，便亮起嗓门儿，唱洋戏似的叫道：“好眼药，金霉素，瞎子点上能照路……”有人便开玩笑：“万林，恁两口子咋不点？”万林当即接上茬口儿：“叫俺点，俺就点，点了能看清你的脸！你女不女，男不男，爱摸人家的小金莲……”接下去是一片笑声，人们便围拢而来……
翠灵生性爱闹，也很喜欢唱戏。她心眼儿灵，暗地里跟万林学唱，没多久，不仅掌握了调门儿，还记准了词儿。闲来无事，她便让万林拉弦，自己跟着吊嗓子。没想她腔音儿极脆，吐字清晰，连万林都听呆了……后来万林便把全身本事都教与了她，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丢了占卜，专唱起坠子来了。专门唱戏，万林自觉自己的这点解数不能使妻子扬名，便让她拜了师。
翠灵的老师也是个女流，叫徐玉秋，有名的“盖八县”。她见翠灵虽双目失明，但亦有发展之望，便下力培养。徐玉秋是从颍河柳改唱坠子的派系，唱坠子不用简板，用铰子。翠灵原来学的路数要全丢，一切从头来。当然，万林的坠胡也要拔高一步，学了诸多过门儿，从“开场”到“托腔”亦能换几个招数。坠胡俗称“一捋到底儿”，全靠揉音和滑音，掐弦的左手必须大起大落，滑上滑下方能出现欲达的效果。万林早会弦里寻“字儿”，自然不犯大难。翠灵心里透亮，学戏老快，对老师传授的抑、扬、顿、挫、透、抢、喷、夺等说唱技巧，能灵活掌握，运于戏中。她唱“巧口”，善于“三字蹦”、“四字垛”、“百字滚口”诸唱法。加之她音质清脆，唱出戏来节奏流畅，吐字俏丽，旋律悠扬。一般说，大书重说，小段儿重唱；大书重势，小段儿重情。翠灵最拿手的是唱小段儿。看家戏为《小寡妇上坟》，以唱音委婉入情而扬名于颍河两岸。
翠灵唱戏有了名声，成了“专业”艺人。每每出门，万林身背坠胡，翠灵手持竹马，夫妻二人搭肩而行。他们唱堂会，串村落，亦围地摊儿、赶庙会。越唱名声越大，名声越大请唱的人越多。时而生意兴隆，请唱的人要提前挂号排日月。当然，戏价亦伴随着身份逐步加高起来。
但收费再高，在何埠嘴儿唱书是不收费的。每逢大年初一，夫妻俩均要在本村唱一天。
年年在何埠嘴儿唱书的地点，多设在村东头何大洪家的小院里。
二
何大洪膀大腰圆，头大脚大，一身腱子肉，可算是壮实如塔，嗓门儿如钟，大叫一声，颇使人有震耳欲聋之感。他为人诚恳，不畏邪恶，算条好汉。就何埠嘴儿来说，数他富，有几亩好地，乃为小康人家。他不但种地是好把势，叉鱼也是行家里手。每逢秋末冬初，水冷无冰时（亦叫霜水），他便穿上用牛皮缝制的皮衣，手拿渔叉，怀揣烧酒，步行数里，入河叉鱼。这一带叫此种捕鱼人为“皮叉子”——大概是穿牛皮衣叉鱼人的简称。“皮叉子”的棉衣与众不同：紧身，长袖，带大襟儿。这便于穿皮衣。鱼叉是三股儿，锋利得粘手。到了下河处，他们要点上一把火，把酒燎热，一气喝干后，上岸寻一根红柳条儿，然后再穿皮衣。皮衣要用皮条勒紧，腰间系上红柳条儿，为的是串鱼用。等一切收拾停当，正赶酒劲儿上升，便开始下河。这时候，秋末冬初，鱼儿不欢，躲在凹坑处或砂姜沟里避寒气。干此种活路，必得两手绝招儿：一是摸得稳（不能惊跑鱼），二是扎得准。而这两条，何大洪全备。由于他叉鱼上手，人们故称他为“神叉老何”。
这“神叉老何”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时曾在冯玉祥部下当过几年兵。有一次，部队驻扎在一个小镇上，一个操着河南乡音的老头儿向何大洪诉说了他的苦衷。说是他全家就靠卖烧饼过日月，弄不好就要砸锅的。说着从兜儿里掏出一块银元，对何大洪哭泣道：“老总，这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你们弟兄竟用这块假银元骗走了我的全部本钱，俺一家子咋过？”何大洪当时不知是可怜老乡，还是仗义疏财，竟鬼使神差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真的，与那老乡换了换。没几天，便开了战火，一枪正好打中他的左胸，像有人使劲儿推了一把。原来那子弹正打在那块假银元上，银元被打了一个坑，何大洪却得了一命。他大为惊叹，连连叫道：“行善好！行善好！”于是，他便处处以好心待人。这种“塞翁失马”的祸福巧合，算是奠定了他为人的既定方针：一生行善。
何家已单传三代。大洪从军队逃回来那一年，完了亲。婚后不久父母双双离世，这番家业就由他夫妻二人掌管。妻子吕素女，是颍河镇上的闺女，为人贤惠。每逢大洪多得了鱼，她总要给万林夫妻送几条。瞎子吃鱼全凭嘴。翠灵做不得，素女便帮他们烩了。那鱼刺儿软软的，吃起来便不犯难。
何大洪夫妇没儿少女，却极爱热闹。对翠灵的坠子书，可谓百听不厌。万林和翠灵为了何大洪两口子的情分，这书场设他家是无疑了。
何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草屋，两间西厢房。宅子四周是一人高的干打垒墙头。大门朝南开，非常简易的鸡架门楼。出了小院，前门是他的几亩好地；出了后门，是顺河大堤。紧挨院墙有几十棵老柳树，均三尺见粗，枝枝叶叶罩里拖外，把院里调解得清爽湿润。春来了，柳树穿绿，小院里生机盎然；夏来了，蝉鸣鸟啼，别是景象一番；秋末冬初，满院飘金；寒冬腊月，千里冰封，小院上下，银装素裹，又使人闻到了春味儿……这地方，难得的好书场。每年吃过初一的饺子，乡邻们搬着小凳子、小马扎，纷纷来到何家小院。何大洪便拿出烟叶儿，拎出青茶，招待众乡邻。戏桌上放的是“大炮台”，是特为万林备下的，连何大洪都舍不得吸一支。
翠灵每唱之前，总要央何家夫妇点戏。何大洪和吕素女无论点哪部书，必要《小寡妇上坟》为开场。翠灵铰儿一敲，万林绑脚一踏，便迎板起乐，先以热烈、兴奋的前奏过门集中听客的注意力。“闹台”过后，开始缓冲，然后便悠悠然滑到翠灵选定的宫调上。
翠灵“一把弦子唱八县”，对众乡亲更不怯场。她姿态端雅，举止大方，做派潇洒，动静不俗，“溜腔”之后便自然地开了口：月儿弯弯挂树梢，小佳人在房中一阵好心焦，两眼里扑簌簌不住地把泪掉，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皆因为奴过门刚刚三个月，俺那个可心的丈夫他就死去了。到白天干起活来还倒好过，漫长的五更天实在难熬……
她把孤苦伶仃的小寡妇在亡夫坟上的一番哭诉，说唱得惟妙惟肖，催人泪下。那音儿时刚时柔，时强时弱，如泣如诉，使众人似立坟头，朦胧中窥视着一位身穿重孝的妇道在拍棺而号……
最酷爱翠灵这段儿《小寡妇上坟》的，还有一个人。
三
这人叫江木生，是颍河镇河防队里的小队长。
江木生是驻马店人，过去在京广线上当巡道工，后来当上了交通警。由于和上峰的三姨太发生了暧昧关系，逃到了这个地方。他娘舅是沈丘县县长，与颍河镇镇长白老全、周口河防局的头脑是莫逆之交，便把他推荐到这里当了河防队的小队长。
江木生很年轻，长得也帅，方脸白净，眼大透精，极爱打扮，整个河防队数他的军容整洁。他还有一手好枪法，据说能百步点香。有那么一次，上游的一家商船不按指挥拢岸，被他举枪击断帆绳，从此便名声大扬。
江木生亦会拉坠胡。
颍河镇的河防队驻扎在“山西会馆”里。
山西客官下河南，银钱赚了万万千，搭戏楼，盖会馆，还管跑马上刀山……
这首民间歌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见山西人善于理财致富，又喜仗义疏财。名曰会馆，实际上很少聚会，多被当地武装把持了。会馆里敬的是关公。为什么专敬关公？大概关云长是山西人的缘故。
颍河镇里的会馆盖得很气派：前面是钟、鼓二楼，后边是大殿，中间是东西廊房，后院是戏楼。院子宽敞，容纳人自然多。每逢四月八起会，这里更是热闹。有河防队在此住，来此演戏的均是名演员、名戏班。什么“大赵家”、“二赵家”、“一把鞭”的梆子戏，汴京城里“一撮毛”的马戏班，都来过。“大宝贝”的越调离此近，因而来得也最多。可恼的是颍河镇里文人多，又爱“掰戏牙”（专寻戏的漏洞）。有一次“大宝贝”唱《火焚绣楼》，进门时忘记了开门动作，被几位“圣人”掰住，弄得她下不了台，而且只答应给半价。最后“大宝贝”亲自去找老会首，苦苦说道：“你看：我等几十号人马，在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装老又扮少，你能不能……”那会首眼一瞪说：“咦！你们来到这里又称王又称帝，有谁说过甚？”碰上这无赖，算是倒了霉！从那以后，“大宝贝”再也未进过颍河镇。
河防队名属国军，实属地方武装，只是打了个“国军”的旗号。军衣军械拿钱买，吃粮发饷靠地方。他们的任务是守盐卡，实际上就是专管跑生意的。颍河镇上共三个码头，各个都设岗，见人便盘查，逢船便搜索。不论哪家商船，见到他们的旗语就得靠岸，私货没收，官货报税。盐商更不例外。当时从漯河、周口往下游界首、蚌埠、六安等地运京广杂货，回头捎山货和运盐的船只颇多，所以税收亦很可观。
因而，这河防队势力颇大。
“山西会馆”在镇子最西头，河防队住了以后，又在靠河处扒了个偏门，在门东侧筑了个小碉堡，上面设两挺机关枪，一挺向东，一挺向西，把住了咽喉，亦可看守门户。从侧门下去，有几十级台阶，一直通到河底。河里拴着五六只小船——当地人叫划子，专用于靠近大船查货或追击不服管辖的船只。这种设计是不合防御要求的，但多年来极少发生意外，他们认为是万无一失了。
河防队住在东廊房里，筒子房，筒子铺，中间有个小走道儿。江木生是小队长，又与镇长有关系，所以分了个单间——就在钟楼的底层，大钟一去，拦腰打了顶棚，很宽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