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回来又走,走了再回,来回地折腾,直到我嫁了人,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然而我不愿回去的更大的理由源于我一次比一次更不能承受,我离开时父亲和母亲的眼神。那眼神里泄出眷恋和不舍,流淌着期盼和挂念;那眼神又似乎要把我挖空,看透,深藏着我永远也躲不掉的爱意,是我用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亲情。其实我多希望离别的场景能不那么凝重,因为即便那布满皱纹的脸用笑容拧成了花儿来为我送别,我都一样不堪承受。
更多的时候,我愿意把父母爱吃的东西和喜欢的衣物塞进那个我熟悉的长途客车里,而母亲总是在接到我捎去的东西之后,打来电话说,他们不需要这些,家里什么也不缺。如果不是很忙,能回来看看是最好了!她说,家里的庄稼比邻家的高;淘气的小猪又拱倒了院墙;养了五年的小猫中了别人的鼠药;春风太大,刮落了满树的海棠花,果子一定要比去年结得少;她说,弟弟的孩子总惹她生气,可是一天看不到就想得受不了;她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不知什么事儿就乱吼乱叫……电话这头的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她就又说:“你忙去吧,我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把那份来自心底的惦念深深地埋在我回应给她的笑声里。
渐渐地我发现,曾经习惯对我无休无止唠叨的母亲不知何时闭起了喋喋不休的嘴。这一辈子在这个家庭里都享有“至高权力”的女人,在我某一天如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她眼前时,我看到了晃动在她眼里的母性的柔情。我突然意识到,她的笤帚疙瘩很久很久以前还在我的屁股上愤怒地跳舞;突然意识到,我很久以前对她惧怕的样子,就像她现在怯生生地怕我突然离开的眼神一样;突然意识到,那个曾经志刚意坚的美丽女人已经在我逐渐长大甚至变老的过程里,把自己磨砺得没了棱角,直至圆润……她更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子,拐弯抹角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再眼巴巴地征求我的意见。那一刻,我想哭!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我的淘气还能遭到她愤怒的惩罚;我多么希望,挂在她嘴上让她自己怎么说都不感到厌倦的叮咛,能再重复萦绕我的耳畔;我多希望,日子能永远凝在那个我斜挎着小书包,撒着欢儿乱跑的瞬间,母亲满头的银丝再次被容光焕发的青春所代替!
父亲不怎么爱说话。父亲定格在我的心里的表情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把眼睛眯着像初三四的月牙儿,嘴角微微地翘着;一种是坐在炕沿上点着一支烟,弓着背,双肘拄在大腿上,浓浓的烟雾缭绕在他的头顶,惆怅满腹。我讨厌他的后一种表情。然而事情经常是这样的,前一种表情的出现不会太久,也许是正在酝酿后一个表情的萌生。是的!比如我回到家里的那一刻,我会看到第一种表情,可是没多久我行色匆匆的脚步会让第二个表情不加掩饰地诞生。父亲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的那个动作是我对这养育之情的一个永远都不敢,也不愿意触及的痛点。那一刻我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因为我一次一次回来又别去而愈加沧桑;那一刻我意识到他在慢慢地变老,时光再也无法回转到那条遮满树荫,他骑着自行车送我上学的路上;再也无法回转到为了逼着我吃一顿不喜欢的鱼,他瞪着眼睛大声地责骂我的属于他的威武时光;再也无法回转到为了怕我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早恋,他把忠告偷偷地写在我的日记里……
都远去了……剩下的都写在那两双眼睛里,那眼神是对我的爱,亦是埋在我心底的痛!
岁月承载了一些东西又泯灭了太多的美好。在这段我逐渐成长至成熟的路程里,我的幸福与遭遇竟是父母面容的悲与喜和头发黑与白地变更。我突然感觉到,我放肆地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他们却一直在等……
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
虽然忙碌了一天,让我感到很累,可我还是愿意利用晚饭后仅有的空闲,在宽阔的马路上走一走。思绪就跟着我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伸向远方。
我习惯在马路沿儿上走“一”字步,这源于我高而瘦的自身条件。别人常说我是做模特的好身材,所以我一直在心里编织着那个梦。一次在外市偶遇一招车模的广告,便报名参加赛选。没想到一眼被选中,可笑的是年少无知的我当时只是想看一看自己有没有被选中的魅力,着实没有勇气穿得那么暴露在镜头面前秀来秀去。惋惜的是多年以后的我再次回想起那段稚嫩的经历,我突然想那也许会是我生命的一个折点,只是我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驿站。
城市的夜晚并不安静。透过黑夜里迷惘灯影,我仿佛看到家乡的两片麦地间那条清澈的水渠,那水钻过杂草的缝隙流进绿油油的麦地。那时的我是多么淘气,斜挎着小书包,奔跑在碧浪一样的麦地里,柔软的秧苗就倒在我稚嫩的脚窝里。沟渠里汩汩流过的水,在那小脚窝里打个转儿,又填平,漫过。我看到邻家的牧羊女,就兴奋地将书包摇过头顶。我的书本就漫天飞舞,落在随风起伏的麦地里,缓缓流动的渠水里。我的哭声惊扰了正在为晚饭生炊的母亲,她翻过门前那个小小的陡坡,扎着干净的围裙,一边擦着手,一边向我跑来,看着被水浸泡的书本,我站在一旁怯懦地抽泣,母亲弯着腰一本一本地拾起后,一边责骂我,一边抹去我的眼泪。
母亲的晚饭还没有做好,夕阳的余晖已浸染了整个村庄。沿着盈盈流水的霍林河畔,上百匹马儿撒野似的溅起飞扬的尘土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笨拙的黄牛也随着放牧者的鞭响发了毛。我向河边的堤坝跑去,跑到那里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抓牲口回家的喜悦。三三两两地结着伴,拎着牵马的笼头、赶牛的鞭子,又说又笑。
村子里的井很少,难得的是母亲的院子里有一口。即便那井水有一点咸,但它仍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晚饭过后,夜色渐浓,人们陆续地挑着扁担,来到母亲的院子提水。旋转的辘轳发出美妙的声响,不停地有人向母亲打招呼,母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与人闲聊。因为那口井,母亲的院子变得异常的温馨。有的人来挑水,带着自家的孩子,我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玩伴。
……
这几天下着雪,有点冷。我的脸泛起红晕,记忆里的影像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跳跃,我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竖起领口,将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突然有人从身后嬉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回头看去,是我的同学汪霞。我们几乎每晚都会在这条街上碰面,晚饭后出来散步,是我们共同的喜好。
我和汪霞一起从那个小村子走出来,汪霞的母亲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父亲上肢略有残疾。出人意料的是汪霞自小绝顶聪明,没有哪个学期她能完完整整地坐在学校里上完课,可她照样门门功课第一名。我和汪霞共同的遗憾是我们没有上过大学。而每每提到那个小村子我们都不由得感叹,也感恩!汪霞从一个坚强的孩子成长到现在这个城市里的女强人,让我不得不从心底为她高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从不敢想到梦寐以求能住在城市的高楼里,我们付出了同龄人不能想象的代价和艰辛。
马路沿儿上,我和汪霞牵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们的手不由自主地因为某一个话题而紧紧地相握。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我家的楼下,看着从我家的窗子里射出的柔和的灯光,我和汪霞同时说了一句:“明天见!”
目送汪霞消失在路灯橘黄的灯影里,我一转身,莫名地流下一串眼泪,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几个字:“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
母亲节时话母亲
女人性格太刚毅,注定在生活里要吃点苦头儿。
我母亲什么都要强,什么都不服输,居家过日子一样也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小的时候我不太喜欢母亲,她太强势,强势到说一不二。我觉得像母亲那样一个整天絮絮叨叨的人,把一个做女人本该有的含蓄,在她的一生里都被她给絮叨没了。
小时候父亲常年不在家,他工作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年才会回家,他总说,等那边条件好了,就把家带过去。我天天盼着那一天,一盼盼了20年。
20年里,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一直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家里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土地,那是我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那几块土地,除了按照母亲的规定规规矩矩地长庄稼,母亲是绝不允许它们私自长出别的物种来的。从大地回春那天开始,母亲就整天泡在土地里,收拾地里的茬子,碎草末。翻地、打垄、施肥、撒种子、间苗、锄地、收庄稼。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总看见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脸的疲倦。但是她从来不说累,有时她坐在桌前吃着吃着饭就睡着了。
在庄稼院的活计上,我们从来不敢心疼她,帮她做点什么的念头是万万动不得的。那样她就会发脾气,拖着很倦很倦的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脾气暴发到极限,她说:“我今天受了这么多的苦,就是希望你们将来不要再受这样的苦,你们的任务就是认字、读书。”
她最喜欢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的样子。只要我们一看书,她就会停了她的絮叨。她有时候会捧起一本书,反过来倒过去地翻一翻,问我们:“这里面都说了些什么?给我念一段,我听个新鲜。”见我们眨着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就很无奈地放下书,满脸惭愧地说:“睁眼瞎呦,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看你们多好,多好。”她羡慕的语气里遗落出淡淡的惋惜,对自己的惋惜。我大一点儿的时候常常想,一个不认得字的人是怎么出远门儿的呢?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她总说:“我注定是一个农民,除了种地我干不了别的。我从小家里穷,一天学堂也没进过。那时我就发誓,我要是长大了,生了孩子,我拼了命也让我的孩子去念书!至少见到一片纸知道它上面写了什么。”
而今的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我已经深深地体会了一个母亲的心思。我理解了她的刚毅,是一个女人的迫不得已。身为一个女人,她一个人挑起家庭的重担,照顾我和弟弟读书,在父亲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艰辛。此刻,我能坐在这里打打字,敲出几篇小文章,我突然觉得我该谢谢她,在母亲节之际写写她……
二月二的猪舌头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上班。办公室里五六个人凑成一堆儿,正在讨论晚上吃什么。就在这时候母亲的电话打来了,她兴奋地说:“二月二你回来吗?你最爱吃猪舌头,你爸昨天把猪头燎了,我把猪舌头剔下来了,给你留着呢。你回不回来?”
我觉得老太太实在可笑,就说:“妈,隔着八百丈远,我回去一趟够买多少猪舌头了?你可真是的!”
母亲的热情顿然像燃旺的火焰碰上了一盆冷水,但还是嘟囔着争取最后的机会:“妈喂的猪不是吃着放心吗?再说了,我要是在家和你爸一端起饭碗,想着你吃不着,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您老尽管放心吃,我可不用你惦记。我挣着工资,守着个大城市,我吃啥没有啊?瞎操心!”
“那你真不回来了?”母亲仍然试探着问。
“真不回去了!您就别瞎操心了!你和我爸不是挺好的吗?挺好的我就挂了。”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和同事继续刚才的讨论。同事问我电话什么事,我说,我妈给我留个猪舌头,让我二月二回去。同事们大笑:“你妈可真逗!拿你当没断奶的孩子吧?”我也笑,觉得我妈是够逗的,老糊涂了,为了一根猪舌头也要折腾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