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让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从激情逐渐走向平淡,从浪漫回归于柴米油盐。他们会吵架,甚至因一个小小的话题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把父亲吵得哑口无言,母亲方可罢休。可是在我刚刚懵懂时我就能意识到,不是父亲吵不过母亲,而是母亲吵输后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会让父亲更为心疼。我也知道,母亲偶尔的无理取闹并非她对父亲的爱已被岁月磨平,虽然争吵成了他们生活里隔三岔五的必修课,但母亲对父亲的爱深藏在清晨的那一碗鸡蛋羹里,藏在冬日的一件棉衣里,藏在昏黄的灯光下赶纳的千层底儿里,藏在父亲晚归时的那一抹焦虑里……
岁月的年轮无情地在母亲美丽的容颜上刻下衰老的印迹,残酷地压弯了父亲挺直的脊背,然而我还能看到父亲依然眯着双眼对着乱发脾气的母亲一眨一眨地笑着,流溢出年轻的痕迹。
撒谎
几场大雪光顾之后,母亲的电话频繁起来:还有几天放寒假啊,等你放假回来杀年猪。我几次劝她不要等我,离假期还有一个月呢,雪大天冷,我担心她喂猪的时候滑倒了,但是母亲怎么也不肯。“我能行。”她坚持说。
劝说无效,只得随她去了。
不料,几日之后,母亲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声音有点沉闷了,拐弯抹角地说出,她的一只手好些日子不能动弹了,怕是脑血栓前兆。我一听吓坏了:“有病了怎么不早点吱声?不早点去医院落下病根儿可怎么办?”母亲支支吾吾,半晌才说:“我以为挺一挺就过去了,再说,我要走了,猪就没人管了。”
听母亲这样说,我落泪了。
把母亲连哄带劝地约来,陪她去医院,做各项检查,还好,只是颈椎压迫了神经引起的暂时性麻痹。医生说吃几天药就会好的。母亲一听高兴了,不是脑血栓就好,回去还能喂猪。
我好话说了一箩筐,告诉她杀完了之后等我回去吃也是一样的。母亲说:“那怎么一样?血肠一冻就不新鲜了,猪肝冻了也不好吃了。”
我说:“我在城里什么买不到?”
她说:“那怎么能和我养的猪比?”
终于还是没能说服她,母亲带着一大包药回去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日中午打电话给她问她的手恢复得怎么样,她总说:“好多了,我在喂猪呢。”一想到她站在冷风嗖嗖的猪圈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守着一只猪,守着一份等女儿回家的心情,我一狠心撒了一个谎,我说:“妈,放假我回不去了,单位组织假期培训,我得过年时才能回去了。”
母亲很失望地对着电话说:“那就不等你了。唉,你又吃不到新鲜的血肠了!”
转日,猪被杀掉了。
我流泪窃喜,我终于不用惦记母亲在冷风里喂猪了。等放假了就跑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最好听的歌
当年和男朋友分手以后,我听了一个月音乐,反反复复都是《怕黑的女人》,终于我听腻了,可我还是那么孤单。感觉自己无依无靠,无比的空虚。那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回来住几天吧,家里人多,热热闹闹的会让你很快就忘了烦恼。”我倔强地说:“不,我要一个人待着。”像一只受伤的猎物独自舔舐伤口。
我生病了,爱情失败后,我的右下腹常常无故地疼痛,搅扰得我寝食难安,这让我整个人变得更加落寞和无所适从。我想我可能快死了,在临死之前我应该回家去看看我的亲人,突然特别地想念母亲。
长途列车是在星星布满天空的时候起程的,我蜷着病恹恹的身体躲在列车的角落里,觉得这个世界有我真的好多余。车窗外灯火阑珊。
对面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妈妈,微红的脸颊衬出一种初为人母的欣慰。那婴孩包裹在一条毯子里,哼哼唧唧的,听上去不怎么高兴。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却用一种别人听了不舒服的声音抗议着。年轻的妈妈有些着急了,不一会儿就有细密的汗珠层层罗列在额头上,她时而站起身来在过道里来回地走动,轻轻摇晃着身子,嘴里说着:“宝贝不哭,宝贝乖乖……”可婴孩越闹越厉害了,年轻的妈妈焦急地坐下来,毫不避讳地敞开衣襟。婴孩一张小嘴衔住了妈妈的乳头,依然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年轻的妈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婴孩的身上,她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娘拍宝宝,闭上眼睛,睡呀睡入梦中……”
年轻妈妈对面的我哭了,因为这首《摇篮曲》。
我就是听着母亲唱这首歌在一次一次的睡梦中长大的。长大了就飞出了母亲的怀抱,以为在爱情里可以找到幸福,如今我却成了受伤的小鸟,要回到养育我的巢里去疗伤。我听着年轻妈妈哼出的调子,看着她怀里的宝宝睡着了,她依然哼着。我也睡了,在她美丽的歌里,我睡了失恋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回到家,在母亲面前我又变回了小孩,她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坚持领我去医院。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把头枕在母亲的大腿上,母亲的手就一下一下地捋顺着我的头发,不知不觉的她竟然哼起了《摇篮曲》,我的脸贴着她的衣襟,温温热热的,有泪水混进了我的泪水里。
难忘师恩
成长的路上,从上幼儿园开始,在以后漫漫的十几年里,与我朝夕相伴的,是我的老师们。又是一年教师节了,对恩师们的回忆点点滴滴溢上心头。其中有一位数学老师让我终生难忘。
还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总是不爱完成数学作业,我觉得把那些成百上千的数字加来减去简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每次老师留作业的时候,如果很多,我总是会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能少写一些。最后,我终于被自己所谓的聪明才智所折服:在写作业的时候,写着写着就故意丢下一道题,这样如果老师检查作业时只是一扫而过的话,绝对不会发现我从中搞了鬼。
用我们村里人的话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偷工减料地写作业最终还是被老师给发现了。那天,我的数学老师拎着我的作业本站在我的身旁说:“你一直都这么写作业吗?你一定会因为蒙蔽过关而沾沾自喜,可是我却因为你有这样的聪明而没用到学习上而深深苦恼。今天我不想批评你,只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他说,从前有一个大臣陪着皇帝微服私访,走到一个村子的时候,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亲手栽一棵无花果树,于是皇帝很纳闷走上前去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种这树,挨这累干什么呢?”
老人却说:“我吃不到可以让我的孙子们去吃啊。或者老天爷见我这么勤劳会让我多活几年也说不定呢?”皇帝看着老人笑笑说:“老人家,如果你的果树结果了,你还活着你一定要送我一些,我要亲口常常你的无花果。”
皇帝没有想到,三年以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真的挎着一篮子无花果来见他了。皇帝接过她的无花果,在她临走的时候给她的篮子里装满了金子。
那位曾经陪着皇帝微服私访的大臣,一见老人挎走了一篮子金子,就回家告诉他的妻子也买一篮子无花果送给皇上再换一篮子金子回来。结果皇帝把她的一篮子无花果扔在了门外,还命令士兵打了她十几大板。
那天我的数学老师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大臣的妻子挨了打吗?”
我说:“因为她的无花果是买来的,而不是像白发老奶奶那样是靠自己的勤劳换来的。”
老师说:“是啊,皇帝也是那么说的。他说,我的金子只奖励给那些脚踏实地扎扎实实努力奋斗的人。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投机取巧的人永远不会成功!”
那个故事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生动最有意义的故事,在我人生的路上一直让我受益匪浅。
父亲笑了
周末的时候,回了一趟娘家。母亲不在了,独剩父亲的家里多少有些寡淡清冷了。我从小到大都是围着母亲的身边转的,对父亲不怎么亲近。因为父亲也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尤其是不愿意逗引我们小孩子的。时间久了,和他竟然疏远了。
有母亲在的时候,我多半是不会想起他的,即便电话打回去,是父亲接的,我也会问:“我妈呢?”父亲是能领会我的意思的,哦了一声,就会把电话递给母亲了。和母亲总有唠不完的话,她说她的所见所闻,我说我的个人经历,缠缠绵绵个把时辰一晃就过去了。有时,母亲会在电话里说,你爸听你说这些在一旁偷偷地笑呢。我知道父亲在一旁笑,说得固然要再兴奋些,虽然和他不习惯这样在电话里扯闲个没完没了,但我还是希望他快乐的,因为我知道他是惦记我的。
几年前,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母亲和妹妹都来看过了,回去和他说,丫头出息了,房子敞敞亮亮,舒服着呢。
父亲就担心我了:“那大房子,丫头要花多少钱啊?背了债务得几辈子能还清啊?”母亲听他这样一说,也摸不清个头绪来了,半夜三更地打来电话,说父亲一定要放下家里的农活来城里一趟,看看我到底过得舒不舒心。第二天父亲果然来了,大清早的火车,只为看我一眼,只为我当面给他一个能让他放心的解释。
他来了,坐在我的沙发上颤了颤,笑了。听了我的一番解释,满意了,说:“住房公积金是个啥东西呢?共产党可真能给老百姓琢磨出些好事来。”就这样又挤着夜班的火车赶回去了。
多少年了,父亲那坐在我沙发上颤一颤的样子,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父亲的爱就像深沉的海,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波涛汹涌的。
父亲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母亲没了,这回更沉默了。见到他落寞的身影迎在村口,酸楚一下子溢满我的心头,我从来没有觉得过,我生命里的这个人是这么地触动我的心弦。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表达我的惦念,就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我的爱一样。我跟在他的后面,踩着他孤单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家里没了母亲,好像怎么也不能称其为家了。冷锅冷灶的,一脚踏进去就心生凄凉。我实在找不到话题,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什么,就走进厨房,给父亲做晚饭。我在灶上忙活,父亲在灶下烧火,火焰从灶膛里窜出来,差点烧坏我的裤脚。我方意识到,母亲在的时候,父亲是没进过厨房的。这样一想眼泪就落到饭锅里去了。
“爸,”我说,“你和我进城去吧?”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走。”
“如今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了,接下来的日子不好熬了。”
“北头的你张婶,你还记得吧?就是你那个小学同学张大生的娘,我天天到她那里蹭饭吃呢。”父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张婶,我知道。张大生才十几岁的时候,张婶的丈夫就死了,为了拉扯张大生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清苦着呢。”
父亲接着我的话说:“人老了,故土难离,也不图别的了,能有个贴己的人坐在一起唠唠嗑,消磨消磨日子就足够了。”
我从灶台上低下头去看父亲的脸,知道父亲想要什么了。我说:“一会儿,我去找张婶。”
父亲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你要是不愿意我到她那里蹭饭,我就和你进城。”
我说:“爸,不是的,我是去告诉张婶,要天天给我爸做好吃的。”
父亲笑了。
母亲,我的村庄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把自己的根扎在泥土里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村庄。我意识到自己走不出心里那个村庄的时候,是在知道母亲生病的时候。那一夜所有的记忆在脑海里沉沉浮浮,包括我童年的星光和傍晚的静谧。
那时候我的村庄绿草盈盈,河水潺潺,我的母亲还年轻。母亲在那个村庄里,就像午夜探进窗子的一抹月光,宁静,柔和,带着让人向往的神秘。我忌妒母亲的美丽,痛恨村庄里所有男人的眼睛,我听不得别人说:“哦,这妮子越来越像她爸了,没一点儿她妈妈的模样。”他们是在说我丑,是母亲的美丽衬出了我的丑!在逐渐长大的日子,我选择逃离,甚至发誓再也不会回到那里。我以为,人就是飘萍,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多么可笑,那时还太年轻的想法。我用十几年的时间不断适应外面的世界,还以为在我的大脑里早已抠除了我和母亲第一次谋面的那个老地方——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在约定的时间里我忘了给她打电话,俗定的日子里我忘了回去看她。我不懂愧疚,也从来不曾自责。我以为不喜欢就不去做,多么理所当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母亲病了,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她用十几年的时间去掩饰,掩饰一个她早已病了的事实。先是踝骨骨折,在那个因为我的叛逆使春天迟到的季节,忍着我至今都想不出来的到底有多么疼痛的疼痛,在那个村庄里挣扎地活着。
那个折磨她的过程,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直到最后的最后,从遥远的村庄传来一声呼唤,让我惊愕在“距骨坏死”这四个字里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亲情所系是根的所在,无论我的肉体在哪一个角落居住,灵魂永远安放在母亲那里。
走不出母亲,就走不出村庄。
从未有过的罪恶感拥挤在眼角,奔涌成决堤的泪水,我想给自己找一个救赎的机会,连日连夜地颠簸赶回村庄的时候,我才发现梦里依稀残存的一切早已凋零,我的母亲老了,所有的魅力荡然无存;我的村庄衰败不堪,我的童年在那里流逝。我的青春舒展着罪恶的枝丫,攀爬成母亲满头的白发。
如果我跪在村庄的土地上,向母亲深深地忏悔可以弥补我心里的亏欠,换回她曾有的美丽和令人艳羡的眼神,那么我愿意长跪不起!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任时光流逝,错了就是错了。
人生没有救赎,只有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