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1918-1957),江苏常熟人。着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早年即因其出众的歌唱才华被誉为“金嗓子”、“歌后”。主演代表作有《马路天使》、《天涯歌女》、《忆江南》等。
《华影周刊》的编辑先生几次要我写点文章,这真太使我为难了。要我拍戏,也许还能勉强胜任,要我提笔简直是很费力的事,所以一再拖延到现在,看看实在不能再推却了,于是不得不鼓着勇气来答谢编辑先生的一番盛意。
几年来,为了忙着工作,忙着私事,忙着一切琐碎的杂务,以致很少有动笔的机会,再让我写东西,那实在有重整旗鼓的必要了。
在过去的好几年前,我也是一个很爱好文学的人,不过这种爱好,仅仅是一种欣赏而已,还谈不到研究,所以对于阅读文学的作品也成为一种习惯,尤其对于名人的传记更觉得有兴趣,这样日积月累的就有了动笔的野心。可是始终没有成功过,其中只有在《万象》杂志中发表过一篇随感,可是这已经是很费力的事了。
我将怎么样写我的从影史,这真是一个疑问,是接连着写下去呢,还是分日子写?因这两种写法是不同的。接连着写是想到就写,能长能短;分日子写是要按照日记的写法,是不能超出范围的,这写法虽很好,只是太长了一点。我踏进电影界到现在,差不多有八年了,那么这篇从影史不知道要连登几载,多少年才能刊完,而且也太无聊,所以我决定根据想着就写的方法来完成我的从影日记。可是我是一个不惯于写作的人,写出来的东西难免有七拼八凑的地方,这一点还得请各位不得(要)见笑。
大概是还在八九年前吧,当上海电台事业蒸蒸日上的当儿,爵士音乐也风靡了这十里洋场,我就在这当儿加入了某一歌唱团,虽然这以前我曾经加入过另一个歌舞团,可是我觉得没有提起它的必要,因为我生命的第一站还在歌唱团上。
上海是盛行着爵士音乐的歌唱,爱好歌唱的人们都起来组织歌唱团,有的以业余态度演出,也有的是靠广告的职业歌唱团,上电台去播音,或者是到唱片公司里去灌音,就这样轰动了一时。
我就在这当儿加入了歌唱团,到处献唱,为了自己的兴趣,却也没有感觉到疲倦。相反的,连空闲的时间都花费在训练歌喉中,这样的情形,妈妈是很不满意的,她老人家怕累害了我的身子,常常劝我放弃这种生涯。然而我没有照她的话做,仍旧暗暗地在外面活跃!
大概是一个春天,有人告诉我,他们把我的名字列入了三大歌星的阵容中去,据说还有两位是黎明健小姐和白虹小姐。我听了这消息之后觉得很担心,虽然别人很重视我,可是我怕会辜负了外界的期望,这样我就开始更加努力!
过了几个月之后,我受到艺华电影公司的注意,那时龚之方先生正担任艺华公司宣传职务,他和我已认识了好久了,这时候龚先生就告诉我,要我到摄影场中去尝试尝试,就答应了下来。
蒙各界的热烈爱戴,我开始踏入摄影场。当我入艺华公司的时候,正好是艺华最紧急的时期,《飞花村》受到外界的纠纷,《黄金时代》的卖座一蹶不振。据别人告诉我,假使《花烛之夜》的成绩也覆辙了过去命运的话,那就会影响了公司的前途。这戏正好是我电影生命的开始,虽然不是我主演,可是我很担忧,要是为了我一个人演不好戏,而连累了公司,这责任简直太重了。
于是我开始紧张起来。
最热心的是岳枫先生,他每天注神于剧本。只有我最着急,这时候我害怕到极点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有一次布景已经搭好了,许多同事等候我上场,我眼看着这严肃的空气,使我更加不安起来。我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了,可是内心又有些动摇,我想逃避,又不可能,结果终于拿了剧本躲在布景背后呜咽起来,我想将我内心的恐惧付之于哭,向哭讨救兵,然而这是没有成效的,这种幼稚的心理现在想起来真会使自己发笑的。
这样一直哭了大半天,大家都觉得很难堪,许多人上前来劝我,严老太太说:“你不要怕,多过几次胆子就会大的。”我听了她的话,鼓起勇气来,终于打破一切难关,在摄影机下尝试起来。日积月累地倒也熟练了,结果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觉感到不够,并且常常想深追穷追地精益求精,由害怕电影又变成爱好电影。空下来拿着剧本,研究它的内容,领会剧中人的个性,一点也不感到辛苦,这样一直到《花烛之夜》拍完。戏是拍完了,然而内心又起了一阵不安。
这是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其实只有我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花烛之夜》的演出,在卖座上是得到了成功。意识上的收获还不知道达到何种程度,然而在营业上是超出了过去水准。这消息使我增加不少勇气,同时也得到不少安慰,我欣幸溜过了这个难关,可是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优点在哪里?恕我这样直说了出来。接着我被派担任《喜临门》中的演员,也是岳枫先生的作品。《喜临门》演完之后,我渐渐地得到了一个结论:勇气能克服一切,演戏是这样的,写文字也是这样的,缺乏勇气,难有健全的演出。从《喜临门》完成之后,我觉得单是理想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正像学唱歌一样,想唱得更好一些,一定要鼓起勇气来磨练;要使演技动人,一定要鼓起勇气来效仿;要使文章得心应手,也要鼓起勇气来学习。勇气能克服一切。这句话的确给我不少帮助。又是一个新的尝试开始了。电通公司的袁牧之先生这时正打算开拍《马路天使》,《马路天使》中正需要像我这样外型的演员,于是我又侥幸地被派演这个角色。附带着要写的是我并不是属于“明星”的,正像白杨姐姐并不是属于“艺华”一样。“明星”要我过去演戏,势必要得到公司当局的允准。商酌之下,“明星”决定委派白杨姐姐到“艺华”来拍一部,于是走马换将地将我调到明星公司去。白杨姐姐主演岳先生的《神秘之花》,我就到斜土路去拍《马路天使》。“明星”里的环境很好,已经减少我许多恐惧的成分,加着同事对我都很热心,我已经不像拍《花烛之夜》那样害怕了。
写于1944年,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