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芳（1918-），电影与话剧表演艺术家，主演过电影《李双双》、《家》、《大河奔流》等。
“春姑”与“婵娟”
棠棣，俗称郁李，落叶灌木，春开花，夏结果，古人常用“棠棣之花”比喻兄弟情义。郭老借《诗经》中的一句小诗，又取《史记》中的一则故事，讲述了一个为同道、为手足、为爱情生死与共的故事——《棠棣之花》。剧中主人公聂政，不再只是司马迁笔下一个单纯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游侠”，而是一个“不愿久偷生，但愿轰烈死。愿将一己命，救彼苍生起”的英雄。他应承严仲子之托去杀政敌，与他们“并没有私仇”，而是恨他们为一己的私利“媚外求荣”，“使横暴的秦国愈加横暴”。郭老希望国统区的人民以聂政为“最好的榜样”，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
这部戏的导演是石凌鹤。剧中周峰扮演侠客聂政，江村扮演聂政的志同道合者严仲子，舒绣文扮演聂政的孪生姐姐聂莹，我扮演聂政的恋人春姑。
这部戏的风格极富浪漫色彩，文学性很强，人物感情古朴，台词是朗诵式的诗句，并夹带着大段大段的咏唱。这样的古代人物，和我演过的现实题材的角色很不相同，对我又是一个新的课题。记得郭老常常来到我们排练现场，给我们讲古代战国时代的故事、当时的社会风尚和接人待物的习俗。他要我们根据日本人的传统衣着和举止，想象中国唐代以前的人文环境……
当时排演的条件很差，时间又非常紧迫，我们在看过布景设计图后，就凭着想象中的环境排戏，像脱鞋和席地而坐这样的经常性动作，排练时只能模拟一下，直到正式演出时才真的脱鞋进屋、席地而坐。实在是因为剧场限制，又没有彩排时间，化装造型也是在演出当天才由演员自己按照古画上的样子装扮起来的。特别是第一次穿上赶制出来的古装，更让我对自己所扮演的人物感到陌生。
第一场演出是在抗建堂，招待文艺界。演员在台上的一举一动要适应许多陌生的东西，加上我还要当场咏唱新谱写出来的《湘累》，这对我又是第一次，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更是让我感到心慌。整台戏在演出的时候都很静，让我们吃不准观众的态度。全剧有歌有舞，有大段大段的台词，都在观众的肃穆中完成，在静悄悄中闭幕后，虽没有突发的掌声，但观众缓缓不愿离去。
原来，郭老的作品有它特殊的艺术魅力——浪漫、古朴，充满诗情画意。
尽管每个角色的任务不是很复杂，心理活动也很单纯，但整个戏的演出却能造成诗一样迷人的境界，甚至是身在其中的演员自己都感受不到的。这样的效果也是我在全剧结束以后，在观众们的不一般的热烈反响中，深深体会到的，也被深深感动的。
郭老自己也是第一次看他笔下的历史剧，孕育了二十二年，从文字搬上舞台，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那一次，第五幕中需要一位演员扮演死尸躺在舞台上。为了能亲自在舞台上观察演出效果，郭老自告奋勇出演这一角色。
演出中，整整半个多小时，他神情庄重，态度严肃，直挺挺地躺在台上一动不动，直到歌声响起——去罢，兄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开遍中华！
兄弟呀，去罢！……
大幕在歌声中徐徐闭合，台下观众热泪滚淌，肃立跟唱，久久不能自已。
这部戏，前后复演过三次，周副主席前前后后一共看了七遍，他非常赞赏戏中“士为知己者死”的主题。直到北京刚解放，1949年夏，第一次文代会筹备期间，周副主席还两次问我：“你们新区来的代表，能不能为大会演出《棠棣之花》？”足见他对这个戏的喜爱和重视。
《棠棣之花》演出的成功，将郭老的创作激情大大地激发起来。仅用了十天的时间，他的第二部历史剧《屈原》横空出世！这十天里，每天用于写作的时间不到四小时，实在是他早已把屈原这个人物研究透了，只差太阳喷薄欲出前的短暂破晓，最后以舞台形式将这个感天地、泣鬼神的爱国诗人形象一挥而就。用郭老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把这时代的愤怒复活到屈原的时代里去”！
郭老笔下的屈原，在七国争雄的“战乱年代”，心中时时系念着楚国的命运。在南后之流以“淫乱宫廷”的污名陷害之下，依然“沉着而沉痛地”劝诫楚怀王，千万不要丢弃联齐抗秦的正确路线。他愤斥南后：“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我们整个的楚国啊！”昏庸专横的楚怀王不听屈原的一再忠告，撕毁楚齐盟约，转而依附秦国，开启了楚国的灾难之门。囚禁中的屈原，面对正在沉入黑暗的祖国，他呼唤着咆哮的风，去“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他呼唤着隆隆的雷，把他载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地方去；他呼唤着闪电，化作他心中无形的长剑，“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他呼唤着在黑暗中咆哮着、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发挥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中华剧艺社接下了《屈原》的本子，陈鲤庭出任总导演，金山饰屈原，白杨饰南后，石羽饰宋玉，我饰婵娟。排练之前，剧本还没印出来，郭老邀约剧组主创人员到他家里，听他亲自朗诵剧本。我在郭老充满激情的朗朗念词里，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剧作者那长江大河奔腾直下的诗人气质。郭老笔下那个我所要扮演的婵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平时看去，婵娟只是一个天真纯洁、谦恭好学的女弟子，一向深知“先生是楚国的栋梁，是顶天立地的柱石”，但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表现；一旦到了风云变幻、浊浪排天的时候，她那平日蕴藏在心中的崇高信仰、优秀品德，才突现出来，让人刮目相看。从她对变节投敌的宋玉的有力斥责，从她面对南后淫威所表现的坚定从容，特别是从她生命垂危时那番动人肺腑的倾诉，让人看到一个“竟与桔树同风”的高尚灵魂，一个广大人民道义精神的化身。
当郭老满怀深情地念到：“啊，婵娟，我的女儿！婵娟，我的弟子！婵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经发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远永远光明的使者呀！”我不禁热泪盈眶，一瞬间抓住了婵娟的灵魂！——从陪伴老师徘徊汨罗江旁诘问苍天，到怒骂宋玉背信弃义，到痛斥南后陷害忠良，到最后代饮毒酒、仰望恩师含笑死去——“婵娟”从头到尾携带着观众的爱恨情仇，把屈原的伟大烘托得光芒万丈、气势磅礴！
4月3日，《屈原》在国泰大剧院隆重上演。在交响乐的伴奏下，一首如闪电霹雳般的《雷电颂》让台上台下群情激昂，彼此交融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第二天，重庆各报竞相报道，公认“此剧集剧坛之精英”，“上座之佳，空前未有”，“堪称绝唱”。在以后的十五天里，很多人抱着被子睡到剧场门口，等候第二天售票，更有人专程从成都、贵阳赶来看戏。整个山城沸腾了，无论在教室内，在马路上，或在轮渡口、车站旁，时常可以听到“爆炸了吧！……”的吼声。这一次的首轮公演，观看人次即达三十万。
这下子，国民党的审查官员们受不了了，他们要召开一个文艺界的招待会痛批《屈原》，我们也在“邀请”之列。那天，郭老用演出所得先请全体演职员吃了一顿饭，然后“率领”我们到中苏文化协会的大厅去“听训”。会上，身为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主任委员的潘公展，气急败坏地大骂：“什么叫爆炸！什么叫划破黑暗！这是造反！我们的领袖不是楚怀王！”咦，他们自己就对号入座了。我们当中没有人站起来申辩、反驳，只是等潘公展骂够了，郭老带着我们潇潇洒洒地离开了大厅。
6月份，《屈原》在重庆被禁了，我们就“移师”北碚，那里还有好多观众等着我们呢！临行前，周副主席就在郭老的家中设宴祝贺《屈原》演出成功，夏衍老也去了。周副主席与在座的每个人碰了杯，说：“在连续不断的反共高潮中，我们钻了国民党反动派一个空子，在戏剧舞台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在这场特殊的战斗中，郭沫若同志立了大功。”说完，他为郭老斟满酒，大家都围上来，抢着同郭老干杯。就在那次宴会上，郭老给剧中的几个主角题了诗，给我的诗是这样写的：
凭空降谪一婵娟，
笑貌声容栩栩传。
赢得万千儿女泪，
如君合在月中眠。
“愫方”与“瑞珏”
与曹禺的“缘分”，要算1937年“卢沟桥事变”前夕，在以石挥为首组成的“沙龙剧社”里，我大胆扮演他《日出》中的陈白露，却始终找不到角色自我感觉正确的陈白露。没想到，五年后，我在重庆演他《北京人》中的“愫方”，得到了作者的认同。
《北京人》是曹禺戏剧创作的又一高峰。他的笔触再次回到熟悉的旧式家庭，如果说他早年的《雷雨》侧重对封建伦理的批判，《北京人》则是对整个封建传统作了一个抽筋剔骨的批判。曹禺自己说：“写《北京人》时，我的诅咒比较明确些了，那种封建主义、资产阶级是早晚要进棺材的！他们在争抢着棺木。而这个人世间，需要更新的血液和生命。”
曾家是衰败的封建社会的缩影，曾经有过的鼎盛时代，如今连起码的门面都撑不下去了。曾家老爷生活中惟一的“快慰”就是漆了十五年、上了数百道的楠木棺材，而今也要抵债被最新暴发起来的杜家抬走；长子曾文清，一个天资聪敏、心地善良的末代少爷，精神上已完全瘫痪，成了徒有“生命空壳”的“多余人”；而惟有象征人类祖先的“北京人”，他原始的质朴、勇敢与健康，使这个阴沉、病态的封建院落，尤为显得摇摇欲坠……
我在戏中饰演愫方，一个终于挣脱封建束缚、勇敢跨出“大宅门”的“弱女子”。曹禺这样描写愫方的背景和模样：
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出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出生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想过一想。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的秋雾里，谁也猜不着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常的缄默。
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这样的角色我以前从来没有扮演过。如此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此静默的举手投足。这就是曹禺的戏，与郭老的戏风格完全不同，他对人物刻划细致入微，而愫方又是他这出戏中最微妙的人物。不过，越是难演的戏，恰恰越是能得到提高。回想起来，当时排练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
《北京人》的导演张骏祥，是美国耶鲁大学的戏剧硕士，回国不久，在国立剧校任教。他对排练和演出的要求特别严格，日程安排有条不紊，戏排了整整一个月。当时正好是轰炸期，我们在附近农村一面躲警报，一面排戏。早上一到时间就摇铃，大家集中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就排起戏来了。当时的剧务是刘厚生，效果是李天济，他们都是剧校的毕业生。张骏祥往那儿一坐就开始排戏，气氛非常严肃。戏从开排，每一场的演员及效果、剧务就得跟着，有没有自己的戏都得在旁边看着全过程。这样正规化的排练，我们过去还没有过。
我参加张骏祥导演的戏有好几个，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非常注意掌握整个戏中人物的基调和处理全剧的总体节奏，以及每个戏的风格。整个戏的起承转合、哪儿该高哪儿该低，连绵不断，节奏非常明确。对每个人物的基调，他也帮演员找得非常具体，并且首先让演员掌握这个基调，其他细致的东西，他就让演员自己体会、琢磨、表达。
对于愫方这样一个角色，我开始一点儿也找不到感觉。张导给我定的基调，就是一个“慢”字。在我还没把握住愫方的感觉时，一走上去他就觉得不对，叫我下去重来。他要我慢慢地走、慢慢地动、慢慢地说、慢慢地看。就这样，一遍一遍地琢磨，从形体节奏到心理动作，愫方这个人物逐渐“附体”了——我就是“愫方”。例如：愫方看文清不是一下子就把目光转向他，而是想着要看他，然后才慢慢地抬起眼睛……她对文清有着太深的感情，对周围的家人又有着太多的顾虑，加上她本人的性格又是格外的内敛和恬静，所以从里到外，愫方的“慢”动作就有了非常丰厚的内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