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戏中,只要我这个人一出场,我的节奏就是慢的。而对其他人物的要求就不同了。比如耿震饰演的江泰,他一上场,张导就叫他用快板——快言快语快动作,高声大嗓,骂骂咧咧,摔摔打打。他是曾家的女婿,寄人篱下,极度的失意、自卑,使他变得极度的暴躁,全然不顾曾家虚荣的体面。张导把这一台人物组织得就像一台交响乐。每个角色在自己基调的基础上,节奏有张有弛,但都不得越过整台戏的总节奏。像一向伶牙俐齿、刻薄刁钻的曾思懿(赵蕴如饰),在自己的儿子对她表现出厌恶、绝望的态度时,也会有一个瞬间放慢节奏,苦苦地呼唤儿子:“霆儿!霆儿!我的霆儿!”这时候,赵蕴如的节奏慢下来,张导一再提醒她“不要拖”,只能比她原有的节奏稍慢一点点,切记这一人物的基调必须服从全剧的节奏。对我,张导就一点儿也不吝惜时间。我出场以后,节奏慢极了,走路是一步一步的,说话也是慢慢的,一句一句的,他一点也不着急,反而叫我沉住气。就这样,随着剧情的发展,人物之间互相推动、彼此衬托,最后,有人死了(文清),有人走了(愫方),这座老宅也终于塌了!
我在剧中的话不多,动作慢慢的,把人性中“忍耐”二字表现到极致,达到如此效果,还要得益于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对手——曾家大公子曾文清的扮演者江村,也就是说,全剧的核心,愫方在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忍耐”到如此?
值得吗?我永远不会忘记《北京人》第一天和观众见面时的情形——我和江村各自在后台的左右两角等候上场,前台文清的妻子思懿正在不停地责备丈夫,当舞台效果出现鸽群的哨声在天空盘旋时,江村在后台开始慢悠悠地说话了:“鸽子都飞起来了吗?”他不理前台妻子的唠叨,仍然入神地说:“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然后他慢悠悠地走上台去。我看不见江村上场时的亮相,只听到观众席里传来轻微的唏嘘声,大概是没想到被一个俗不可耐的妻子喋喋不休骂为没出息的丈夫,竟是这样超凡脱俗的一表人才!
……正当思懿冷嘲热讽挖苦着寄居曾家的“愫表妹”时,我踏着轻慢的步子走上台去,全场蓦地寂静下来,这又是一个极大的反差!随着剧情的发展,三个人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我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停立在台角的文清——化妆后的江村,他天生大波浪的浓发在舞台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更黑,脸色格外苍白,一个角色与演员难分彼此的“文清”正眼神忧伤而无奈地望着我,我低垂下眼睛再也没去看他。……在另外一场戏里,文清准备离家出门了,他从灰色绸长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素雅的信笺递给愫方——那是他头天晚上写下的几首小诗。我低着头,缓缓伸出手去接,看到江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不由得别转头去,剧情是这样的——曾文清(温厚地):回头见吧。
愫方(望着他):一会儿,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惊讶):哟,你们在这儿。
……
几秒钟的时间,整个剧场静得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思懿的突然出现,没把愫方吓着,反倒把观众吓出一身冷汗。
还有愫方和文清最后见面的一场戏——[天未亮之前,风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话,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
愫方(眼睛才从那鸽笼移开):文清!
曾文清(停步,依然不敢回头)
愫方: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转身,慢慢抬头望愫方)
愫方(又低下头去)
曾文清:愫方!
愫方(不觉又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方(点头,沉痛地):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方(声音颤抖地):不,不——
曾文清(依然在哀泣)
愫方(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难过的口气):不,不要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
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方(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抽咽,诉说):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方:文清,你(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文清)——
曾文清:啊!
愫方: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不明白):怎么?
愫方(冷静地):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慢慢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惊惶):你要怎么样啊,愫方!——
[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方:你听!
曾文清:啊?
愫方: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
这以后,他们没有再见面,文清在自己的卧房服鸦片自杀,愫方也悄悄地不辞而别,离开了这个家。
愫方爱着的就是这样一个文清——善良、敦厚、敏感又脆弱的末代才子,值得吗?观众在替我们作着评判。几十年后,我在想:是江村以文清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贯穿全剧,与同台演员产生了准确的刺激交流,使整个演出更具神采和品位,这是一次多么默契的编导演的通力合作!可惜,演《北京人》后三年,1944年的5月,江村因肺病去世了,年仅二十七岁。
过去,我参加排的戏,赶任务的多,特别是应云卫导戏的时候,眉毛、胡子一把抓,总是特别匆忙。而这次《北京人》对舞台各部门的严格要求,到正式上演时就显出功夫来了。比如效果方面,这个戏中的效果特别复杂,风声、雨声、叫卖声且不去说它,戏里的文清最后自杀了,在屋里吃了鸦片烟,“咚”的一声从床上掉到地上。负责效果的李天济从排戏起就得每天摔倒一次,等到正式演出时,戏到了最后节骨眼上,那布景后结结实实的一声——“咚”,显得特别沉痛,特别让人揪心。排练时,刘厚生的场记做得一丝不苟,到正式演出,整台戏的进展有条不紊,很从容。
1941年深秋,《北京人》首演是在抗建堂,招待文艺界。看戏时台下很安静,我们演完戏回到后台,还都沉浸在肃静的气氛里。当大家来祝贺时,我们还没出戏,心里闷闷的。记得应云卫来后台祝贺,一反过去兴高采烈的热闹劲儿,表情非常严肃。据说,那天晚上应云卫回到家里还一直在沉思,后来他对朋友讲:《北京人》的演出带来了一些我们过去所没有的东西。现在回忆起来,这次演出在重庆是引起内行一致重视的。对我的演剧生活来说,也是重要的一页,从中学到的东西一直贯穿到我以后的创作中。
其实,《北京人》首演时,周副主席就来看了,导演张骏祥晚年时告诉我,那天是阳翰老陪着周副主席来的,他们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子刚坐下,剧场的灯就暗下来了,等到演出结束后,张导再去前台找周副主席,他们已经走了。1942年初,周副主席再看《北京人》,特意去后台见大家,他对曹禺说:“你还在向往原始共产主义吗?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延安了。”1962年,中央电台话剧团演《北京人》,周总理和邓大姐又去看了,后来总理对我说:“再找江村那样合适演文清的就难了……”
1996年,江村的家乡江苏南通要为他出版一本纪念文集,我责无旁贷要写文章纪念他。我跟江村同台演过三出戏——《棠棣之花》、《北京人》和《雷雨》,最难忘的当数《北京人》。为此专门走访了当年的编剧和导演。病榻上的曹禺当然记得江村,他说:“不要演就像!”张骏祥回忆说:“他把文清演绝了,我根本不用去管他,就让他自己随便怎么演。”
六十多年过去了,每次想到《北京人》,愫方“哀静”的神情,还有文清“悲凉”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北京人》的成功,也使曹禺的创作热情高涨起来,他要写个新剧本。一天,他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对我说:“喂,我要为你写个戏,从新娘写到死。”是个什么戏?他还暂时保密。大概有半年的时间,张骏祥为曹禺找了个好地方,长江边一处叫唐家沱的小码头。那正是盛夏最热的天气,曹禺就“猫”在一艘停泊的大轮船上“赤膊上阵”写剧本。到了1942年的年底,曹禺的新剧——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的四幕话剧《家》终于问世了。小说的《家》,侧重青年人对封建家庭和旧秩序的反抗和奋斗;话剧的《家》,则侧重对封建家庭和旧婚姻制度的揭露,全剧以觉新与瑞珏结婚开始,而以瑞珏早逝、觉慧出走结束。曹禺预先为我安排的角色就是剧中高家的长孙媳——瑞珏。
剧本写成后,重庆的好几家剧团都抢着要排,曹禺只有一个条件:“不管哪家排,瑞珏的角色是张瑞芳的。”最后剧本给了由夏衍同志负责的,新成立的中国艺术剧社。章泯任导演,金山饰觉新,凌琯如饰梅表姐,舒强饰觉慧,沙蒙饰老太爷。小说《家》的原创巴老有时也会来到排练场,通常他都安静地坐在那里看我们排戏,轻易不发表意见,只有当我们实在对角色把握不好时,他才站起身来指点一下。
章泯也是一位极有品味的高格调导演,善于排演这类艺术性很高的剧目。他的导演风格是少说话,把更多想象和发挥的空间留给演员,如果演对了,他就笑眯眯地看着;如果演得不对劲,他就扭过头去不看。这可真是让我们好费一番琢磨,但却非常有益。记得“洞房独白”一段戏,觉新和瑞珏各在舞台的两端,各说各话——闹洞房的人们已经散去,冷清落寞之中他们有的只是自身的孤寂和凄惶。新郎临窗而立,月光皎皎,梅花灿白,湖水粼粼,冷树疏影,勾起他对情人梅的思念:“唉,梅呀,为什么这个人不是你?”而对眼前需要抚慰、期待温存的新娘他却毫无感觉,只想着:“活着真没有一件如意的事;你要的是你得不到的,你得到的又是你不要的。”……
而那边,孤坐扶椅上的瑞珏,是那么的无辜与无助,她的心在呼求:“哭了多少天,可怜的妈,把你的孩子送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这就是女儿的家……”然而这个“家”却对她冷若冰霜,眼前的新郎对她不闻不问,然而勾起她的不是抱怨却是怜悯:“这个人像永远过着秋天,可怜,心里不知藏满多少忧愁!”
毕竟,这两个都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新郎在想:“这个人,也可怜,刚进门,就尝着了冷淡!就是对一个路人,我也该回头看看她,哪怕是敷衍!……”而新娘也在想:“他……他想些什么哪?这样一声长叹!天多冷,靠着窗,还望些什么哪?夜已过了大半!”就这样,两个咫尺天涯的人,近得彼此能听见心跳,远得相互难以答言,就这样僵持着,既折磨着对方,又折磨着自己,回荡在他们中间的,惟有那窗外杜鹃啼血的声声呼唤。这样两个好人,正在被封建的婚姻制度埋葬着……
那是很长的一段对手戏,也是独角戏,剧本规定:瑞珏一会坐着,一会站起,一会走几步,道具只有一张凳子。可我从坐着到站起,形体变化上怎么都显得突兀,不自然。我拿着这段戏反复练,就是找不到感觉。章导不会给我现成的方案,我就去请教曹禺和张骏祥。我摆了一张凳子演给他们看,最后张导给我出了个主意:“你当时的处境是孤立无援的,坐在凳子上生往起拔,形体上的用劲,所需要的内心依据显然不够!能不能把凳子换成椅子?手撑椅背,就可以借力站起来了。”我照张导的建议去做:一边念着独白,一边扶着椅背缓缓站起,感觉果真对了。这段戏是我练得最费劲的,吃了不少苦,所以也特别喜欢它,至今还能背出来。
瑞珏的善良,除了隐忍还有牺牲。婚后,她陪丈夫抚慰着他怀念梅的伤痛,她感同身受丈夫的痛苦,甚至会对梅说:“我要走了!我们都错了!”梅的理性与明智,又是“五四”时期新女性的另一种魅力,她问:“你舍得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