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半夜三更,也该叫孩子歇歇了。你咋不白天教她哩。”爸爸说:“坐在床上,不就是歇?我不是不知道心疼孩子,可这眼功就是非黑瞎摸练不中。”他解释说: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香头闪着光,眼神自然容易集中。这样练最长功夫。白天,满眼乱七八糟的,注意力容易分散,要想把眼神长时间集中在一个点上,那是很难办到的。斗眼的用处很多,主要用来表现剧中人受惊或昏厥前的神态,比如《桃花庵》中的窦氏,一听说丈夫张才死了,随即两个眼珠往一起靠,眼神由明亮变成暗淡,然后身子一挺,昏倒在椅子上。我练的时候,爸爸默默地坐在旁边,深恐分散我的注意力。如果他忍不住要吸烟,也要设法把光亮遮住。每隔一会儿,他轻轻地喊一声“妙玲”,为的是撵一撵我的瞌睡。即使这样,我也免不了要打盹。一次,爸爸吃惊地说:“怎么一股煳味呢?”我仿佛脑门子上挨了一巴掌,立刻醒了过来,并且意识到,那是我在迷迷糊糊之中,指头一松,香头掉在床上,把被子烧着了,吓得我心惊肉跳。爸爸点灯一看,果然被子已经烧了指头肚大一个窟窿。妈妈弟弟都被惊醒,乱成一团。我急忙下床,掂起一只鞋就捂。爸爸端来一碗凉水说:“傻孩子,套子着了火,捂是捂不灭的,只能用水浇。”打这以后,爸爸就不再叫我坐在床上练了。妈妈说:“哎,妙玲爹,一炷香工夫,硬是叫她站着一动不动,也太难为孩子了,你不是说‘坐在床上就是歇’吗?”爸爸说:“这一回你算逮住理了,往后,睡觉以前单练眼功,武功就省了吧。”沉了沉,他又深情地说:“妙玲,爹知道你受苦了,可不苦练不行啊!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这眼功值钱。”
还有一种眼功叫转眼,练的时候,要挥动手臂,有时让香头在一条线上左右移动,有时走个圆或椭圆,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香头到哪里,眼神跟到哪里。转眼多用于观阵、阅兵、看景或思考问题。例如在《破洪州》里,穆桂英出场后,有个“凤凰三点头”的家伙点,眼睛就得同锣鼓点的节奏结合起来,检阅四方的队伍。这样,穆桂英一露面,她那巾帼英雄的气概,一下子就把观众抓住了。再如剧中人要考虑一个重大问题,往往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这就把人物开动脑筋的神态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了。此外,还有斜眼、眨蒙眼等等。不论哪种眼功,都不能随便乱用,而要根据不同场合、不同人物的思想感情,作出适当的处理。只有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才能运用自如,恰到好处。
每练一次眼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直熬到香头快烧着指头,我才把香头一扔,揉揉眼睛,连懒腰都顾不得伸一个,便一头扎到床上,即使天塌下来也不知道了。
我是爱动不爱静的人,小时候尤其如此。一炷香不准眨蒙眼皮,真把人拿捏死了。有那么几天,眼一发酸,我就不由自主地眨蒙几下,或者闭一闭,心里说,我也不是没有练,反正你也看不见。有一天,半晌时分,爸爸忽然叫我转转眼珠给他看看,我刚转了几转,他就拳脚交加,并教训我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外行知道。我打你冤不冤,你自己知道!”
爸爸教我练眼功的方法是否科学,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顺便提一提的。1953年,香玉剧社去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有一次演出,风比较大,连年轻同志都睁不开眼,我却毫不在乎。后来,在新疆慰问边防战士,露天演出,我的眼睛的抗风力,也使年轻同志羡慕不已。有人问我:“这是否和练过眼功有关?”我笑了笑说:“或许多少有点关系吧。”
吃油馍
在农村跑高台,生活别提有多苦了。住的多数是破庙或破窑洞,也住过磨道或牲口屋。冬天地下铺的是麦秸或秆草①,夏天是破席子。拿住窑洞来说,我们一家四口人,在最里面占块地方,两面靠窑壁,另外两面用粗布缝的单子围起来。后来,我妈缝了一个帐子,俺娘儿俩睡在帐子里,爸爸和弟弟睡在帐外。单身汉都睡在窑洞两边,中间留一个窄窄的过道。窑洞门口的墙上挖个洞,放个碗,碗里是棉籽油,从油里伸出一个棉花搓的捻子,晚上点起来火苗如豆,忽闪忽闪的。
戏班里一年到头吃杂粮,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夏秋时分,吃饭时就的是芝麻叶、红薯叶和红薯梗;冬春季节,就的是凉拌生萝卜丝。小孩子除了抬水、淘菜以外,还得到地里拔野菜。由于一年到头不见腥荤,个个馋得不得了。每逢演出,戏台周围都有不少卖小吃的,水煎包、胡辣汤、豆腐汤、卤猪肉、饺子、凉粉,花样很多。戏班里的叔叔、伯伯手里有钱,偶尔也去解解馋,有时赌博赢了,更要大吃一顿。我们这些小孩子,却只有流口水的份儿。
有一年8月中秋,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演出。写戏的是个大财主,为的是给他老娘做寿。这天,他家大摆宴席,据说一共吃了几十桌。方圆左近几十个村都送了礼。掌班的领着我们三个小孩子去拜寿,进了财主家的大门,管事的让他留在前院;我们三个小孩在后宅给老太太磕头以后,正要转身退出,管事的说:“别走,给老太太唱一段!”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撒娇地说:“奶奶,我要看翻跟斗!我要看翻跟斗!”这才给我们解了围。
第二天,财主派人挑着白面和一些棉籽油送到下处,说这是老太太的赏。
吃什么呢?大家都愿意吃烙油馍。可是这白面不过三十来斤,计算起来,两个人才能吃一张,半斤来重。后来不知是谁提出来再对上一半玉米面,每人可以吃两张。我记得是先把玉米面烫一下,让它发粘,再同白面揉到一块儿。小孩子们听说要吃油馍,嘁嘁喳喳,如同过年一样高兴。
两张油馍我只吃了一张,虽说不饱,也舍不得再吃了,心里说,留一张下午吃,再解一顿馋,多美!有个小孩,名叫富喜,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富喜是科班里的殿娃儿,但也就数他“捣包”,最喜欢开玩笑,捉弄人,尤其爱说俏里带刺的话,叫人哭笑不得。我想气气他,便拈起油馍故意对他鬼了鬼。他变了一个鬼脸,向我伸出双手,装出抢油馍的架势。我急忙找了一张破纸,把油馍包起来,放在枕头下面,回头又还了他一个鬼脸。下午,在后台化装的时候,不记得哪个小伙伴悄悄告我说:“妙玲,你对富喜鬼啥哩,小心叫他偷吃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可沉不住气了,整个下午,心里像猫抓似的,演出中间,有几次差点儿忘了词,心一惊,才又想了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刹戏,我撇腿就往下处跑,翻开枕头一看,油馍果然没有了。我又是哭又是嚷;众人急忙围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休。我一边说,一边拨开人群去找富喜。有人说,富喜了个篮子,一个人到河边挖野菜去了。我冲出窑门,望见他刚走出百十来步,便疯也似的追上去,要他还我的油馍。富喜矢口否认,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赌咒。我们两个在那里撕撕拽拽,直到我爸爸在不远处一声怒吼,我才老老实实地回到他跟前。
爸爸手提堂棍,气得满脸通红,问我说:“你富喜哥咋啦?你跟他动口又动手!”我说:“他把我的油馍偷吃了。”爸爸说:“你抓住他的手脖了没有?一小点就会诬赖人!”我见他把堂棍子高高举起,赶紧用双手捂住脑袋,幸亏有人在他身后把堂棍夺走了。原来那是戏班里的一位师傅。他冲着富喜问:“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富喜支支吾吾,话不成句。师傅拿眼扫扫周围的人群,堂棍朝大榆树一指:“集合!”
大榆树底下是临时练功场。一窝徒弟耷拉着脑袋到齐以后,师傅叫大伙按个头站成一排。我不在科班,被爸爸拉到排头身后站定。师傅把大伙训了一顿,又挨个问了问,没有人承认偷油馍。他正要开始打“满堂红”,爸爸顺手夺过堂棍,不由分说,先把我打了十下。随后师傅接过堂棍,从排头起,每人十棍,把徒弟们打了个遍。富喜是排尾,轮到他的时候,打在屁股上,发出“扑嚓扑嚓”的声音。师傅一听不对头,隔着裤子摸了摸,扒出来一抖,原来是破布里裹着一张油馍。小孩子们一见,忘了屁股疼,想笑又不敢笑。后来不知是谁憋不住了,“噗哧”一声,惹得大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竟流出了眼泪。这一笑不要紧,每人又挨了十棍。
事隔几年,我问爸爸:“一人不学好,大家挨棍子,不是冤枉好人吗?”爸爸得意地说:“这是科班老规矩。这样一管教,谁还敢不守规矩!”我丢了油馍,还得陪着挨棍子,这算啥规矩!我心里不服,却不敢说出口,只好咽到肚里。
说“羞”不懂“羞”
金枝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青衣,跟我爸爸的关系很好。我跟爸爸学过一出《玉虎坠》,因为这是一个大本头戏,我这个小孩子一直没有机会演出。金枝师傅知道以后,主动提出和我一起演,由他扮冯大娘子,我扮王娟娟。演完一场下来,金枝师傅对我爸爸说:“这孩子是块好材料,只是戏味不够,我再给她说说吧。”爸爸当然是喜出望外,一再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