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四岁那年拜李凌枫为师的,当时由于我们家里穷,连睡觉的床也没有,我只好睡在父亲的两个戏箱子上。父亲和母亲睡觉的炕上,一领破席子补了又补,其景况可想而知。李老师第一次来我家教戏,一看我们的家境,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但他并没有因为我家穷,拿不出钱来学戏就不教我了,每星期仍是抽时间来我家两次。那时李老师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儿,魁梧的身材,穿一件干干净净的蓝灰呢子长衫,说话和蔼可亲。他教戏准确、规矩、实授,不但对我要求严格,而且教的速度要比别人快得多。我也特别珍惜李老师教戏的时间,为此经常没吃过一顿整饭,每天除了练七八个小时的功以外,剩下的时间就是背戏词,走身段。吃着吃着饭忽然想起某一个动作来,放下碗就到院子里练起来,多年来已成了习惯。等走完了身段,饭也凉了,只好勉强吃两口冷饭,时间长了就落下毛病。有一天中午,我得了急性肠炎,泻肚不止。下午李老师又来给我说戏,可我又舍不得不学,要学身体又实在支持不了。李老师见我这个样子,忙劝我休息,说明天给我补一天,我这才放了心。
第二天,李老师果然来给我补课了,教的就是这出《龙凤呈祥》。这出戏我虽然三十多年没演了,但由于当时李老师教得认真,我也学得用心,因此还一字不差,一腔不错地牢记在心上。只是为了更好地刻划孙尚香这个人物,这次演出的时候,我请着名琴师李慕良同志帮助我重新整理、设计了孙尚香刚出场时唱的“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暗地堪笑我兄长,安排毒计害刘王;月老本是乔国丈,纵有大事也无妨”一段唱腔,在个别地方作了一些小的改动。
在我的老师中,对我影响最深的,要算我正式的启蒙老师诸如香了。
诸如香是梅兰芳的二旦,多年跟梅先生一起搭班唱戏,花旦戏很有功夫,是当时梨园行里一位十分有才华的人。在诸如香年富力强,能挣钱的好时候,不要说家里有多少财产,光置买的房屋就占了半条胡同。可就因为他嗜好抽大烟,把好端端的日子给抽穷了,到后来房屋财产变卖一空。诸如香穷困潦倒了,刚五十来岁就成了个又黑又瘦的干巴老头儿,这还怎么演旦角戏呢?他再也搭不上班了,又没有亲人照管,最后流落街头成了乞丐。
诸如香不能登台演戏,连教戏也没人看得上,虽说他要价不高,每教一次戏也就是要个三毛两毛钱,可谁也不找他。我学戏没有钱,请“名牌”老师请不起,穷对穷,便请诸如香做老师。
开始我是怎样认识诸老师的呢?还得从我捡白薯蒂把谈起。当时我们家最穷的时候,没饭吃,我每天练完了功就去牛街那个卖烤白薯的那里捡白薯蒂把。每次我去到那里,除了看见有三两个买烤白薯的人外,常常见一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儿坐在那里,跟烤白薯的闲聊天。遇到天气暖和时,老头便把上衣脱得光光的,蹲在烤炉旁捉虱子,肚子饿了就要块烤白薯吃。那个卖烤白薯的也总是把不好卖的小白薯赐给他。一旦老头肚子吃饱了,也就高兴了,便哼哼起京戏来。原来,这就是诸如香。
有一次我又去拣白薯蒂把,适逢诸如香刚吃完两块白薯,又心满意足地唱了起来:“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我为你不把相府进,我为你失了父女情。既是儿夫把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我仔细一听,他唱的是《武家坡》中王宝钏唱的一段西皮二六板,有腔有调,韵味十足,好听极了,绝不是一般人能唱得上来的。这个穷要饭的想必有些来历。于是,当我捡完了白薯蒂,便大着胆子问起来:“先生,您懂京戏吗?”
“懂,好些戏我都懂。当年梅兰芳唱戏离不开我,谁不知道我诸如香是出了名的‘诸二旦’。哈哈哈哈……”说着诸如香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刚止住,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声调低沉地说:“现在不行了,成了‘叫化子旦’了。”
我一听是梅兰芳的二旦,既敬佩,又为他的处境而同情。也是我求艺心切,便问:“先生,您会教戏吗?”
“会,会!只要愿意学,我把我会的戏全都教给你。”诸如香一叠连声地回答。
我们又攀谈了一会,各自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情况,越谈越亲切。当我提出要拜他为师时,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满口答应说:
“可以,可以,我愿意教!”
诸如香也没提什么条件,这事我们就算说定了,约好了时间,单等着拜师了。
不知怎的,这天我特别高兴,一回到家里就对我妈说:“妈,我要拜一位老师。”
“是谁?”妈忙问。
“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就是梅兰芳的二旦诸如香。”我回答说。
爸爸听了一旁插话问:“听说这人近来情况很不佳?”
我怕爹妈不同意,忙辩解说:“管他佳不佳,能教戏就是好老师。”
爹妈再没言声,这事总算全家通过了。
拜师那天,诸老师大清早就来到了我们家。我妈不认识,见面吃了一惊,忙问:“燕侠,怎么把个讨饭的领回家来?”
我解释说:“这就是我要新拜的老师。”
按照习俗,拜师时不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要穿最好的衣服,显得体面。
当时我没有好衣服穿,诸老师的穿戴就更不用提了。他身上穿一件一年四季都不更换的破蓝布大褂,这里吊着块破补丁,那里挂着条破铺衬,看上去倒像是一件“八卦仙衣”。头上一顶破瓜皮毡帽,几束头发像那生命力顽强的小草从破洞洞里钻了出来。诸老师见了我妈的面,忙寒暄说:“弟妹,今天是个喜日子,我就早来了。”
旧时拜师学艺先要磕头行礼,我刚跪了下去,诸老师慌忙伸手来搀,说:“不要了,不要了,快起来,快起来。”
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又没有钱买,母亲便多放了些“共和面”蒸了一锅窝窝头,又对付了几个小菜,诸老师大口大口地吃了个响饱。
第二天,诸老师就来给我正式说戏了。他先教的是《春秋配》,说戏文,讲程式,排身段,两手拍着板,嘴里又是锣鼓,又是胡琴,既有规范,又有独特的路子,教得严细认真,一丝不苟,可卖力气了。我心中暗暗佩服,不由得对这位穷老师肃然起敬了。
诸老师累了,他让我仔细琢磨琢磨,练一练,自己坐在一旁想休息一下。
诸老师刚坐下不久,那满身的虱子可就闹腾开了,一时身上痒痒难忍,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油灰发亮的破衬衣,捉拿起虱子来。我正在练习戏里姜秋莲跟随乳娘荒郊拣柴的一段西皮原板:“家住在罗郡城魁星楼下,我的父名姜绍贸易天涯;在家中受不过继母打骂,无奈何到荒郊拣拾芦花。”当唱到“在家中受不过继母打骂”一句中的“打”字时,一个托腔我没有唱准,诸老师突然说了句:“停!”
看来诸老师是在埋头捉虱子,实际他在仔细听我运腔、托腔、吐字、喷口等运用得如何。他越听越觉着我没有把戏情唱出来,就对我提出了严格要求。接着诸老师就给我说了如何唱好这段唱腔的经验之谈,什么唱戏要先解意啦,如何把姜秋莲受继母虐待,被迫到荒郊拣柴的抑郁苦闷心情唱出来啦,怎样才能做到行腔正、吐字准、规矩严啦,诸老师讲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津津有味。教完戏,我妈当场给了诸老师两毛钱,他见炉子盖上烤着几块窝头片,伸手拿了两片,高高兴兴地走了。
诸老师每天来我家教戏,先是连说、带唱、加表演地教一阵,然后就让我自己练习,他坐在一旁,不是跟我妈要块铺衬补破衣衫,就是脱下衬衣来捉虱子,可一旦我在练习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马上给纠正。就这样,我跟诸老师学会了《花田错》、《春秋配》、《破洪州》等许多戏。有些戏,后来成了我的拿手戏。回想起来,诸老师真有戏。但旧社会埋没人才,糟践人才,多可惜呀!
1982年的秋天,我在沈阳演出,见到了诸如香的儿子诸世芬同志,论起来他是我的师哥。世芬师哥特意请我到他家吃饭,我们想起了诸老师,也谈到现在的生活。诸老师要是活到现在,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他可以把他的一身技艺全部贡献给青年一代。
第一次正式演出
岁月,伴随着勤学苦练的汗水偷偷流走,不觉到了1943年的初夏,我已经十五岁了。一个演员,长期关门练功,不登台演出,功夫练得再好,在舞台上也是难以站得起来的。
当时,在北京由戏剧界的戏把头霸占着舞台。一个演员,特别是没有名气的演员,要想搭班唱戏,就得由他们开“绿灯”,这就必须得对他们拍马屁,进行贿赂。否则,你就别想吃这碗戏饭。因此,一些演员既恨他们,却又不敢得罪他们。我父亲为人正直,一向不善于拍马,家里又穷得叮当响,无钱做“社交”活动。再加上北京的梨园界“欺生”,父亲在南方虽说小有名气,可到了北京,在舞台上根本没有什么地位,自己搭班唱戏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像我这样社会上不知名不知姓的孩子了。可总得设法让我在舞台上露一露,创创牌子,好挣钱吃饭呀。为这事,我父亲和母亲确确实实为了难。一天晚饭后,两人愁眉不展,打起主意来。父亲说:“咱们已在燕侠身上花了十来年的心血,就是穷死,沿街乞讨,也得想办法让她唱一场。”
“没有钱唱不了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惟一值钱的几件行头早就当卖光了,再也没有变钱的路子啦!”母亲回答说。
“我来想办法,先出去联系一下看。”父亲说。
“如果能打通路子,让燕侠唱一场。唱好了,燕侠也就在北京站得住脚了,咱们就继续吃这碗戏饭。要是唱‘砸’了,咱们就……”话到这里,母亲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搅痛了心,说不下去了。
“砂锅捣蒜,就看这一下子啦。这也看她个人的造化如何了。”父亲说着按上了一锅子烟,点着火叭达叭达地抽了起来。
“唱不好,咱们还回南方,给燕侠找个主,有个安身吃饭的地方也就算了。”说着,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这一宿,一家三口人谁也没睡好觉。第二天,父亲一起早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