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到了前门外的大栅栏,找到了三庆戏园子里的经励科。这是当时京剧班社后台服务人员的一种组织,为“七行七科”之一,其任务是在组班时邀角请人,俗称“管事”或“头儿”。但与舞台上的文武总管等管理人员不同,他们对前台演出不负任何实际责任,只在幕后操纵人事。他们大都是后台经理的亲信。说来,这种经励科是盘剥演员的一种“小衙门”。他们养着一批人,称为“学生”,自己不会唱戏,可跟各个戏园子都有密切的联系。邀什么角唱戏,在哪个戏园子里唱,都得由他们出面沟通联系。他们就是通过这种工作从中渔利,赚大钱。
为了让我能有个“亮相”的机会,父亲只得向管事的说好话。他介绍了我的情况,并请管事的多栽培,给予方便。当我父亲向他提出让我挂头牌演出时,管事的一见父亲穿戴得满身寒酸气,待答不理地问:“拿得起红票和包厢吗?”
那时的戏园子,楼下的座叫“池子”,每张戏票差不多要伪币一块钱。楼上的座是雅座,都是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个格就是一个“包厢”,可坐五六个人,少说也得五六元钱。一些名演员演出时上座率高,票卖得出去,唱戏时不需要自己带票。像我这样刚要“露面”的演员,没有名声,要挂头牌唱戏,人家怕票卖不出去,赚不着钱,因此必须自己带一部分票,票钱自己拿,这叫“红票”。
父亲问管事的:“需要拿多少?”
“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
“我一定想办法。”
事情虽说谈妥了,可这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就得三百多元钱呀,我们家哪里拿得出来。没办法,只好去求在北京的惟一的一家亲戚——我的七姑夫。
这位七姑夫是北京的一个大商人,家里富得流油,光皮货店、钟表店、金店就开了几座,就连当时赫赫有名的丰泽园饭馆,还是他做老板呢。我七姑妈赵玉英十六岁上只唱了一出戏,就被迫嫁给这位四十多岁的商人做了二房。尽管七姑夫钱多得数不过来,可是一个劲地虐待我这位戏子出身的姑妈,放着大米、白面霉了烂了,也不让她吃,净给窝窝头吃,弄得我七姑妈整天哭,埋怨自己命苦,不该嫁给这样一个人,真是后悔莫及。
七姑夫自从和我们赵家结了亲,总觉得和一家唱戏的来往不体面,不愿见我们赵家的人。因此,他和我们家虽然同住在北京,却如同相隔千里万里,基本上不来往。只有我七姑妈心里老惦记着我的学戏练功,常常把自己积攒下的三元两元的钱瞅机会偷偷塞到我父亲手里。
就为那二百张红票和二十个包厢,父亲连着找了七姑夫三趟。怎奈这位势利眼的商人,概不相见,一次次拒父亲于门外。第四次上门,七姑夫总算见了我父亲的面。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见面后,也没有多少话好说的。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我已在戏班里联系好了,准备让燕侠……”
“什么戏班长戏班短的,我不爱听!”父亲话还没说完,不想“戏班”两个字眼却重重触着了七姑夫的疼处,他话里夹枪带棒地把我父亲的话一下子给堵了回去。
“七弟,我准备让燕侠登台唱一出戏试试看。如果这孩子戏唱成了,在北京就有立足之地了,以后靠她养家糊口。我们从此就不麻烦你了。如果这孩子唱‘砸’了,站不起来,我们全家就离开北京,决不连累你,就再也不求你了。
看在七妹的面上,只求你帮这一次忙,给拿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
尽管七姑夫话里带了许多的“刺”,可父亲一点没有发火,仍是寄希望于七姑夫发“善心”,恳求七姑夫的帮助。七姑夫躺在沙发上沉思了许久,最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吧,谁叫我有这门子穷亲戚呢。咱们把话说在头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有钱我也不会往你们戏班里放,以后少在我身上打主意!”
“以后决不再来麻烦你。”说完,父亲起身就要走。
“等一等。”七姑夫态度严肃而又冷淡地说:“以后,在人面前不要提起跟我是亲戚!”
七姑夫的话,像一把大火在父亲胸中燃烧。不过,他没有跟这位商人吵,强按着怒火,难过地低头走出了大门,长叹了一声说:
“天哪!亲戚尚且如此。难道说唱戏的就比别人矮了一头?”
父亲经过几天的艰难奔波,我唱戏的事终于有了些眉目,打炮戏是《十三妹》。
这是根据小说《儿女英雄传》编写的一出戏,当时是八本连台本戏。戏的大体内容是说,有一位叫纪献唐的大将,手下有位中军官何纪。何纪有女玉凤,生得聪明伶俐,且又漂亮。纪献唐给儿子提婚,何纪不应,被陷入狱,忧愤而死。其女何玉凤化名十三妹,去红柳村邓九公那里学了一身好武艺,伺机为父报仇。行至悦来店碰上了安骥安公子,细问情由,方知安公子之父出任淮阳县令,被上司所参,下了狱,需银六千两赎罪。安骥携银三千两前往营救,驴夫见财起意想害安公子,一同误入能仁寺,被恶和尚绑缚要杀。正在这时何玉凤也赶到能仁寺,杀死寺僧,救出安骥与被掳抢的农家女张金凤及其父母,并为安、张联姻,赠金借弓,使他们前往淮安。
戏里的女侠何玉凤,穿红色打衣、打裤,戴红色风帽,胸前盘红十字,腰上挎刀,带镖囊,身上背弓,手持马鞭,机警、灵活、武艺高强。要把这样一个具有侠骨义胆、疾恶如仇的少女演好,既要有好嗓子,好嘴皮子,又要有拿手的短打武功,特别是要把一口说京白又不完全是京白,说北京话又不纯粹是北京话的不同于一般花旦的念白说得清楚流利,恰如其分地表达“戏理”,更是不容易,不能不说是旦角中很“吃功”的一出“身份戏”。我们是从悦来店演起的,我演何玉凤,安骥由着名小生叶盛兰饰演,名花脸侯喜瑞演邓九公,名丑马富禄演彩婆子赛西施。多么硬帮、齐整的班子啊!谁知道我能不能把何玉凤这个角色演好呢?要知道,这是决定我“命运”和全家生活出路的一次演出啊,连日来父亲和母亲总是提心吊胆。
听说我要演戏,四姑妈赵美英放着自己的戏不演,专程从天津赶来北京,抓紧一切时间帮我排戏。此时我的老师何佩华更是巴不得让自己的弟子一举成名,整天手把手地教,在我身上下了大工夫。为了教我把剧中人的身段走得准确漂亮,他在前边反反复复地一面走,一面做,让我跟在后边一点一点的模仿。哪料想,教的有心,学的却无意,何老师前面认认真真地做动作,我却以为自己早会了,心不在焉地粗略比划一下就算了事,脸上没有表情,动作当然也就死板,何老师直着急,说:“你跟着我走呀。”我说:“您先走呀。”我父亲、母亲、四姑妈和七姑妈看了这般情景,也不知道怎么是好。父亲后悔不迭地说:“糟了,当初不该提出演这出戏,应唱《大英杰烈》就好了,能看出燕侠的功夫来。”
四姑妈也说:“这出戏不藏拙,真不该让燕侠唱《十三妹》。”
时间在一片担心、忧虑中一天天过去了,演出的日子来到了。这天,父亲和母亲里里外外忙得也没顾上吃晚饭,只给我弄了点吃的,便一同赶到了三庆戏园子。
各行当的角色都来了。何佩华老师和他的夫人也来了,进了戏房就帮着我化妆。可以看得出,当时何老师对我也是心中无数,不免有些担心,怕我唱“砸”了。他显得有些紧张,拿起一朵花来,刚要往我头上插,不料手哆嗦了起来,强自笑了笑说:
“今天我是怎么了,心里咚咚直跳,手也不听使唤了。自己唱戏也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形呢。”
何师娘看了何老师那副样子,憋不住地笑了,说:“瞧你那样子,燕侠都不紧张,你这当老师的倒怕了起来,这又不是要进杀场,今天唱不好,明天还可以再唱嘛。”
“说得容易,你又不是经励科的管事的。”何老师还了师娘一句,仍端详着给我戴花。
此时,父亲给我也帮不上忙,背着手在戏房门外踱来踱去,手里夹着的半截烟也不知什么时候在手指缝里熄灭了,他不但没有感觉,而且早已搓得粉碎,可见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一阵急促的锣鼓催促着人们走进了戏园子。父亲拿了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票,戏园子里又卖了四百多张票,一共六百多张票,那时的剧场小,八九百人就满了,上座率达到七八成,一般说来就算不错了。
荀慧生先生和他的夫人,还有我的七姑妈也都来了,在池前就了座。父亲和母亲担心我唱“砸”了,既不敢在前台看,也不敢在后台看,两人扒在戏园子外面的一个窗户上偷着往里看。
已经缓锣鼓了,戏开演了。我冷静了一下,站在台帘后边等着出场。“急急风”锣鼓突然以强有力的声响敲打了起来,我一掀台帘侧身出了场,先是来了一个“亮相”,观众给我来了个“碰头好”,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在激烈的锣鼓声中,我手扬马鞭,走起“趟马”来,我越走越快,像一阵风似的,台下来了个“满堂彩”。
何玉凤走完趟马,接着是大段自报家门的念白:“我,何玉凤,父讳何纪,在经略七省纪献唐将军麾下充当中军官。只因那纪贼……”通过这段念白,既要把何玉凤的身世讲说清楚,又要表现出对仇人纪献唐的满腔仇恨,念时要一字一句念清楚,节奏上的抑扬顿挫十分鲜明,尤其强调有节奏的声调与有节奏的表演动作要互为统一。我小时候练功,有一个时期就每天拿这段念白磨练嘴皮子的功夫。因此,当我念完这段念白时,台下又给我鼓了掌。随着剧情的发展,戏也就继续往下演,以后不论是唱、念白、还是武打,台下观众不断给我鼓掌。
“悦来店”一场戏,何玉凤的唱腔不多,只有六句西皮摇板,开始的两句是“单人独骑下山岭,不报父仇气难平”,第一个下场时的两句是“催动驴儿趱路径,常把父仇挂在心”,要通过唱腔表现出何玉凤复仇心切来。特别是能仁寺一场戏中,何玉凤与全寺僧人有一场激烈的武打,我把平时所学的纵、跳、翻、跃等各种武功动作都用上了。戏中何玉凤与恶僧夺刀的一个场面,两人刀来拳往,寒光闪闪,搏斗激烈,动作惊险,扣人心弦,演到那热闹处,观众又是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台下看戏的荀慧生老师也为我鼓了掌,事后他还夸赞我说:“有挑班的台风,有发展前途。”
演出总算圆满地结束了,观众在一片赞扬声中走出了戏园子。荀慧生老师,何佩华老师,还有我的两位姑妈都到后台来向我祝贺。趴在窗户上偷着看我的父亲和母亲,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这一炮算是打响了。”
父亲从衣袋里掏出了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十分高兴地说:“你我总算没在燕侠身上白下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