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宝林(1917-1993),着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在长期的艺术生涯中创立了轻俏简捷、庄谐并重的艺术风格。曾任中国曲协副主席。着有《谈相声的形式、结构、语言》、《我的青少年时代》等。
我是怎样学习文化的
不少人问我:你是怎样成长起来的?我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有人说我是靠个人奋斗成名的。不错,我是靠个人奋斗成名的。个人奋斗就是个人努力,我是靠努力学习成长起来的。
先说学文化。
要说相声,就要编段子,要有文化。我的文化底子太薄,我小的时候只念过三个月的书,读的免费班。免费取消,我就失学了。我跟颜老师学唱戏,我不认字,只能死记词儿。老师早晨教几句词儿,我记住了,把词背熟。老师给我上腔,我就老唱。买东西也好,洗菜也好,走道也好,我老想着这词儿,就连上厕所也唱。这是真的。我是靠自学,才掌握了一点儿艺术。后来我爱上了相声,改行说相声,也靠自学。我还在唱着戏的时候,没时间说相声,那就在开戏之前,到别的相声场子站着听会儿。要说相声,你就得会个十段、八段的,才能找块地方给人家说,不能只会一段啊!为了学说相声,哪家小场子、小馆子晚上有人说相声,我跟人家客客气气说一声,挤进去听,听完了回家,一路上都背着刚才听到的词儿,有时不知不觉背出声来。我们是下午撂地唱戏,这样,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就能利用空闲时间找块地说昨夜学来的相声了。有人问我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不知道。那么怎么这样聪明?我想这儿有个动力——饿。不学会不行。要活下去,我就得学会它,我就如饥如渴地学说相声,所以我变得聪明起来。
我认字不多,得想办法多认字。我先从戏折子上学。我们那时串妓院,挨着门递折子让人家点戏。那上面写着《武家坡》、《卖马》、《黄金台》……我从戏折子上学了点字,记住了,慢慢就能用了。另一种学习方法,就是通过白沙撒字,也能学点儿文化。白沙撒字,据考据始于宋朝。宋朝有个“沙书改字”、“沙书改画”,用沙子写字,顾名思义,很可能就是白沙撒字了。宋代还有“地谜”、“商谜”,在地上猜谜,用什么写?当然不是笔墨,而是沙子了。这些传统的技艺,是我们相声演员继承下来的。白沙撒字有好几种,有单笔的,有双钩的,可以用白沙写三米以上的大幅字,这种写法就叫“双钩”。白沙撒字是用手捏着沙子,拿手当漏斗,白沙子漏下去形成字。这字必须有笔锋,是行书。我通过白沙撒字,确实学了点儿文化,而且学会了写行书。每天地摊开场的时候,我先给大家写几个字,写副对联,写个大“福”字啦,大“寿”字啦,写什么“黄金万两”、“日进斗金”啦,这都是老百姓过年时候家里贴的词儿。有时还画点儿画,我用“酒色财气”四个字组成一幅画。“色”是个船身,“气”是船后边划船的人,“财”的“才”字是个桅杆,桅杆顶上有面酒旗,上写个“酒”字,“财”的“贝”字正好是船舱。解放前,说相声的场子写这些,画这些,是为了招揽观众,吸引大家来听相声。解放后,我在毛主席家里给他老人家说了一段相声,也是用白沙撒字,边写边说。
后来,我练习看小说。1940年我到天津演出,时间宽裕一些了,我就学看小说,什么《三国演义》、《红楼梦》、《列国演义》等小说,都是那时候看的。
那时候,书上的字我不全认识,但我努力看下去。我每天还花两分钱买张小报看,看些演员花絮之类的新闻,小报上的人名、生活琐事等。这些我比较容易读下来。但是就是这么一段三五百字的小文章,我还不一定都念得下来;一串字总得蒙二三个字,才能“唬”着念下来,或者叫“串”下来。有时遇到一串字净是生字,我就找人请教。我那时已经唱“大轴”,当了名演员,但不认字,老向人家请教,这样做害羞不害羞?我是有自尊心的,我那么好学,本身就是自尊心;如果有怕羞的自尊心,那我就不能进步啦!我真正拿起笔来写字,是在解放以后,那年我三十二岁了。我上学习班学习社会发展史。我买了个笔记本天天带着,人家一作报告,我赶紧记,但记不下来,记一句话,后边的词儿全丢了。但就这样,我还坚持笔记。笔记本上老是这儿空一块,那儿空一块的,完了再想办法追记。第二天到剧场去,我见人就问:“哎,那点儿怎么说来着?我记不住啊!”就这样,我由拿沙子写字,到真正拿笔写字,一步步地学习了文化。我由这样低的文化,到现在能整理一些东西,能看古籍相声资料(边学边读),能写相声段子,也写了一些论文,就是靠自学一点儿一点儿进步的。去年我当上了北京大学兼职教授,给学生讲的第一堂课,就讲我是怎样自学的。因为我有这些体会。我讲这一段历史,是希望年轻人要珍惜今天的大好时光,努力学习。
相声的十二项基本功
要说好相声,还得苦练基本功。现在相声界好像有人提倡无师自通的。
一个人拿到一个本子,三天就上台了,你说这句,我说那句,说完了,就算完了。这不是表演,是背台词。他俩演出了,电台知道了,赶紧来录音、录像,录完了放出去,他俩也不再演了,因为没人听了。这种艺术是没有生命的。说明无师是行不通的。学艺,第一要有人指点,第二要下苦工夫。我自己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学相声那时候,每个相声演员都要学会十二项基本功。
第一,开场诗。相声的开场诗和一般诗不一样,用的是打油诗,念开场诗也要把人说笑了。比如描写雪吧,他一个字不提雪,但说的都是下雪。一开场,一拍醒木,说开了:
天上一阵黑咕咚,
好像白面往下扔;
倒比棉花来得冲,
如柳栽花一般同;
黑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坟头倒比馒头大,
井是一个(一拍醒木)大窟窿。
还有说《西江月》的,也是一拍醒木:
远看忽忽悠悠,
近看飘飘摇摇;
不是葫芦不是瓢,
水中一冲一冒。
那个说是鱼肚,
这个说是尿脬(suī pāo),
二人打赌江边瞧,
原来和尚(一拍醒木)洗澡。
撂地说相声第一项,就是会说开场诗。
第二,会说“门流儿”。开场诗说完,该说相声了。有的场子一看观众不多,就先唱“十不闲”等,行话就叫做“门流儿”。所以相声演员必须会唱“门流儿”。“门流儿”是四五个人群唱:
福字添来喜冲冲,
福源善庆讲玉平,
福如东海长流水呀,
恨福来迟身穿大红呀,
豆豆,切豆切格豆呛,去咚去,去格咚去,咚咚去,豆豆,切豆切格豆呛,
……
这样要唱完“福”、“禄”、“寿”、“喜”四个字,唱完了,还打家伙,打完了,就唱前面说过的“一上台来且留神”等八句(这八句,行话又叫“八掌儿”),八句唱完了,这几个人就用到人家去说堂会的方法来说话:
“紧打家伙当不了唱,烧热了锅台当不了炕,三通打过以后,咱们侍候先来的,候着没有到的……去咚去咚去格咚去,去格咚去,去格咚去格咚去,豆豆,切豆切格豆呛……”同时还说:
甲:哎,咱们这儿场也开了,人也不少了,咱们今儿唱哪一段呀?
乙:唱个吉祥的!
丙:唱个喜庆的!
甲:哎,咱们有题目的文章好做,有谕的差使好当,咱们问问本家的舅爷想听什么?
这是开玩笑,甲冲着乙说:
甲:请问舅爷,您点点儿什么呀?
乙:哎,我呀,什么也不听。
甲:哎,有题目,本家舅爷让咱们唱段儿“十里亭”。
人家已经明说什么也不听,他偏说要听“十里亭”。“十里亭”也是属于“莲花落”、“十不闲”之类的东西,于是这几个人又接着唱下去了,因为听相声的客人还不多,多唱一会儿,为的是招揽观众。
有个人先唱:
哎,小琴童儿不消停,手打着灯笼走进房中,尊声相公安息睡吧您哪!
大伙儿嚷:“怎么样哪?”
明日清晨好登程。(众人帮腔:好登程哎)
琴童儿说话呀,欠点儿聪明,
那功名好比是浮萍水呀,(众人帮腔:太平年)
美貌的娇妻哎,火化冰哎,
年太平,
……
唱到这儿,又改牌子了:
一更到了一点哎,
月亮儿东边升哎,哎——张君瑞我在房中呀,跺脚哟,
捶胸呀,哎——……
唱着唱着,听的人多起来了,可以开场了。于是捧哏的就上来说:
“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瞎在这儿唱,是起哄怎么哪,我们开场还一段儿没说哪!”
捧哏的把这些人轰走了。又回来两人,三人开始说相声。有的场子开场这段相声,总说《切糕架子》,那是属于语言文字游戏方面的段子。观众也习惯了,天天儿来,天天儿听《切糕架子》,他宁可遛弯儿去。好凑热闹的人才早来。
“门流儿”的调子很多,不仅仅是“十不闲”、“莲花落”等,也许三个人合唱怯快书(又名弦子腔)或唱小曲《绣荷包》,或唱跑旱船的吴桥落子等等。
第三,白沙撒字。相声演员还必须学会白沙撒字,用白沙写副对联,或写“吕林炎圭,朋出二(音别)”,然后根据写的内容说段相声。像常宝臣爱写“天官赐福”四个字,他就拿这四个字说一段相声。
第四,会唱太平歌词。有的人在白沙撒字时,边写边唱。
第五,会说一个人的(就是单口相声)。
第六,会捧。
第七,会逗。
以上这两项就是对口相声,相声演员须会演甲、乙角色。
第八,会说三人相声。相声演员须会演甲、乙、丙三个角色。
第九,会要钱。同行术语又叫“看杵门子”。对街头艺人来说,这是个重要项目,就是在演出中间或结束时,他能张罗着向观众敛钱。
第十,双簧。说相声的都得会双簧,但说双簧的不一定会说相声。
第十一,口技。相声的历史和口技是分不开的,所以相声里头也有口技内容。北京相声界有位汤金澄老先生,1980年去世,终年九十岁。他的相声是以口技为主,他的口技是老传统,和现在台上表演的口技不一样,嘴里没有东西。
一般人学鸟叫、学马打响鼻儿都用葱皮发音,当初我的老师朱阔泉老师学口技也用葱皮。但汤先生嘴里没有东西。他学蛐蛐儿叫学得好,吹哨、空竹、带哨儿的鸽子,这几项都好。我作为一个相声演员,在继承传统技艺上,不能及时抢救这项特技,我是失职的。最近我到日本访问,遇到一位日本全国驰名的口技表演家——猫八先生。猫八先生的口技就是老传统,而且有很大的发展,他不单学本国的动物声音,也学外国的动物声音。他也是不用任何道具,也不借助于麦克风,能够学出风声、雨声、笑声、闹声,以至鸟鸣、牛叫、虎啸、猿啼……
他的口技知识性很强,结构也好。我看了他的演出以后,更觉得我没有继承这些技艺,深感不安。
第十二,数来宝。同行术语叫做“抠溜”,就是说艺人在商店门前来回唱,只要商店里扔出一个钱儿就走,形容艺人跟要饭的差不多。有皇帝的年头儿,据说它算一行,叫做“杆儿上的”,这是有组织的要饭的,京戏《鸿鸾禧》里曾提到过。江湖上也叫它“穷门儿”。当然,像莲花落、金钱板、三棒鼓、二人抬(或台)这些在打击乐器上装有铜钱的演唱,都应属于“穷门儿”。数来宝原来不属于相声。我小的时候,天桥已开辟了数来宝的场子,以曹麻子为首的五六个人专演唱数来宝。这一点,高凤山同志最清楚,当时他刚做学徒,还不到十岁。
1929年,北京正式的相声场子只有四处:一、南城以焦德海为首的天桥相声场子;二、以赵霭如为首的东安市场北院的相声场子;三、北城以常宝臣为首的鼓楼、荷花市场,包括东西两庙的相声场子;四、朝阳门外以彦寿臣为首的朝阳市场的相声场子。这些场子,演出节目中都没有数来宝。
相声场子添上数来宝,是到了1933年以后,在西单商场从我老师朱阔泉开始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后来天桥的另一个场子也有了数来宝,由王凤山演出。王凤山的第一个老师名叫海凤,大家叫他“小海”。海凤也是专业数来宝艺人,但和曹麻子等人不同,他的节目都是演唱《武老二》。王凤山后来又拜朱阔泉先生为师,学数来宝,所以他像我老师一样,也是既说相声,又唱数来宝。这样,就有了专业数来宝和相声演唱数来宝两种不同内容的数来宝,但当时并无快板、快板书的名称。我十几岁的时候,相声场子的数来宝还很简单,只有一段《串街走巷》的段子。直到高凤山同志正式进了相声界,才将更多的数来宝节目带进相声。因而数来宝也就成为相声节目中的一个门类。
关于相声演员应该学会的基本项目,我归纳了十二项,可能不全面。那时撂地的相声演员要会这些。上了舞台后,有些东西就丢了,譬如白沙撒字,舞台上就没法用了。解放以后,我们在舞台上试验了一次,演出《字像》,演员每人手里拿块小黑板,效果就差,没有土地演出的环境,出不来那个劲儿。每一个相声演员都应该掌握这些基本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