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你老兄容我解释解释好吗?
铁 那么容我领教领教。
王 当初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时候,我决心去死……
铁 死了没有?
王 谁知道……
铁 我知道;织田一来,你死不成了,是不是?
王 织田,你知道,是我的老朋友,无论如何,不给我死,为了朋友的情义……
铁 为了朋友,牺牲国家——这不能算没有道理。
王 况且那时候也没有死的机会。
铁 可是现在的机会很多。
王 (大怒)老兄,你这样讽刺的话,我受不了,你痛快地骂我几句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苦衷。
铁 是的,卖国也有卖国的苦衷,——你要我痛快地骂你,(大声)我就骂你。骂你这没有廉耻的卖国贼子,你叫人家说一说看,该骂不该骂?
王 老铁,你这样还成一个朋友吗?真混帐极了!
铁 朋友?忘八蛋,你听明白,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你这样的朋友,垃圾堆里不知有多少。我丢了你,像丢一只破烂的鞋子,你来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没有叫忘八蛋的朋友。你滚罢!
王 老铁,你敢这样凶!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知道吗?
铁 你敢说话?滚出去!不滚出去,我就揍你!
王 你敢?(逃到后面,回过头来说。)
铁 我揍你这卖国的贼子!
(从茶桌上拿起茶杯掷去。)
王 (逃到门边,回过头来。)你敢!停一会儿要你的命,你瞧罢!
铁 (又拿茶杯掷去。)你敢再说!
(冲到门边,卫兵挡住他。)
王 (逃到门后,伸出头来。)你敢!
(头很快地缩进去。)
(织田辰雄上。)
织 老铁,老朋友说说笑笑,怎么又冒火了,请坐,请坐,不要生气。
铁 看见这样卑鄙下流的东西,卖国的贼子,怎么不生气?我要揍死他。(握拳。)
织 老铁,平静些罢。在你看起来,他是卖国贼子,在我看起来,他是“满州国”开国的功臣。彼此观点不同,谁也不能说谁不对。
铁 这是你老兄的功劳,把中华民国卖国的贼子,变成“满州国”开国的功臣。
织 好说,好说。替朋友帮忙,是应该的。所以对于你老兄我始终……
铁 (冷笑。)谢谢你老兄的好意。我老铁不要你帮忙,不要在“满州国”做开国的功臣。你劝我多抽一枝烟,我说好的,你劝我多喝一杯茶,我也说好的,你劝我多来一个国家,我可不敢领教!你的话,我总是不听不理。要我投降,办不到,你当我是你的朋友,谢谢,我始终当你是我敌人。为了国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织 不管你当我是朋友,是敌人,我总好好地劝你……
铁 劝我做什么?劝我卖国是不是?你老兄说的话,也够多,白说的,没有用的,不必再说啦。痛快一句,杀头罢!
织 老铁固执到底,我请你的弟弟,夫人,老大人来同你谈。
铁 有什么话可以谈?我叫他们去死,他们叫我去死,干脆两句话罢了。
织 (向卫兵。)把铁二少爷请出来。
卫兵乙 喳!(退了。)
铁 (踱来踱去,最后叹一口气。)啊!可怜的兄弟!
织 是啊,你要怜惜他才对。
铁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叹气,因为我想,年轻的兄弟,没有替国家做过一点事,就送上死路了。
织 老铁,你要你的弟弟生,他就生,你要你的弟弟死,他就死,你一句话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铁 我要他死,我要他死!
织 手足之情……
铁 手足之情一刀两断。死了一个弟弟算什么……
织 你要他死,他未见得愿意死吧……
铁 你瞧吧,老铁有老铁的弟弟。
(铁弟上。)
织 来,来,好弟弟。
铁 弟 哥哥!
铁 好弟弟。我每天早晨教你的话,记得吗?
铁 弟 记得。
铁 那么我们再来一次,这是最后的一次了,好弟弟,什么是你的国家?
铁 弟 中华民国是我的国家。
铁 我们国民应该怎么样?
铁 弟 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生,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死。
铁 什么精神,我们应该有。
铁 弟 不怕死的精神。
铁 你怕死吗?
铁 弟 不怕死。
铁 我平时怎么对你说?
铁 弟 是老铁的弟弟,当然不怕死。
铁 好弟弟,你全记得。现在你替我唱中国国民党的党歌吧。
铁 弟 (唱)
三民主义 吾党所宗
以建民国 以进大同
咨尔多士 为民先锋
夙夜匪懈 主义是从
矢勤矢勇 必信必忠
一心一德 贯澈始终
铁 天呀!(低下头去。)
织 老铁,你的弟弟在我东关军司令部里居然唱中国国民党的党歌,也可以算小英雄啦。(向卫兵。)请铁老大人来。
卫兵甲 喳!(退下)
织 老铁,你好久没有看见的父亲,今天可以看见了。
铁 我现在倒不愿意见他了。(低下头去。)
织 尊大人该有七十多了?
铁 七十多,八十多,那有什么关系?死路是一样的。
(铁父上。)
铁 弟 (趋前。)爸爸!
织 (突然沉下脸去。)把他们两个绑起来!——老铁你瞧,我把你的弟弟,你的父亲绑起来了。
铁 (不理。)知道了。
织 知道了,怎么办呢?
铁 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织 你不想法子救救他们吗?
铁 父 (大叫。)孩子,你记得你的名字是老铁吗?
铁 记得,爸爸。
铁 父 中华民国是你的国家,你记得吗?
铁 记得,爸爸。
铁 父 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生,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死,你记得吗?
铁 记得,爸爸。
铁 父 哈!哈……哈!那好极了,你配做我的儿子。
织 老铁,我打算枪毙你的弟弟,你的父亲,你想怎么样?
铁 父 好的!
铁 弟 好的!
铁 好的!——弟弟,爸爸,你们去吧。中华民国的国旗,在你们的头上,会把你们的灵魂引到天堂里去的。
织 老铁,你就眼睁睁地任你的爹爹弟弟给我枪毙吗?只要你说一句话就……
铁 父 记得爹爹的教训。不要说耻辱的话。
铁 爹爹,你放心,一生以来,耻辱的话,没有溜出过我的舌头。
织 老铁,那只好对你不起了。(向卫兵。)把他们拉出去枪毙!
铁 父 (回过头。)孩子,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死!
铁 弟 哥哥,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死!
(卫兵押铁父铁弟下。)
织 老铁,现在我把你的爹爹你的弟弟绑到外面去了。现在,我的命令还没有发下来,你可以再想一想,一个是弟弟,一个是爹爹,亲亲的骨肉!……
铁 枪毙好了。想什么?我还有一个妻,一个我自己,也准备给你枪毙的。一家人死在一起再痛快没有了。
织 痛是痛的,快倒不见得。你看见你的爹爹和弟弟给我拉出去枪毙,一点也没有心痛吗!
(老铁不言。)
织 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心痛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看见惨痛的事,往往流下了眼泪,何况自己的爹爹,年老的爹爹,身受这样的惨痛,(老铁低头不语。)
织 呀!你流出眼泪来了,呀!英雄的眼泪。我早知道,你爱你的爹爹,天下那有英雄不爱爹爹的道理。这是神圣的眼泪,揩干了眼泪吧。我会把你的爹爹和弟弟放回来的。你那聪明的弟弟,不要说你爱他,我也爱他,这样可爱的小弟弟,一颗子弹,送了他的命,未免太可惜啦,老铁,说一句话吧,只要一句话,就……
铁 (赶快揩干了眼泪睁着眼,气急地说。)毙了他们!
织 唉,还是这样闹脾气。你知道,闹脾气会把你爹爹性命闹掉的。
铁 毙了他们!
织 你再三再四叫我毙了他们,我不好意思再推辞了。(慢慢地说)我就毙了他们吧。(高声对卫兵说)把命令传出去,先毙老铁的弟弟!
卫兵四人 (齐声大叫)先毙老铁的弟弟!
外——1.中华民国万岁!
2.中华民国万岁!
3.中华民国万岁!
(号声。)(枪声。)
(铁掩面,垂下两手,握拳,咬牙怒目。)
织 老铁,你的弟弟已经死了。现在还有你的爹爹,你想怎么办?
铁 (一会儿说)毙了他。
织 (狡狯地说)你既然这样坚决,我只好接受你的意见——(向卫兵)传令出去,毙了老铁的爹爹!
卫兵四人 (齐声发叫)毙老铁的爹爹!
外——1.中华民国万岁!
2.中华民国万岁!
3.中华民国万岁!
(号声。)(枪声。)
(老铁听到枪声,便倒在沙发上面,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眼睛里喷出盛怒的火光。)
铁 (流泪满面)你好!……你好!……(极力吐出话来),你,好残酷!这是人做的事吗?——当一个人面前,枪毙他的爹爹!唉,弟弟!……
织 (笑容满面)这是你自己叫我做的事。你再三再四地说你是好汉,只顾国家,不顾你的爹爹。现在你看见你的爹爹给我枪毙了,就这样冒火,死了一个爹爹,也值得冒火吗?
这未免太不像好汉啦。
铁 (厉声)混蛋,我要你的命!
(说过这句话以后,老铁飞快地跳过去,飞快地从桌子上抢来一柄小刀子,飞快地刺过去。)
(织田拿出手枪对住他,卫兵四人都拿出手枪围在他四周。
五六枝手枪,成一条半圆形的阵线。阵线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老铁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突然门边发出女人惊叫的声音。一个苍白的女人现出在门槛上——这是老铁的妻)
织 (回过头来向铁妻说)有话快说,我要当老铁的面前枪毙了你!
铁 妻 (惊叫)唉!(双手掩面,泪落如雨。)
铁 (微笑)无用的女人!叫什么?枪毙有什么可怕!这不过是一颗子弹从前面进来,从后面出去,在你的身上造一个小洞就是啦。什么稀奇的事,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我平时给你教训,你难道忘了?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生,为中华民国的光荣而死,你记得吗?
铁 妻 记得!
铁 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织 (大声)不准上去!
铁 (大声)我要她上来!
织 (更大声)不准上去!
(铁妻移步向前,给卫兵挡住。)
(铁又大怒,飞步向前,举刀刺织,织立即下令,“开枪!”五颗子弹,一齐飞出,穿过老铁的身体。老铁脸现苦痛之色,手向上伸,发拘挛性。不久,倒在地上,铁妻惊叫,也晕倒在地上。)
铁 (在地上挣扎)好……好……
(铁妻从地上跳起,疯狂似地,向前面冲去,又给卫兵挡住。)
铁 妻 (哭)老铁快要死了,让我去看也不行吗?
织 (向卫兵)给她走过去。
铁 妻 老铁,老铁……你,难道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我吗?我的眼泪滴在你的脸上,你知道吗?(看见老铁点一点头。)
你说知道吗?老铁,说一句话吧,最后一句话。……
铁 (声音微弱)中华民国是你的国家,你牢牢记得!
铁 妻 老铁,老铁,我记得的,你放心好了。唉,老铁,你死得好惨,身上给子弹穿了五个洞,鲜红的血,从洞口流出来,把你的衣服染红了,把地板也染红了。若使我们的同胞,依然没有志气,把宝贵的土地,一片一片地送给了人家,那么你这些神圣的血是白流的了。老铁,老铁,你等着我,让我们在神圣的血海里一起向天堂飞去吧。
(从老铁的手里拿过小刀子,猛烈地向胸口一刺,大叫一声仆倒在老铁的身边。)
(幕急下)
陈楚淮先生是一位唯美派的剧作家,在“一二·八”以前当过山东省立戏剧学院的导师、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当时在胡适主编的《新月》杂志上发表过不少剧本。和顾仲彝、臧克家、方玮德、何家槐等齐名,凡读过陈先生的剧作集《金丝笼》(中华书局版新文艺丛书)
的,没用不佩服陈先生遣词造句的美丽,最近几年虽然没用出了象牙之塔,但作风已经大变,专门努力於民族戏剧的创作,尤其是学校戏剧,这一篇“铁罗汉”便是曾经在几个学校公演过的。读者读了以后,不能不惊奇陈先生写作技巧的纯熟和舞台经验的丰富吧。
(摘自1939年2月“战时中学生”第一卷第一期编辑后记)
周天节
独幕剧
剧中人 周天节 周志柳 周志松 周志柏 汪子简 福升 福高 壮丁
时 中日大战中浙江省平湖县失守以后。
地 枫林镇——离平湖县县城八里。
景 周家别墅中一间起坐室。
这是一间古旧的起坐室。室中仅有几张沙发和木椅,显得宽大而阴森。后面有一大窗,窗外布着常青藤。藤须垂下,好像窗帘上的流苏。窗边挂着一柄宝剑和一架镜框。框内画着一个尊严的老人,画得很生动。老人的眼睛似乎老是望着人家,在探看人家的秘密,监视人家的行动。
(福升在擦洗门窗上的玻璃。周志柳斜靠在沙发上抽烟)
福升 大少爷,这房间满是灰尘,打扫两天,还没有打扫干净。霉气冲上了鼻子,弄得我要打喷嚏。(用鸡毛帚拂拭灰尘,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你瞧,真的打喷嚏了。大少爷,这房子恐怕好几年没有人住了。
志柳 是的,这房子空在这儿已经五年了。太平时候除了夏天,谁高兴到乡下来。我呆在乡下两天,好像呆在乡下已经两年啦。闷死人!唉,在乡下不知道要过多少时候呢?……
福升 大少爷,这次若不是东洋鬼子占据了县城,你不会到乡下来罢?
志柳 当然,只有傻瓜才愿意在乡下过日子。在乡下,整天呆在家里,简直是坐牢。进来出去,出去进来,吃饭抽烟,抽烟吃饭,不外乎这一套,变不成花样。你知道,福升,我大少爷第一离不了牌,第二离不了女人。两天不打牌,心里痒得难受,三天不玩女人,准定要生病。……
福升 呀,大少爷,你说到女人,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西门街潘玉莲……
志柳 潘玉莲怎么样?这小骚×,我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看见了。
福升 你再也看不见……
志柳 怎么?
福升 死啦!
志柳 死啦?怎么死的?……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