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升 听说东洋兵进城的那一天她的娘正生病。她陪着她的娘,没有逃走。有五个东洋兵冲进她的家。看见她,就把她抱到里间去五个兵轮奸。轮到第五个,潘玉莲腿一伸,就挺在那儿死啦。那第五个兵气得大叫,抽出刺刀,在她的肚子上刺了十几刀。她的娘起初躲在床下。潘玉莲在里间喊:“救命”,她的娘不敢出来。后来,东洋兵出去,她爬到里间去,看见她的女儿,一堆肉,一堆血,已经没有人的样子。她大哭两天,哭得眼睛发肿。第二天夜里,她就在女儿身边用一根绳吊死啦!
志柳 可惜!可惜……
福升 信和街的小金凤也死啦!
志柳 也是给东洋鬼子奸死的?
福升 对呀!
志柳 可惜!可惜!……
福升 现在娘儿们落在东洋鬼子的手里,那一个不是这样死的。昨天我碰见一个卖鸦片烟的,从城里回来。我问他许多人,他说都死啦。大少爷熟悉的巧英、宝珠、翠香、春梅、柳花,都死啦!都死啦!
志柳 可惜!可惜!……
福升 听说城里房子给东洋鬼子烧光了,大少爷,我们的房子,不知道给他们烧了没有?
志柳 我早知道东洋鬼子会在城里放火。幸亏我有见识,逃到这儿来。若使听老爷的话,我们不是早给东洋鬼子活活地烧死了吗?
福升 老爷说要死在家里,满脸怒气,谁也不敢劝他。那天晚上,若不是把他灌醉了,把他抬到这儿,他那里肯出来?
志柳 把他抬到这儿来,你的主意不错。可是我受罪,给他骂了两天,骂得我不敢见面。看见他,我就逃。
福升 (用鸡毛帚拂去镜框上的灰尘。)大少爷,这是老太爷的像吗?
眼睛亮亮的,同老爷的眼睛像极了。
志柳 是的。听说老太爷比老爷还固执。老太爷在前清做过海军提督。中日大战,他带领海军同日本海军打仗。清朝那时候的军舰像什么?像江山船。同日本军舰碰上一碰,就会碰碎。老太爷凭着一股憨气,带领江山船去应战。日本鬼子几个炮弹飞过来,江山船打碎了,往海里钻。我们老太爷连骨头都没有带回来。说得好,“精忠报国”,说得不好,“不识时务,送死!”
福升 大少爷,你不该当老太爷的面,说他的坏话。你瞧,他发气啦,他会抽出宝剑杀死你。……
志柳 福升,你说鬼话吓人!
福升 老太爷倒不会发气。说真话,给老爷听见,你又得挨骂。……
志柳 给他骂几句,倒不在乎。可是他那精忠报国的调儿,听见使人气闷——头痛。
(福高上)
福高 大少爷这儿有一封信给你。
(志柳拆开信,一行一行地念下去。)
志柳 (向福高说)快请二少爷同三少爷到这儿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福高 是。
(福高下。)
福升 大少爷,什么事?这样笑嘻嘻。
志柳 福升,我们可以回去了。
福升 回到那儿去?
志柳 回到城里去。
福升 怎么呢?
志柳 我停一会儿告诉你。
(志松、志柏上。)
志柳 喂,老二,老三,来,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志松 什么东西?
志柳 你猜。
志松 那怎么猜得到。
志柳 你猜不到罢。
志柏 哥哥,大概有什么好消息,这几天看你老是绉着眉毛,今天突然这样笑嘻嘻的。
志柳 也可以说是好消息。
志松 哥哥,你说了罢。爸爸等着我们去召集壮丁,开始壮丁训练。
志柳 好,我告诉你——可是我问你一句话。老二,你觉得住在乡下不气闷吗?
志松 住在乡下很好。我每天到农家去同老农夫谈天。听到许多没有听过的东西。乡下,地方好,人对人多是一片好心,没有装着鬼样子,我觉得住在乡下比住在城里还有意思。
志柳 傻瓜!——老三你呢?
志柏 乡下好,乡下好,乡下有树,有花。没有事,我就在田野上跑,跑得疲倦了,就倒在树下睡,睡得舒服。一辈子不想回去。
志柳 你也是傻瓜!乡下我就住不惯。喂,老二,老三,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可以回到城里去了。
志松 怎么呢?
志柳 不仅回去,还可以过舒服的日子。今天我接到一封信,就是这封信,是一个叫杨湖芷的写来的。他说日本铃木司令想请爸爸做平湖县县长。说今天汪子简同铃木司令会到我们这儿来。叫我好好地招待他们。一方面叫我先探一探爸爸的意思。爸爸做县长,我们不是可以回到城里去了吗?
志松 哥哥,你想拥护爸爸做汉奸。
志柳 什么话?
志柏 在日本鬼子底下做县长,不是汉奸,难道是志士?
志柳 好弟弟,话不是这样说的,你年纪轻,不懂得什么,做哥哥的得教教你。
志松 呀,哥哥,你教我随便什么都可以,可别教我当汉奸。
志柳 怎么会是汉奸?这时候去做县长,是去救人。老百姓在打仗以后,苦痛到万分。现在我们请爸爸出去,就是叫爸爸解除老百姓的痛苦。老二,你知道,爸爸的脾气大不好说话。这几天,他恨我,我不敢见他。我对他这样说,他也许像你一样,会误会我的意思。我想,老二,你去说。
志松 我自己不做汉奸,我也不劝人做汉奸。
志柏 我年纪小,不会说汉奸的话。还是哥哥说得好些,你自己去说。
志柳 你两个傻瓜!
志松 就算我是傻瓜,傻到底,住在乡下,不到城里去。日本鬼子到乡下来,不客气,我就宰了他。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两个。你要同日本鬼子亲善亲善,你自己去。
志柳 你们真不愿意说,——好,我自个儿去。(门开,周天节上。
周天节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气节,有魄力。目光炯炯,落在别人的身上,要使人发抖。满脸秋霜,威严逼人。说话的时候,喜用滑稽的口调。讽刺性的滑稽,像箭一样,飞到人的心里,使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天节 不用你去,我自个儿来了。(向福升说)福升,这儿没有你的事,你出去!
(福升下)
天节 很好,很好,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爸爸做县长,你们该快乐了。志松,你愿意爸爸去做县长吗?
志松 不,我不愿意爸爸做汉奸。只有不顾廉耻的人才做汉奸。
天节 傻瓜!那么,志柏,你呢?
志柏 爸爸做汉奸,我就加入除奸团,同爸爸拼命。
天节 你也是傻瓜!志柳你是愿意爸爸去做县长的。爸爸做县长,光荣!你做县长的大少爷,也光荣。三个儿子只有你最聪明,最爱你的爸爸。来,来,我有话问你。
(志柳走近)
天节 你的朋友不是有一封信给你吗?
志柳 是的。
天节 他说日本铃木司令要请我做平湖县县长吗?
志柳 是的。
天节 他要你先来劝劝?哈!哈!你的朋友真有知人之明。他不叫志松、志柏来劝我,单叫你来劝我,他知道你聪明,会说话。
像志松、志柏这两个傻瓜,只好一辈子住在乡下,不会做大事。可是你——你两样,……
志柳 爸爸,杨湖芷不过写信来问一问。去不去由你,你不必生气。
天节 笑话!我那里生气?他抬举我做县长,我还生气,那么我也是傻瓜了,哈!哈!杨湖芷同你,两个人倒意气相投——狼狈为奸!(高声。)不要脸的畜生,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样一个人吗?你的胆子真大,你自己愿意做汉奸,还想把你的爸爸也拖去做汉奸。跪下!跪在这儿,让我给你再来一套精忠报国的调儿。(志柳跪下,低着头。)
天节 志松,志柏,你两个人在他的脸上打二十下。
志松 爸爸,我不好打哥哥。
天节 做汉奸的该打。说汉奸的话也该打。我不是叫你打哥哥,我叫你打汉奸。叫你打,便重重地打!
(志松,志柏轮流在志柳的脸上打二十下)
天节 你爷爷在上面,满脸怒气地望着你,你看见吗?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家里大厅上那个写着“精忠报国”的匾,你记得吗?你母亲临死的时候,叫你做一个给人家尊敬的人,她的话还留在你的心里吗?你现在只顾享乐,不顾国家,满口是汉奸的话,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同爷爷,对不起活着的弟弟同爸爸。幸亏你两个弟弟是傻瓜,若使同你一样地聪明,听你的话,也愿意去做汉奸!那么我周天节全家人都是汉奸,“精忠报国”那四个字不是要改做“汉奸卖国”了吗?
志柳 爸爸我劝你去做县长,不是叫你去卖国,是叫你去救人。
天节 胡说!再打!志松,志柏你两个人在他的脸上再打二十下!
重重地打!
(志松、志柏又轮流地在志柳的脸上打二十下。)
天节 可恨!!日本鬼子!天天在杀害我们的同胞,还口口声声说亲善,说救济。炸弹下去,几十个人,几百个人死在一堆。东边一只腿西边一颗头。死尸从泥土里挖出来,分不出谁是张三,谁是李四。用炸弹表示亲善,用炸弹救济我们穷苦的同胞,天下有这样滑稽的事吗?日本鬼子救人是这样救的,会容我真去救人吗?你这畜生,聪明自误,给人家欺骗了,还来欺骗你的爸爸,引诱你的爸爸做汉奸。汉奸是什么?你知道吗?一个汉奸,给日本人看起来,是一条走狗,一条听话的走狗,给中国人看起来,便是一条疯狗。看见强盗,摇头摆尾;看见自己的人,反张开口去乱咬,怎么不是疯狗?你爸爸是有气节的人,会去做疯狗吗?你爷爷在世时,常教训我,说做人应该做一个有气节的人。人没有气节,同畜生有什么两样?我周家世代讲究气节,料不到会有你这没有气节的畜生!我越说越生气,(从壁上摘下古色古香的宝剑。)我……
志松 爸爸,你……
天节 (抽出宝剑,在志柳的头上一挥。)这宝剑是你爷爷留下来给我的。你这畜生,不是在说汉奸的话吗?我罚你跪在这儿!
将来若真做了汉奸,我就用这柄宝剑,斫下你的狗头。大义灭亲,我周天节说到就做到。志松,志柏,你跟我出去,让他跪在这儿。(天节率志松、志柏下。)
(志柳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父亲出去了,偷偷地起来,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又很快地跪下去。)
(门开,福升上)
福升 (走近志柳。)喂,大少爷,你起来,老爷到后面去了。
志柳 (站起来,走近门边,开门向外面望一望,又走回来。)嗄唷!
福升,我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给老爷听在耳里,险些把命都送掉了。他抽出宝剑,在我的头上这么一挥,幸亏没有斫下去,一刀下去,我这个脑袋瓜儿,还会留在颈子上面吗?
福升 大少爷,有一个姓汪的客人来看你。你见不见?他来了好久了。刚才老爷在这儿发脾气,我不敢进来。
志柳 福升,你去看一看,老爷若使在后面,你就把他带到这儿来,老爷若使在前面,你就回他,说我不在这儿。
福升 是。
志柳 千万不要给老爷看见,给老爷看见,再叫我跪在这儿,我可受不了。
福升 是。
(福升下。)
(志柳低着头,踱来踱去,好像想什么事。)
(福升引汪子简上,即下。)
子简 喂,志柳,你倒逃到乡下做起隐士来了。
志柳 城里不能住只好躲在乡下。……请坐罢。
子简 怎么不能住?日本皇军进城,秋毫无犯,非常安定,我不是好好地住在城里吗?
志柳 我听说有许多女人给日本兵奸死了?
子简 死几个女人算什么?
志柳 房子烧了不少罢?
子简 房子烧了再盖新的,还怕没有房子吗?城里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改变。街上多几个日本皇军。你明天去看一看罢。碰到日本皇军,你向他们行一个礼,他们就让你过去,不同你噜嗦。行一个礼,反正不是什么赔本的事。你说,对吗?
哈哈……
(志柳偷偷地走到门边向外面望一望,又走回来。)
子简 做什么?
志柳 我去看一看,爸爸在不在外面?你的话若是给他听见,他要说你是贱骨头,没有志气,万一进来,给你来一套精忠报国的调儿,那你可受不了。
子简 哈哈哈!现在这个年头,还谈气节,真是天大的傻瓜!气节是什么?这东西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谈气节就不合时流,不合时流,是自寻死路。现在还有人谈气节?真是笑话!哈哈!
志柳 喂,老汪,你说轻些,给我的爸爸听见不是玩的。刚才……
子简 刚才怎么样?……
志柳 刚才我给他骂了一顿。现在你的话若使给他听见,他会说我同你意气相投,狼狈为奸,准定来再骂。
子简 原来尊大人是这样严厉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事情怎么办呢?杨湖芷写给你的信,你大概看见了。你对尊大人谈到没有?
志柳 我看见他,好比小鬼看见阎王,那里敢谈这些事?
子简 据你说……你想假使有人对他说他会答应去做县长吗?
志柳 不会!一定不会!
子简 铃木司令属意他,说非请他出来不可。志柳,你想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答应吗?
志柳 容我想一想。
子简 若使你想出一个法子,使你的尊大人答应去做县长,你便是开国功臣。我一定在铃木司令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还替你找几个新到的东洋花姑娘,陪你玩两天。
志柳 好,好,我食指动矣!……我想(在地上踱来踱去,忽然说)有了!……
子简 什么法子?
志柳 (走到门边,向外面望一望,回来。)我的爸爸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说对的,就永远是对的,不对的就永远是不对的,死也不改变。他现在谈气节,你在他的头上浇冷水,他就同你拚命。老头子,人老心不老,火气很大,干事情一直干,不怕死。
你要他做县长,他不做,拚一颗脑袋瓜儿给你。好汉怕死汉,你有什么办法?像他这样的人,你不能威迫,也不能利诱,只能……(再跑到门边,向外面望一望。)
子简 做什么?
志柳 我怕有人偷听我的话。
子简 你说,只能……怎么不快说?
志柳 不能威逼,威逼他,他就死呀活呀同你来一套,不能利诱,你给他钱,他把你的钱往水里一丢,骂你一声下流的东西。
子简 既不能威逼,又不能利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