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太 周世初吗?
荣 藻 是呀。(在口袋里拿出传单交给明珠)你看看。(对杨太太说)是呀。周世初对我说“荣老,世兄说打倒压迫子女的父母,若使认真做起来,世兄不免要吃一场大亏。”你看这种话叫我怎么回答。
杨太太 实在不好回答。
明 珠 (斜靠在沙发上看传单)……他们以银线似的鱼网网住我们的生命,他们以宝贝似的金锁锁住我们的灵魂,我们不要迷在繁华的梦境里,须看出繁华的梦境后,有一道悲哀的长流。……
荣 藻 儿子要和爸爸争斗,这是什么话!
(小苹捧茶碟茶杯由左门上,将茶杯放在台子上。)
明 珠 小苹,我叫你打的络子,打好了没有?
小 苹 打好了,小姐,你来看一看罢。
明 珠 等我看完了这张传单就来。(又低声细读)
(小苹由左门退,荣藻皱着眉毛看她一眼。)
荣 藻 小苹今年多少岁了?
杨太太 十七了。
明 珠 不,十八岁,和我同岁。
荣 藻 我看可以把她嫁出去了。……周世初前次来看我,小苹倒茶给他,以后,他碰到我,就说小苹好。我想送给他做小老婆,迟早总要嫁出去,落得做一个人情。
杨太太 不知她愿不愿意?
荣 藻 她愿意不愿意,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她的爸爸愿意就好了。
停几天,你把朴恩喊来问问看。
杨太太 朴恩自然愿意,不过……
荣 藻 明珠,什么时候了?
明 珠 (看钟)十二点二十五分。
荣 藻 王部长今天请客,约我十一点钟去。我看现在可以去了。
(在口袋里摸着,似乎找什么东西。)……呀,我的图章怎么丢了!(吃惊)太可怪,我记得昨天晚上还在口袋里。
杨太太 昨天晚上从翠香阁里回来。不是拿出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吗?(向明珠)明珠,你去替爸爸找找看。
荣 藻 我自己找。(推开抽屉。)呀,在这里。……好了,明珠,你把手杖拿来给我。(明珠取手杖给他,荣藻退。)
杨太太 (走近明珠)传单上讲些什么话?
明 珠 要紧倒没有什么要紧,不过哥哥总不该和他们一起闹。
杨太太 你的哥哥实在太下流了,省政府委员的少爷,怎么可以……
(呜,呜……汽车的声音。)
明 珠 恐怕姨妈到了。(从沙发上站起)
杨太太 恐怕到了。
(薛太太,浣芬,灵芬,小珠,秀珠,昌治,由右门上。)
明 珠 姨妈,我和妈妈都等急了,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杨太太 (笑)我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
薛太太 (笑)轮船在港口停了许多时候,所以迟了。
(薛太太,杨太太,坐在右边椅子上;明珠坐在写字台后旋椅上;浣芬、灵芬坐在沙发上;昌治坐在浣芬的膝上;秀珠站在灵芬的前面,低着头和灵芬讲话;小珠站在薛太太、杨太太中间略后些。)
杨太太 昌治,浣芬姐新来,怎么就坐在她的身上?到妈妈这里来,好让浣芬姐休息休息。
浣 芬 不要紧,让他坐在这里好了。
薛太太 昌治很喜欢他的浣芬姐。我们未进大厅,他就飞也似的跑出来,拉着她的手,姐姐长,姐姐短,说个不休。……(向昌治)暑假你到浣芬姐家里玩几天罢,浣芬姐家里什么都有,有小马,有小囝,还有……
明 珠 姨妈,你不知昌治前几天就念浣芬姐了。
秀 珠 (笑)昌治想浣芬姐的糖吃。
(昌治挣着要打她,浣芬按住他的手。)
浣 芬 姐姐呀,那有打姐姐的道理。
薛太太 打姐姐,姐夫一定不依,哈!哈!
杨太太 昌治这样大了,还胡闹,姨妈看见笑话。
秀 珠 (向灵芬)灵芬姐,我们到后面看金鱼去。真好看,三尾的有,五尾的也有。
灵 芬 停一会儿去。
秀 珠 去,去,立刻去。
(拉着灵芬就走。)
小 珠 我也去。
明 珠 我也去。
杨太太 秀珠啊,不要缠着灵芬姐。
(灵芬,秀珠等由左门退。)
薛太太 茹心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没有看见。
杨太太 茹儿现在一天到晚在外面跑着,和一班下流的穷人,结什么少年同志社。
薛太太 这怎么可以?以现在这样扰乱的时候,开会结社是很危险的。姨父怎么不管束管束他?
杨太太 他不来管束他的爸爸已经很好了,他的爸爸还能管束他吗?
薛太太 可是无论如何,总要找一个法子制止他才好。姨父虽说是省政府委员,若使事情闹得太大了,也很难措置。
杨太太 我也这样想,不过想不出什么法子。(看昌治)昌治不要爬在浣芬姐的身上,衣服弄皱了不好看。
浣 芬 不会,不会,姨妈放心。
昌 治 (忽然)姐姐,我有好东西给你看,好东西,我去拿来。(从浣芬怀上爬下,走到写字台边,推开抽屉,拿出一大册画片,又跑过去,一张一张地送给浣芬姐看。)
薛太太 茹儿若使这样闹下去,总不免闹出大祸。什么革命革命,谈谈说说是可以的,怎么认真去干,真正是傻子!自己能舒适地过活就好了,人家穷也好,苦也好,干我什么事。
杨太太 茹儿做的事都是下流的事,黄包车夫也同他谈谈。……
薛太太 这样太没有少爷的身分了。……姨妈,你早点娶门亲给他吧。娶过亲以后,也许会规矩些。男人的心只有女人能够管束。
杨太太 他的爸爸也这样说,不过还没有相当的亲事。前天,他的爸爸从盐务署回来,说黄署长有一个女儿,很漂亮,今年十七岁,在西林女子中学里念书。茹儿,黄署长是见过的。
也很想把女儿给他。他的爸爸现在盐务署办事,若使和署长做亲家,多少有点好处。
薛太太 不过性情怎样,相貌怎样,我们也得仔细地查一查。讨进不听话的媳妇,是很费力的。
杨太太 我也这样想。署长的女儿难免没有高傲的气慨,若使讨进以后,只任自己的性儿,那么……
薛太太 讨媳妇真不是容易的事。
杨太太 茹儿的性情,你知道,是非常古怪的。他合意,我未必合意;我合意,他未必合意。……所以更觉困难。
薛太太 他合意,你又合意,那里会有这样的巧事。我看还是照你自己的意思,替他找一个罢,等下定的时候,同他说一声。
杨太太 怎么可以同他说?一提到亲事,他就说“不要说,不要说,这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要,你们讨给自己好了。”这种话人家怎么好回答?
薛太太 笑话!笑话!儿女婚姻不是父母的事是谁的事?
(爱呀!爱呀!……鹦鹉的喊声。)
薛太太 什么?
杨太太 笼子里关着的鹦鹉。
(昌治听见鹦鹉的喊声,便站在沙发上伸手取笼,笼子在空中荡来荡去。鹦鹉喊声又起。)
杨太太 昌治不要站起来,安分些罢。
薛太太 浣芬你抱住昌治。
(浣芬抱住昌治。)
浣 芬 呀,这个鸟笼精致极了,全是金色的竹丝。
昌 治 姐姐,把我也关在里面罢。
浣 芬 关在里面,你又喊着要出去了。笼子,无论怎么精致,总归是笼子。(声音渐低)
(小苹由左门上。)
小 苹 太太,中饭排好了,请你们到后面花厅里去罢。
杨太太 (向薛太太)我们吃过了饭再谈。(向昌治)昌治到妈妈这里来。(昌治摇头)
浣 芬 (向昌治)我引你到花厅里去。(牵着昌治的手。)
(薛太太,杨太太,浣芬,昌治,由左门退。)
(小苹独自在沙发上整理画片。)
(杨茹心上。茹心是一个英气勃勃的美少年,廿一岁。)
小 苹 (正向左门退下,回头见茹心,便停住在门槛上。)呀,少爷回来了。
茹 心 小苹,不要叫我少爷,我不愿意人家叫我少爷。我的名字叫茹心,你叫我茹心好了。……姨妈来了没有?
小 苹 都来了,现在后花厅等你,你快去罢。
茹 心 坐一会就来。(见小苹回头退下)小苹,小苹,有话同你说。
小 苹 (回头一笑)停一会儿再来。(退下)
茹 心 (吸着烟,在台上踱来踱去,忽然在口袋里摸出一张长条的纸,自言自语。)找找看罢。(踱到写字台边,坐在旋椅上,推开抽屉,细细地寻找,忽然找出了荣藻的图章。)好了。
(盖章。盖过以后,仍旧放在抽屉里,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拿着纸条,一只手伸出五指,作表明状。)
小 苹 (又出现在门槛上)少爷,太太叫你立刻去,他们都在那里等你。(内作呼小苹声)来了,小姐。(退)
茹 心 (目送之,摹仿小苹的声音。)来了,小姐,唉!(叹气。两手徐徐垂下。面上现出失望的神气。幕徐下;鹦鹉作“爱呀!”“爱呀!”声。)
第二幕(情诉)
时 第一幕后五日。
地 杨家花园。(景可由导演者依舞台的形式自由布置。)
(幕开,朴恩在那里用喷壶浇花,浇过以后,拿起剪枝刀,修理冬青树。)
浣 芬 (引秀珠,昌治上)呀,花都谢了!
秀 珠 (向后面指去)那边还有几株红玫瑰。
浣 芬 也凋谢了。再过两天,恐怕连残落的花片也没有了。
昌 治 (跑到朴恩边)朴恩伯,把那朵白色的花摘下来给我,白色的。(手指高处)
朴 恩 (放下剪枝刀)少爷,你怎么独自跑到这里来?
昌 治 和浣芬姐一道来的。(回头指浣芬)你看那不是浣芬姐吗?
(向浣芬)浣芬姐,这里来。
朴 恩 (凝视浣芬姐)呀,真是浣芬小姐。老昏了,认了半天,还认不出来,真老昏了!
浣 芬 (向前走近,和朴恩点头)朴恩伯还壮健得很,好久没有看见了。
朴 恩 是呀。小姐去年来的时候,我巧到杭州去,算起来已有七年没有看见小姐了。……那时小姐只有小珠小姐那么大。
秀 珠 (笑)只有我这么大。
(朴恩,浣芬笑。)
昌 治 (拉着朴恩的衣角)朴恩伯,把那朵花摘下来给我,那朵白的。
朴 恩 (向上摘花)这朵,是不是?
(昌治点头,朴恩将花摘下,交给昌治。)
朴 恩 (点着烟筒吸烟)我记得那时候,小姐还梳着辫子,天天和我们大少爷在一处玩着。……有一次,我记得,也是下午,小姐跌到那个小塘里去,(指后面)溅得满身都是泥水。大少爷倒被太太骂了一顿,说不该一个人引你到水边去。
……呀,竟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日子过得真好快!
浣 芬 朴恩伯记性真好,这些事,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秀 珠 浣芬姐吃泥水。(向浣芬笑)好吃吗,浣芬姐?
昌 治 好吃!好吃!轧!轧!轧!……
(大笑)
朴 恩 (咳嗽)现在小姐有了姑爷,我们少爷也要讨少奶奶了。真快!真快!
浣 芬 (故作没有听见,回身看花指着一盆淡黄色的草花,问朴恩)朴恩伯,这是什么花?
朴 恩 这是西洋来的,原来的名词,叫什么敦拉伯娜,记不得了,我们都叫它粉西施。
浣 芬 (指着旁边一株)这株呢?
朴 恩 这株花是什么县县长送给老爷的,听说买一盆,要十几块钱,叫什么名字,倒不知道。
秀 珠 (笑)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对我说过。
浣 芬 什么?
昌 治 姐姐不要信她,爸爸没有对她说。
秀 珠 这株花叫做……(笑)田广勋。
浣 芬 (笑)小丫头!(又看花)这株松针倒像一个寿字。
朴 恩 这是用棕丝扎过的。
浣 芬 (细看)缠着这么多棕丝,怪不得不能长大。你看那些任它生发的多么高大。
朴 恩 扎过的好看些。
浣 芬 也不见得什么好看。
秀 珠 (忽然向右边看去)呀,那株紫藤上有两只蝴蝶,好看极了!
我去捉来。(向右边跑去)
昌 治 我也去,捉来了,分一只给我。
(秀珠,昌治由左右边跑下。)
(茹心自右边后面上。)
茹 心 浣妹,我找了你半天,谁知你在这里。(回头见朴恩)朴恩伯,妈妈叫你,有话对你说,你快去。
朴 恩 是,是,现在花园里很凉快,少爷陪小姐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罢。
(朴恩由左边退下)
茹 心 (指右边一张长椅)浣妹,我们在这张长椅上坐一会儿罢。
(茹心,浣芬坐。)
茹 心 浣妹,你未来的时候,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你说;现在你来了,反而一句也记不起了。
浣 芬 从前的事我们不要再说罢。
茹 心 浣妹,我极力想忘却了从前,可是从前不肯忘却了我,怎么好,浣妹?
浣 芬 你要知道现在这里和你谈着的我,和去年在这里和你谈着的我,已经是两个人了。有许多话从前可以对你说,然而现在,也许不可以对你说了。你要知道,这不是我故意疏远你。为你的将来,为你的幸福,你总要忘却了我,忘却了从前。旧的生命已经死了,新的生命要自己去创造。……
唉,都是我不好,茹心,都是我不好。
茹 心 这也不能完全说你不好,这种事,你,我,他,她,都有一部分责任。
浣 芬 总之,你要忘却了我才好。明天,我要回去了,请你自明天起,用强烈的意志,减去了我在你心中所占的小影,减去了我在你心所种的情苗。
茹 心 浣妹,若使我有强烈的意志,你也不会这样苦痛,我也不会这样苦痛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劝我用强烈的意志,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浣 芬 ……但你不应该因我牺牲自己的将来。
茹 心 我还有将来吗?我的将来完全放在你的心上。
浣 芬 茹心,不要这样说,这样益发使我苦痛。……譬如我已经死了,或者世界上从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一个无用的人。
茹 心 这不过是一番空话,事实上怎么做得到。每天起来的时候,我在光明里看见你;每天睡觉的时候,我在黑暗里看见你。浣妹,我心中的你是不死的,我用清凉的泪,温热的血,去灌溉她。……浣妹,你忍视我在苦痛里挣扎着,不去救援,不去安慰吗?
浣 芬 你的苦痛我知道,但而我的苦痛你也要知道。我很愿意安慰你,可是事实上,不敢安慰你,也不能安慰你。
茹 心 我的苦痛,你的苦痛,从什么事来的,很明了。你不能努力去解除,谁去?浣妹,这件事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