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 芬 现在我的地位和从前的地位不同,从前可以做的事,现在也许不可以做。茹心,你要原谅我。
茹 心 我很了解你的意思,不过有一点你要知道,就是别人虽承认你是广勋的太太,我决不承认你是广勋的太太。无论从什么方面讲,天理,地理,人理,狗理,社会上所讲的就是狗理,——你是我的爱人,永久是我的爱人,所以也只有你能够将我从悲哀,苦闷,痛楚的束缚里解放出来。这是你所应做的事,我的心叫你这样做,你的心恐怕也叫你这样做。
为什么你总是……
浣 芬 ……唔,我没有这么大的勇气。
茹 心 那么我只好……
(取火吸烟,浣芬支颐凝思。)(沉默)
(茹心从椅子上站起,向后面看去,忽然有什么感触一样,绉紧眉毛,在那里踱来踱去。)
茹 心 (忽然)浣妹,你看那绿草婆娑的小塘。(指后面)
浣 芬 (急急地注意别的方面去)那边粉墙外的高塔是什么寺院呀?
茹 心 呀,护国寺。……去年不是和你去过,怎么忘记了?
浣 芬 唔!唔!……
茹 心 护国寺里非常阴森,夏天有许多人到那里去乘凉。……晚上十点钟,悠扬的钟声,从寺里传来,很有点神秘的意味。
浣 芬 茹心,(似乎没有听见茹心的话。)
茹 心 什么,浣妹(带惊奇的神色问)
浣 芬 茹心,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允许我?
茹 心 浣妹,什么事?说呀。
浣 芬 我要求你以爱我的心去爱我的妹妹。……妹妹比我好得多。……
茹 心 这怎么勉强得来。我知道了,这是妈妈的意思。
浣 芬 姨妈固然有这个意思,我也……
茹 心 我的心不倾向她,没有法子。
浣 芬 你的心倾向什么人,我已看出了,不过又是不可能的。……
茹 心 你说……小苹吗?
浣 芬 小苹是婢女,你是少爷,婢女和少爷怎么可以……这不是空想吗?不用说姨父,姨妈不肯,就人家听见也笑话。
茹 心 (呆一会儿)浣妹,你怎么也有这种思想?难道少爷就不能爱婢女吗?
浣 芬 爱她是可以的,不过不能永久做你的伴侣。
茹 心 只要我的心永久寄托在她的心上,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名誉不名誉我看没有什么关系。
浣 芬 然而姨父的身分总要顾到。
茹 心 爸爸的身分吗?爸爸不顾我的性命,我还顾爸爸的身分做什么?……况且爸爸这种应时的革命官,同应时的桂花糕一样,三个铜子可以买两个,有什么身分?!
浣 芬 茹心,不要这样说,你倒底是他的儿子。
茹 心 不错,我是他的儿子,同时我是人,一个有志气的有血性的人。他不承认我是人,我就不承认他是爸爸,这是很公道的。浣妹,你要记得(兴奋)你是人,我是人,小苹也是人。
浣 芬 茹心,安静些罢。有话尽管慢慢地说来,何必这样激烈,安静些罢,茹心。
茹 心 我很希望安静些,然而不能安静。你未到我的家里以前,我好像站在十字街头一样,呆呆地向四面望着,有些人叫我到东边去,有些人叫我到西边去,倒底那一条路是该走的路,只有天知道。你来了,给我一种有力的灵感。现在的我如航海的人,看见了金星一样,只向要驶的地方驶去。
你知道人生最苦痛的事,是思想的步骤和动作的步骤不能一致。我的心早已跳出了环境,我的身还拘禁在环境里面,你想想看,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么能够安静?现在好了,你已将正路指示给我,从此以后,我要走上这条正路,去完成真正的自我。……我要解开自己的束缚,解开小苹的束缚,解开一切被压迫者的束缚。从前,我只敢想,不敢干,现在我要实地去干了。
浣 芬 茹心,无论如何,总不要抹杀父母的苦心。
茹 心 父母对我有什么苦心?
浣 芬 他们现在想替你找一个适当的配偶,很费一点心力,若使你仍旧爱着小苹,那么他们会何等失望。
茹 心 给他们失望,对的。他们给我的是什么?比失望还厉害些呢!我的心上一切悲哀的、苦痛的、烦恼的、死灭的痕迹都是他们亲手刻下的,……适当的配偶,呸!他们适当我不适当怎么样?
浣 芬 你太不体贴父母了。
茹 心 这是父母不体贴我,不是我不体贴父母。……
浣 芬 你把眼光放平些罢,理想的善人,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
……我始终相信他们爱你。
茹 心 爱我?若使他们真真地爱我,我也不至于这样苦痛了。
……单就婚事论:爸爸说盐务署黄署长的女儿怎么怎么好,妈妈说灵芬妹妹怎么怎么好,叔叔说他们同事高先生的女儿怎么怎么好,妹妹说她的同学周女士怎么怎么好,他们爱我吗?真爱我是不是这样?我敢说,不,不,不,不,不!他们不是爱我,是用我。我身上的肉,在他们满是铜绿的眼光里,都是有用处的,爸爸想割去一块,妈妈想割去一块,叔叔想割去一块,妹妹也想割去一块。索性听他们来把我分了罢!……我不知上帝生我有什么用意,不过无论如何,我想总有一点用意。……
浣 芬 茹心,你太……兴奋了。安静些罢。坐下来,坐下来,这里,这里。
茹 心 (又坐在长椅上。)浣妹,我索性对你说了罢。自去年姨妈秘密地把你嫁给——不,卖给广勋以后,我生过几次自杀的念头。那时候,只有小苹来安慰我,劝解我,不知什么缘故,在我的眼光里,小苹和你很相像,我觉得小苹是你的化身。……浣妹,我爱小苹,不过想在小苹的身上发现出你的灵魂。……唉,浣妹,你怎么不……
浣 芬 你教我做什么事好?
茹 心 (坚决)只要你有勇气,什么事都好办!
浣 芬 我没有勇气,怨我,茹心,怨我。……
茹 心 唉!那么我只好向小苹……
浣 芬 不过,……小苹也不见得爱你。
茹 心 爱我!爱我!小苹不是不爱我,只是不敢明白地爱我。
……我要创造我们的爱。
浣 芬 茹心,这只是一种水花上的希望。
茹 心 (苦笑。)是呀,水花上的希望。……水花上的希望,若使能够实现,比一切希望还有意义些。
浣 芬 恐怕不容易实现。
茹 心 不容易实现的事,难道就不去做吗?在这个地方不实现,也许可以在别的地方实现。世界大得很,找一个地方寄托生命,寄托爱情,终管有的。
浣 芬 唔,唔,……呀,秀珠来了。
(秀珠,昌治手持蝴蝶由右边上。)
秀 珠 浣芬姐,你看,蝴蝶!蝴蝶!
昌 治 浣芬姐,我也有,你看。
浣 芬 是什么地方捉来的?
茹 心 何苦把它捉来,放了它罢。
秀 珠 捉了半天才捉来,放了它,说得好容易。它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赶,在树枝下转来转去,手也刺破了好几处,浣芬姐,你看。(举臂给她看。)
浣 芬 哎唷!真真刺破了好几处,痛不痛?
秀 珠 现在不痛了。
昌 治 哥哥,你看,我的手也给树枝刺破了。这里,红的,痛呀!
(把手擎在茹心眼前)
茹 心 该痛,谁叫你去捉。
秀 珠 不要同哥哥说,昌治,哥哥又发气了。
浣 芬 哥哥那里会发气,昌治,去叫小苹用苎线缚着罢,捻在手里,是会逃走的。
茹 心 要逃去的,总归会逃去,苎线有什么用处?不如放了它,昌治,你放了它,我买皮球给你。
昌 治 (摇头)不放,不放。
秀 珠 (拉着浣芬)浣芬姐,回去吧。
浣 芬 (向茹心)回去罢,太阳也落山了。
茹 心 这里清凉得很,浣妹,你先去罢,我再坐一会儿就来。……
太阳落山了,西方只留下一片红色的残光。(自言自语)好一片红色的残光。
浣 芬 风大了,你少坐一会儿就来罢。
茹 心 好,浣妹,你先去。
陈楚淮文集 话剧25秀 珠 (回头)浣芬姐,来罢。
(浣芬,秀珠,昌治下。)
(小苹由左边冲上。)
茹 心 (回头)呀,小苹。
小 苹 (悲苦状)少爷,不好了,你快点想法子罢。
茹 心 (吃惊)呀,什么事?什么事?
小 苹 不好了!不好了!
茹 心 倒底什么事?说呀!
小 苹 老爷……要把我……送给……用……用什么……天杀的做小老婆了,怎么好,少爷?
茹 心 谁说的?那有这种事?你坐下定一定再说罢。
小 苹 (坐在椅上)这是爸爸对我说的。
茹 心 你的爸爸怎么说?快点!
小 苹 刚才老爷太太把爸爸叫去,说把我送给什么周委员做小老婆,并且叫我的妹妹小红进来服侍太太。……
茹 心 你的爸爸愿意吗?
小 苹 我的爸爸心里愿意不愿意,我不知道,然而在老爷面前,绝不敢说不愿意。
茹 心 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小 苹 天呀!有谁愿意做小老婆,做小老婆都是不得已的。少爷,你赶快替我想一想法子罢。
茹 心 不要叫我少爷,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叫我茹心好了,我的名字是茹心。
小 苹 这怎么可以?人家听见了,说我没规矩。
茹 心 小苹呀,就是这规矩害死你,若使没有规矩,你也不会卖给人家做小老婆了。
小 苹 空话不要说,快点替我设法罢。老爷说两个星期以后就要过去。……天呀!
茹 心 你的爸爸没有一点法子吗?
小 苹 爸爸有什么法子,一天三餐还是你家给他吃,难道他胆敢和老爷辩驳吗?
茹 心 不愿意给人家做小老婆,是很有理由的。
小 苹 下人也能同主子说理由的吗?少爷,你真……
茹 心 唉,又少爷了。我听见少爷两个字,心里就觉得非常难过。
小 苹 叫惯了,没有法子。
茹 心 小苹,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怎么事都好办。你愿意不愿意?
小 苹 谁愿意?!……不过愿意要去,不愿意也要去,我自己能够作主吗?
茹 心 你执意不肯去,难道他们杀死你不成?
小 苹 虽说不至于杀死我,然而……
茹 心 (似乎没有听见小苹的话)有我在这里,决没有人胆敢迫你,迫你,我就杀死他。小苹,小苹,(声音渐低)……你知道我的心……
小 苹 (惊愕)什么?
茹 心 你知道我的心已经交给了你吗?
小 苹 什么?什么?我不懂。
茹 心 不懂?……懂的,一定懂的。你懂我的心好了,我的话,懂不懂,没有什么关系。……小苹,我爱你,我爱你,……爱,懂不懂。
小 苹 什么话?你不能爱我,不能爱我。
茹 心 怎么不能爱你?
小 苹 我是婢女,你是少爷,怎么可以……
茹 心 那么我做婢女你做少爷好了。
小 苹 这怎么做得到?
茹 心 在爱神的羽翼下,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
小 苹 (摇头)不懂,不懂。
茹 心 (笑)又不懂?没有关系,不懂就不懂好了。……(低声)小苹你能爱我吗!说,说呀!
小 苹 我……我……
茹 心 好了,好了,你能爱我就好了,别的事不必管它。
(昌治由后面跑上,手里捻着一条苎线,线上系着蝴蝶。)
昌 治 哥哥,来呀,大家都在后厅上等你。
茹 心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就来了,你先去罢。
昌 治 (拉着茹心)来,来。
茹 心 (回头)小苹,来,来。
昌 治 (一边拉,一边走)来,来,哥哥。
(茹心,昌治下。)
小 苹 (现出苦痛的失望的神气,眼睛一直向树梢上残灭的阳光看去)唉,来,来,哥哥!
(双手垂下,幕也徐下。)
第三幕(同归)
时 离第二幕廿日。晚上
景 杨宅大厅。左前有门通会客室,右中有门通内室,左后有长窗几扇和会客室的后窗适成直角。厅前置铜桌一,桌上杂置花瓶,纸烟,报纸,鸟笼等物。(注意——鸟笼是空的。)桌傍有椅数张,左窗下有小茶桌一,茶椅二。
未开幕时,幕后传来“爱呀!”“爱呀!”的喊声和振翅声。
幕开。茹心坐在厅前桌傍的椅子上,低着头,似乎在那里想什么一样。散乱的头发,失神的眼珠,憔悴的面色,……处处表明失败的颓唐的气象。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于是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在厅内踱来踱去,踱到桌边,拿起报纸,看不上几行,又把它掷下。唉,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眼光无意地向后面看去,心里似乎忽然有了灵感一样,脸上现出果决的凶恶的神气,可是过了一会儿,失望的颓唐的神气又占据了他的面部。
茹 心 (低着头轻轻地说)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question。(再一会儿,脸上又现出果决的凶恶的神气,眼睛里似乎有烈火在那里烧着一样,发出闪闪的光芒。)……
旧的生命已经死了,新的生命(音调渐高)要你自己去创造。……(说过了这句话以后,便回转头来,急急地向台前冲去。这时候,明珠巧在左门现出。)
明 珠 (惊愕)哥哥!哥哥!……哥哥!那去。(茹心不应,快快地由台前跑下。)
(明珠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光向茹心刚才跑的地方投去,慢慢地慢慢地走到桌子前面。)
明 珠 唉,恐怕又有什么坏事了!(回头看后面桌子)……奇怪了,什么人把鸟笼放在这里?(细看)呀,鹦鹉逃走了!
……奇怪了,怎么会逃走了?(向后面叫着)小红,小红,小红。
(小红,一个清秀的女子,由左门上。未上时,在台后出:来了,小姐。)
小 红 什么大事,小姐?
明 珠 笼子是什么人拿来的,你知道吗?……鹦鹉也逃走了。……
小 红 小姐,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不到两天,什么是鹦鹉,看也没有看见。
明 珠 那么,是什么人放的?奇怪了!……
小 红 不会有人放它走,恐怕是飞走的。
明 珠 这样坚固的笼子,怎么飞得出去,真真奇怪了。……(指笼子)你把它拿走罢,鸟儿飞了,笼子也没用了。
(杨太太由右门上。)
明 珠 妈妈,鹦鹉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