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8岁
籍贯：江西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99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杭州
打工类型：修车
我一直都在关注着那些或面色枯黄或肤色黝黑的生命，一直都在了解那些或瘦骨嶙峋或身形枯槁的生命。大都市天天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在象牙塔中的我们或许不曾那么深刻地体会到在高楼大厦下自己是多么渺小，或许不曾那么深刻地感悟到在城市角落生活的困顿。只有当我睁开我的双眼去搜寻黑色，只有当我伸开我的双手去触摸那些生命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有了一些层次感。
在寻找访谈者的初始阶段，我总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去寻找合适的访谈对象，于是总觉得非常别扭，和人没聊多少就会觉得没有话说，对方也觉得无趣，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我的访谈总是草草了事。一边咀嚼失败一边反思的时候，我渐渐明白与人沟通是需要完完全全打开心扉，换位思考的，特别是在和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农民工兄弟交流时。后来，我换了一种心态，以结识朋友的姿态，以倾听生命的态度去和那些亲爱的农民工兄弟聊天，我仿佛闻到了土地的气息。
2007年7月中旬的一日，在三墩镇外面跑访谈的时候，我的自行车出了一些问题。漫无目的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走，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破烂的修车棚，棚外坐着一个看起来50多岁的大伯，穿着一件泛黄的背心，还有一些破洞以及补丁的痕迹，下穿黑裤子，挽着裤腿，拖鞋的鞋跟掉了大半。
胡子很久没有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抹着一些黑油，却带着一脸孩子般真诚的表情。
（我急急地走上前去）师傅，帮忙看看这车出了什么毛病，一天到晚掉链子？
（黄师傅利索地把车一翻，修起了我的车）好办，你等个三五分钟就好，先坐下休息会儿吧。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态，我问黄师傅）师傅，听您的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黄师傅一边忙一边答）呵呵，是啊，不是本地人。
是安徽的么？（因为我在前期的访谈中有很多工人兄弟都是安徽的）
不是，是江西的，来杭州也有好多年啦。（黄师傅笑答）
那比起您，我还是小杭州呢，呵呵，我才来杭州一年，您呢？
1999年从家里出来的，也有快十年啦。
那您在杭州那么久，很适应了吧？平时有没有什么难处呢？
适应自然是适应了。这个世界，你不适应它，就要倒霉。你们读书人都知道适者生存的道理吧。不适应，就是自取灭亡，呵呵。（黄师傅依然笑答）
（一听，发现黄师傅还是一个颇懂得些道理的人，突然对他有了浓厚的兴趣，不像之前的一些工友，文化水平有限。于是继续问）黄师傅，您一定读了不少书吧？
（黄师傅看了看我，依然带着微笑）念完初中，家里就不让念啦，我是长子，自然要多分担一些事情，也就只好放下书本。（说完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羡慕）
（稍觉尴尬，于是转移了一下话题）黄师傅，您当时怎么会想到来杭州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么，心想总不能一辈子呆在那穷地方吧。好歹也来这天堂转悠转悠，回家说起来也是，我是在天堂混的，天堂修车的都比咱江西种地的强吧！（说完，黄师傅和我都笑了）
还有一些情况吧，我也就不说了，没意思，都是家里的事情啊。（把我的车翻回来）小伙子，家和万事兴啊，你的车好了。
（黄师傅这一说还好，突然不说了，我倒耐不住了）黄师傅，我能不能和你再聊会啊？
（黄师傅笑说）没啥好说的，小伙子好好读书，会出人头地的。（显然黄师傅对于我还是有一些戒心）
（我依然坐着，坚持道）黄师傅，您也该听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说法吧？现在的学生光在教室里学是不够的。
（黄师傅还是微笑）呵呵，时代不同啦，时代不同啦。你想问就问吧，我也老了。
（我一边掏出纸笔，一边说）黄师傅，您还不错啊，看样子您四十来岁？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一点小经验，通常对于工友朋友，年长的实际年龄要在估计的基础上减个几年，年幼的也要减个几年，长年累月的风霜雨雪让他们提早成熟，提早衰老了）
快50岁了，孩子都成家了。（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黄师傅家里一定有什么事，有一些辛酸在里面，对于我这个外人又难以启齿）您家儿子多大了？
快三十的人了也不知道安安心心在家种田赚钱，整天往外跑，走我的老路，现在可好了，唉！（原本微笑的脸庞布满了愁容）
您儿子往哪跑呢？为什么不种地呢？
说句实在话，这也不能怪他，如今种地，养养家都难啊，还想要致富，不往外跑还真不行，可真不想让他变成我这样啊。
在外面打工吗？有什么担心的呢？
就说我自己吧，十几年前从家里出来，正赶上改革的潮头，那时候我去广东，在广东一下车站，就被人一把拖进小巷里，拳打脚踢的，真狠啊，把我身上带的300元都抢走了。（黄师傅顿了顿，又叹了声）好在当时我的老乡帮了我一把，借我钱，还给我介绍了个老板。老板人不错，听说了我的遭遇，包了我的吃住，那时候真觉得生活有奔头，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辛苦了一年终于有所收获。老板总共给了我3000元，在那个时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啦。（说到这里，黄师傅的脸色好转了一些）
那您在广东主要做些什么，怎么赚钱的？
是做皮鞋的，做好一双鞋给一块二，一年下来给钱。那时候也没想别的，就想一心努力好好赚钱，好让儿子上学，给老婆多腾些钱买点新衣服，也报答报答老板。两三年过去，我的手艺更好了，钱是一年年多起来了，家里条件也好起来，村里面就数我们家最阔气了。这也是我自己辛苦的结果，那时候我可真是开心。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就在我干第五年的时候，老板被警察局抓走了。开始我还在警察局外面等了他很久，总希望能看他一眼。后来听人说老板是挪用公款开的鞋厂，现在要坐牢了。开始我怎么都不信，后来我的老乡也这么说，通知我回家，我才信了。也有人说，老板是被别人陷害的，别人看他赚钱眼红，于是就……（黄师傅顿了顿说）老板是好人啊。
（我紧接着问道）从广东回来你就一直待在家里务农么？
不是，刚回家那会儿我的确郁闷得很，总觉得老板是好人，好人在外头总是会被人欺负，于是不想再出门。后来我一个表哥说要和我合伙在小镇上开个鞋店，自己挣钱，我听着挺新鲜的，感觉自己做鞋，没有什么问题，实际上自己除了做鞋，其他也没什么手艺。这样一来，也刚好可以把自己会做鞋的特长给用上，钱的方面表哥会解决，觉得挺好，我也就稀里糊涂地去做了。一开始还不错，每天都有收入，后来才发觉表哥这个人不太老实，三天两头和人赌博，我想想总是不对头，想撤回来吧已经签了协议，想劝劝他吧，他总是骂我。他自己赌也就算了，还拼命拉我孩子去。孩子本来挺争气的，在学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自从被他带去玩了一两次以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我骂骂他他不说什么，但他渐渐学会了和我顶撞，后来居然骂我是个臭鞋匠，我一怒之下痛打了他一顿，他当晚就跑出家门，自己走了，一直没回来。
（我惊讶）难道现在还没回来么？那你和你表哥呢？
（黄师傅叹了口气）开始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去找他，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力去找他。后来才知道，我儿子就是被我表哥带到省城去了，不好的习气全染上了。我一开始还是天天去鞋店做的，后来我听说了这个事，一怒之下就不去了。结果后来鞋店亏损了，表哥居然想拿协议去法院告我。
虽然被亲朋好友劝下了，我总是吞不下这口恶气。孩子他妈自从孩子出走以后就不停哭不停哭，我都快疯了，从来没有那么痛苦过。这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孩子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大笔，现在灰溜溜地回来要钱来了，我本来想打他一顿出气，后来想想这不是个办法，这也不能全怪他，也怪自己一味地在外地忙着挣钱，老婆也自己忙着，都没时间顾这个孩子，结果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我还想找那边的人理论，结果一打听是个某某官的儿子，这下可好，人家狮子大开口要个一两万，表哥自己也晕了，结果两家人一起砸锅卖铁，这么多年的辛苦钱可是白赚了。（说到这里，黄师傅蹲在门口，不愿搭理我了，只是念叨着）这世界上连个你想插针的机会都没有啊，你就像一根针，你连个插针的地方也没有。
这几年中央的好政策都被一些黑心的家伙给折腾了。
（断断续续地，黄师傅告诉我，后来他和孩子一起到工地上打工，干得都是最苦最重最累的活，好不容易赚了几个辛苦钱回来，老婆又病倒了。这钱一折腾到医院里就没了，等老婆出了院，自己又背上一笔债了。孩子觉得干这活实在太累，吃不消，于是他又找朋友介绍儿子去镇上学手艺。两三年过去了，手艺没学成，恶习又回来了，还口口声声黄师傅没能力没本事，心寒啊。到后来黄师傅连家里都待不下去了，干脆又一个人出来了。自那时候来了杭州，就一直没怎么回去过）
（我听了都不知道什么滋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黄师傅来杭州后都做过些什么？
开始是老乡介绍，去一个仓库当保安，本来说得好好的，假如抓到小偷给多少多少奖金什么的，后来我果真抓到一个小偷，那个老板就翻脸不认账了，每次一提起他就说，谁让你把小偷放进来的，做了两年，真的没意思，我就走了。
那个时候还辛苦么，一年收入有多少，钱都怎么用的？
（黄师傅叹了口气说）工作其实还好，夜班和日班轮流着来，自己平时有力气时兼了日夜地在赚钱，也没出什么意外。不好的就是大年三十也不让回家的，我就一直没回家，只是把钱汇过去，一年除去吃喝能给家里捎回去两三千块钱。孩子就是用了这些钱结婚的，结婚的时候也没让我回去什么的。
（一提起这个，黄师傅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我怕黄师傅不好受，中途插了一个问题，就是问黄师傅现在的作息表）
（当我觉得比较起其他的农民工兄弟们，黄师傅的这张作息时间表简直可以说是奢侈时，黄师傅说）不是我不想忙，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你说，我挣钱是为什么？我现在虽然一天赚不了几个钱，但我日子过得很清闲。我现在觉得人的要求不能太高，不和人比的话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人是需要想开一点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人比人，气死人。唉，小伙子，说了那么多，一个意思，我现在的心态很平静，因为很多矛盾是根本没办法解决的。
趁现在好好学习，学好本事，这是最关键的。
（我本来还想问黄师傅每天的收入和开支，黄师傅却摆摆手说）每天拿些硬币填填肚子就差不多了。（后来听人说，黄师傅每天拿着个大茶缸，偶尔上菜场买些小菜什么的，一块煮着吃）
那黄师傅修车钱多少啊？
（黄师傅笑说）爱放多少放多少，不打紧的，没带的话就算了吧，小伙子。
（我放进十块钱，黄师傅没有拒绝，也没有多说什么。在尘土中，黄师傅的小车棚慢慢远离了我的视线，我的心却一直收不回来）
访谈员手记：
看过很多访谈，我觉得大家总是在关注工友们的生活状态，我却更期望解读他们的心理状态。因为他们的心理状态方面相对是被人忽略的。在我的访谈对象中，有的人对未来充满憧憬，也有的人对现实充满了抱怨，每个人的心理状态都是不同的，而决定一个人行为的，往往是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或者说心态。
因为觉得这位黄师傅的心态我一直无法解读，无法把握，所以一直不敢下笔。每个人怀揣着不同的目的来到大城市。对于未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或许因为经历，可能对于未来的态度会有所改变，对于自身的态度也会发生转变。我觉得以后的社会调研和分析不能光光只是对现实的一些问题进行研究，不能仅仅关心农民工兄弟们的身体健康和生活水平，更需要关注他们的心灵世界。
对于未来，黄师傅说得很虚无缥缈，仿佛没有什么憧憬。对于这个有丰富阅历的黄师傅，我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我觉得他是心死了，但又觉得他是心底怀揣着希望的，却用这样的冷眼、这样的态度去解读周围的一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又是乐观的，用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来解读自己的生命。在大都市中，做一个市井小民，享受生命的气息，或许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反思自己，反思这个世界，是自己把自己放进了夹缝中生存。放开双手，你可以得到一切。
（访谈员：何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