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女
年龄：23岁
籍贯：安徽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小学
打工时间：2005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波
打工类型：化纤厂工人
我跟她也算有缘，在开往宁波的火车上相遇。我回家，她回宁波打工，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看上去，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她很热心，我上车时拎着个箱子，想塞到座位下可是塞不下，她看到了主动帮我把箱子扛上了行李架。我一时很感动，况且她还带着个小孩，于是我们开始交谈。
你不是宁波人吧，是带小孩出来玩吗？
哪里是出来玩那么幸福。我是安徽人，在宁波打工，叫王芳萍。这次特地请假回家，把小孩带出来。本来小孩是婆婆家养着的，可是婆婆现在不太高兴养了，前些日子她就跟我说要我回去，她说女人嘛待在家里养养小孩就好了，出来打工不好，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男人做的。我不想回去，我们那里生活条件不好，而且女人地位又低，跟你们这里没法比。以前一直在老家也习惯了，现在出来了，虽然工作挺辛苦的，但至少赚的钱寄一部分回家后就是自己的了，虽然说剩下的也不多了，但是自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想还是蛮开心的。不像在老家那里，钱要全部交给婆婆，要用的时候向她拿，那多不自由啊，没有个正当理由，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我们那里挺封建的吧！
告诉你个事，你可能不相信，你们这样的女大学生肯定不相信，我们那里有人生下女孩就扔掉的。有时去河边洗衣服就会看到小女孩被扔在那里，怪可怜的，大人也是没钱，要是养得起谁会扔自己的小孩啊！要遭报应的，我是这样想的。他们那些年纪大一点的人，见得多了，也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虽然知道不太好，可是大家都这么在做，慢慢地也就无所谓了。你想啊，去洗衣服看到一个被扔掉的小孩，心里挺不舒服的，想想她挺可怜的，可我也不能把她带回家啊，这样的小孩多了，哪里可能让你都带回家啊？而且你做好事带回家了，家里人不会说你？以后小孩子大了，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小女孩长得像谁，是谁家的了，到时候怎么办哦。哎呀，挺麻烦的这事，也不是我们冷血，怎么说呢（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想想我挺幸运的，还可以到外面来打工，虽然说婆婆不同意，我才不管她呢，外面多好（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有点调皮，让我意识到她其实是和我一般大）。对了，也有幸运的小女孩，有一次我就看到一户有钱人家捡走了一个，他们是开着车来的，不知道是到我们那里看看，恰好看到河边有被扔掉的小女孩，还是有人跟他们说，他们特地过来的。不过我是听说也有人把小女孩卖到有钱人家的，一般是一些很有钱但是没有小孩的人家。他们这样养一个也好，我们那里人也不会等到小女孩长大了，去找他们麻烦。
听说有一对夫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很有钱，可就是生不出小孩，到处看医生也没用。他们年轻时有过孩子，可是两人为了不影响事业把小孩打掉了，现在有钱了想要生小孩却生不出来了。你们大城市的人都是这样，把事业看得很重，而且女人也是这样。你们这里一点都不重男轻女，男人女人一样地干活。
那你在哪里工作呢？工作条件还好吗？
我在化纤厂工作。现在跟你说也没关系，我刚出来工作时用的是假身份证，没到年龄没办法，大家都这样，我估计老板也知道，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开的是个小厂，在里面工作的都是我们这样的人，你们宁波人也有，不过不在车间里工作，那个活蛮辛苦的，你们是不愿意干的，呵呵（她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可能因为我是宁波人吧）。我们是三班制轮流的，白天黑夜地换，现在是也习惯了，刚开始蛮累的。夜班过后，白天就可以休息了，我们一帮女孩子在宿舍里看看电视玩玩闹闹，挺开心的。我们大多数人都喜欢上夜班，尤其是夏天，晚上车间不那么热，白天热的时候嘛躲在宿舍里。
你想象不到，到了夏天那个车间有多热多闷，那个机器会产生很多热，我们又要在几台机器间来回跑，热死了。车间里有电扇，可是没用，还是热，车间通风不好，窗户在很高的地方，风根本吹不进来。而且车间要保持一定的温度，温度太低的话纺出来的纱质量不好，车间也不能有太多电扇，否则会把纱吹跑的。我们又是连续工作的，一个班下来，简直要被蒸熟了。老板对我们挺好的，在宿舍给我们装了空调，这样我们回去就可以舒服了。在车间里热死的时候想想下班就可以回宿舍享受了，还有点盼头。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忙来忙去，没时间聊天的，我自己就哼哼歌，想想我们家宝宝，这样感觉稍微好点。
说起宝宝，这次回去一边要工作一边还要带宝宝，要辛苦了。工作的时候只能让姐妹们帮着带了，我跟她们说了，她们都很好，说会帮我的，我这才回老家把宝宝接过来了。而且你们这里教育好，我想让宝宝以后在这里上学，所以现在要努力多赚点钱。
钱真的很有用的，不过不要误会，我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跟你说，我以前不是在这家厂工作的，在另一家，而且干得很好，老板也挺看好我，给我的工资比别人高，还经常带我出去，在跟人家谈生意的时候。不过不是电视里那种（她怕我误会，急忙解释）。是我年纪轻，学得快，所以一些技术上的事慢慢都交给我处理了，虽然比不上那些专门的师傅，但也算个小头头吧（她俏皮地抬了抬头）。不过，毕竟是女的，老板娘就对我不满意了，明里暗里地总来找茬。她就是嫉妒我年轻手巧。这种日子蛮难过的，老公有时也会不开心，姐妹们有时说话也好像会带着刺，可能是我多想了，反正后来是越过越不舒服了。然后我就不干了，反正我有技术，到哪里都有饭吃，不怕。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舅舅查出来得了癌症，一时要很多钱，我和我老公一下子拿不出来。我就想到去原来那家厂里借，可是那天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在。本来我一气就出来了，后来想想实在没钱啊，舅舅还等着用呢，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去向老板娘借，我那天发誓，尽快把钱还了，再也不要到那家厂里去了，太没面子了，真的是耻辱。结果，那老板娘不肯借，还在那里讽刺我，我没听她说完就跑出来了，我就不信世界上就他们家有钱。后来是向老乡借的钱，东拼西凑的，总算暂时渡过难关了。事情还没完呢，这个事后来被老板他爸爸知道了，他是个好人，还把钱送到我住的地方，说借给我的，可能他是觉得说借的话不伤我自尊，还说希望我能回去工作。看得出他倒是真心诚意的。可是你说我会回去吗？气也气死了，我虽然没钱，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我才不要回去看老板娘那张苦瓜脸呢，好像我上辈子欠她一样。
你多久回家一次呢？春节应该都会回去吧？
我们很少回老家的，我一般春节回去一次，有些姐妹们好几年才回去一次，路费太贵了，不舍得。我们住在厂里是不用钱的，但每个月的工资除去吃的，还要留出部分寄回家里，剩下的也就不多了。我们还要买衣服呢，女孩子嘛，爱美之心都有的，不过我们都是买些很便宜的衣服。我们一般是几个人一起出去逛，还价起来可厉害了。寄钱的话，我和我老公是半年一次，每个月寄的话不划算，邮费那么贵。
你家人呢？也都出来了，还是留在老家呢？
我还有个妹妹在老家读书，有个哥哥在上海工作，一家人一年也难得见一面。妹妹放假有时会过来我这里住几天，见面也是部分部分地见的，完整的一家人见面太难了，没办法，为生活嘛。（她低下了头，有点无奈，但抬起头来时已经在冲我笑了）
你在宁波也有些年头了吧，日子过得还习惯吗？
我在宁波工作三四年了，宁波话也有点会说了，宁波人大多数都很好的，只是有些人会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外地人。不过待久了，大家熟了，互相关系也好了，互相信任，这样感觉蛮好的。还有就是，会讲宁波话了感觉就能更好地融入宁波，你们的很多风俗习惯我现在也知道了，我觉得我正在成为一个宁波人。（看得出来，她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
你们会回去吗，还是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你可能觉得我是贪图自己享受，不愿意回老家去。说真的，谁不想自己家乡也发展起来啊，只是到了现实中，总想着在外面能多赚点，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出来，说起来也……（她有点尴尬地笑笑）不过，总有人，尤其是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会回去的，而且我们出来的人多了，大家知道我们那个地方了，说不定有大老板会去办厂的，那时候我也会回去的，也出一份力。现在就当是在外面积累经验好了，有本事了我们都会回去的。还有，我们那里也有出来了赚了蛮多钱的人，不要以为他们会在城市定居，他们都在村里盖房子，他们也都是想着回老家的人，真的，他们都把房子盖在老家。我们那里现在已经在好起来了，以后还会更好的。（说这些的时候，她显得特别开心，特别有希望的样子，还幸福地看了眼她的宝宝）
访谈员手记：
从头到尾，都看得出来她是个热情乐观的人，有爱有恨。以前我很浅薄地认为，农民工因为生存艰辛，压力大，会对生活失去信心，每天只是周而复始地机械运动。在我空虚的时候，我甚至羡慕他们这样，因为可以什么都不想，只要付出劳动就好了，不会有我们的郁闷。面对她，我发现我错了，他们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情感丰富的人。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相同的空气，而我跟她还是同龄人。其实我们没有区别，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因为生存方式的不同，他们比我们坚强，比我们更早地学会面对生活。他们的生活，不是我所认为的比我们简单，而是真真切切的，比我们丰富，比我们深刻。
（访谈员：王迪薇）
